第91章
府衙的牢獄中, 昏暗難見天光,看守障月之人便是當日在舒城大營便一直跟着桓嫣的将?士。
謝洵看着他們緩緩開啓牢獄的大門,幽黑的甬道內, 只有稍許光亮指引路徑。
聽看守的人說起,自上回桓嫣與謝洵來此見過障月後,他便似失了心魂一般,手中的念珠被丢棄在了一旁,口中慈悲的佛經不再默念誦讀,整日枯坐在枯草之上,望着牢房中小小一方天窗, 不知再想些什?麽。
謝洵闊步走?到關?押障月的牢房前, 障月見到來人, 神?色微微一怔。
他見謝洵孤身一人來此,眼眸微眯,同陸珩一樣的面容上, 帶着與之截然?不同的算計。
謝洵抿了抿唇,從前他以為陸珩至少算個磊落之人,可經此一役, 他終是認識到, 陸珩同障月實質上并無什?麽不同, 只不過陸珩那副忠義冷峻的假面迷惑了太多人。
障月啓口問?道:“五姑娘沒?有與郡王爺一道前來?”
謝洵眉眼微挑,他似嘲非嘲地?看向障月:“障月大師手眼通天, 難道不知這牢獄之外, 兩軍對壘發生?了何事?”
哪怕障月被看守在府衙之內, 但謝洵不相?信他對外界所發生?的的一切、陸珩使得那些伎倆一無所知。
障月眸光微閃, 他定定看着謝洵負手站在他面前,一言不發。
“那我便當大師不知罷。”謝洵幽幽道, 他聲色之間透着一絲令人發顫的寒意,“見大師這般關?心我家?嫣嫣,我便當個好人,将?那外界之事告知大師,也好叫大師清醒些,莫在說什?麽傅五姑娘和鎮北王是天生?一對這樣的鬼話了。”
障月薄唇緊抿,劍眉擰在了一起,他目光落在謝洵帶着嘲諷的眉目間,幽深的神?色似在思索什?麽。
謝洵道:“障月大師可知,你口中那個對傅家?五姑娘情根深種的鎮北王,在兩軍對壘之時,是如何污蔑毀壞他心中的未來王妃的清譽的?”
障月不由瞥開眼,他緊了緊藏在袈裟下的拳頭。
“他道,那傅五姑娘,鎮北王的準王妃,不惜清譽,勾引外男……”
謝洵将?鎮北軍在城外叫陣的話如數告知障月,他緊着後槽牙,那話語陰冷得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恨不得此刻便要了障月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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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傅五姑娘葬身火海,死後還不能得個清靜,竟被自己未婚夫婿這般污蔑。這陸寒川自己不要臉面便也罷了,偏還來攀扯我家?嫣嫣,硬要說我家?嫣嫣便是那個死在新婚當日的傅五姑娘,當真可笑至極。”
“今日陸寒川尚且能利用我家?嫣嫣同傅五姑娘相?似的容貌,利用已逝之人的清譽來誣陷對手,甚至那已逝之人還是他口口聲聲愛重的傅五姑娘。我家?嫣嫣又如何會看他得起?”
障月擡眼瞪着謝洵,眸中的火光似是要将?謝洵燒得一幹二淨。
“你這般瞪着我作甚?”謝洵輕哼一聲,“本王倒是忘了,障月大師亦是将?我家?嫣嫣錯認成那個被你們害死的傅五姑娘。”
他雖笑着,可聲音、神?色、目光卻帶着濃重的殺意。若非當日他在北周救過桓嫣,若非此刻還不清楚他手中還有何底牌,謝洵早便想要殺了他了事了。
障月定定看着謝洵,執着地?說道:“郡王爺不過是指鹿為馬。”在他眼中,桓嫣自始至終都是靖遠侯府的五姑娘,都是依附于兩府生?存的弱女子?。
“陸寒川這麽做的龌龊心思,路人皆知。他不過是想讓桓家?軍因為這些流言軍心大亂他好攻城,他不過是想通過這些流言讓我家?嫣嫣在桓家?軍、甚至廬江待不下去。”
“他妄圖以這樣的方式逼死我家?嫣嫣,或者,他想的是在我家?嫣嫣走?投無路之際,雪中送炭,好讓我家?嫣嫣只能依附于他而活。”
障月不發一言,他不曾看着謝洵,或許是不敢亦無法反駁謝洵的話。
“大師呵。”謝洵眉眼上揚着,他睨着障月,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輕視,“你莫不是此刻還在癡心妄想着能讓陸寒川同我家?嫣嫣摒棄前嫌,和好如初?”
“整個廬江都知曉,我家?嫣嫣是名副其實、名正?言順的桓家?少主?,是桓家?族譜上清清楚楚記着的桓家?大姑娘,不是一句兩句流言便能撼動的。”
“爾等究竟是從何而來的自信,竟想讓桓家?少主?嫁給周國?鎮北王?”
謝洵嗤笑看着障月,笑他癡人做夢,笑他荒唐無稽。
障月望着謝洵頭也不回離開牢獄的背影,他緊攥的手骨節聲響。
謝洵大步走?出?牢獄,便見桓嫣站在院中的樹蔭下靜靜看着他。
他怔愣了片刻,桓嫣走?到他身前,淡淡地?問?道:“兄長心中可是痛快了?”
謝洵唇角上揚:“自是暢快了。那障月從頭到尾不過說了兩句話,你兄長我巧舌善辯,将?人說得啞口無言。”
桓嫣擡眸看向他,比起重傷醒來初的愧疚與負罪纏身的壓抑,謝洵此刻鮮活了許多。
她心中的擔憂不禁散去了幾分,她笑問?:“那兄長出?氣之餘,可曾探出?什?麽來?”
謝洵挑了挑眉,如實說道:“自是看出?了些許,如你我所預料那般,障月雖被關?押在這府衙牢獄之內,但對外間發生?之事,并非一無所知。”
桓嫣同謝洵并肩走?在府衙內,謝洵時不時低斂眼眸,目光落在身旁少女的發頂。
只見她凝眉道:“如此可見,障月并非逃不出?這牢獄。可他卻沒?有絲毫逃獄的意思。兄長以為,障月此舉意欲何為?”
謝洵道:“蘇游已不在鄧縣,陸珩想要裏應外合攻下鄧縣便少了一條路徑。障月留在鄧縣無外乎便是想要聯合城中他的暗探營,同陸珩裏應外合。”
桓嫣亦是點了點頭:“他們此刻最想動的,想來便是鄧縣的糧倉。”
只要鄧縣的糧倉安好,桓家?軍便能悠然?同鎮北軍耗下去,而鎮北軍卻是耗不起的。
謝洵頓住了腳步,他定定看着桓嫣:“除卻糧倉,障月或許還想将?你劫走?。”
他在獄中與障月交鋒時,怎會感?受不出?,對于桓嫣與陸珩之事,障月依舊沒?有死心。
桓嫣驚詫:“他知曉鎮北軍那下三濫的手段後,竟還望向撮合我與陸珩?他便不怕将?我劫到陸珩面前時,我捅他一刀?”
謝洵搖了搖頭:“我亦是猜不透障月這般做的目的在何?”
桓嫣便更不明白了,她想了想道:“障月此人,行事毫無章法,但從前世我在城牆所聞可知,他所行之事,多半是為了給老鎮北王夫婦報仇,再多便是想要在今生?保住陸珩的命。”
謝洵淡淡道:“前世陸珩自刎乃是因其深陷于忠孝難兩全的境地?,他不論選那一個,都将?背負罵名,他無從選擇,便決意一死了之。障月今生?想要保住陸珩的命,卻未從根源處斬斷陸珩的顧忌。”
桓嫣道:“陸珩所面臨的是無解的困局。他要不便放下陸周先帝對老鎮北王夫婦的算計之仇,只是恐怕鎮北軍與障月不會答應。如若不然?,便放下陸周先帝對他的養育之恩,還有他同陸周皇帝這二十多年的兄弟之情,只是如若他放得下,前世他便不會毅然?決然?赴死。”
說到底,陸珩也不過是個可悲的被操控在臺前的提線木偶。
桓嫣雖唏噓他所面臨的處境,但卻對他生?不起一絲可憐之情。
謝洵道:“前世陸珩決絕赴死,不過是因為還有一個同他生?得一模一樣的障月,可在他自我了斷後,代替他成為周國?的鎮北王。”
牢獄之中,障月望着那置放在一旁的念珠,怔愣了許久。
桓嫣與謝洵能道破的陸珩的困局,前世今生?,障月又怎會看不透?
障月既想要報陸周皇室的仇,又想要保下陸珩,他心中明明清楚這是難以兩全之事,可他偏生?要強求。
前世,傅遠章破洛陽皇城後,他為死在破城那日的傅五姑娘誦經念咒,超度她往生?。
他見到了傅五姑娘記了多年的手劄,他不懂情愛,卻被傅五姑娘手劄中的情真意切所感?染,他曾有一瞬想到,若是陸珩知曉他心心念念的王妃亦是這般深重地?愛戀着他,他可還會了無牽挂般地?赴死?
障月想,他大抵是舍不得的。
後來,洛京被北狄占據,他遠走?塞外時便只帶了那幾冊手劄,他在塞外遇見了曾在傅五姑娘身邊伺候的丫鬟,在她口中知曉了傅五姑娘生?平一切。
他不免心生?恻隐,後悔當日未曾按照陸珩所求那般,救下洛京城中那無辜的女子?。
故而今生?他救下病重瀕死的桓嫣,便好像了結了當日未曾救下傅五姑娘的遺憾。
他無法從根源上破解陸珩的困局,便決意借着她加深陸珩對這世間的眷戀。如同他所預期那般,陸珩早早明白了他對他未來王妃的情誼與執着,也早早在夢中見到了傅五姑娘對他的愛意。
他以為,他二人已是心意相?通,卻不想這不過是他這局外人的一廂情願。
障月望着漸漸暗去的天色,便如同此刻他心中将?滅的燭火。
他到底沒?有算到,那個從來都是依附他人的傅五姑娘,竟會這般決絕地?便成了另一個人。她成為了一個與陸珩再無可能之人。
他到底是高估了桓嫣對陸珩這麽多年的愛意,也高估了陸珩對桓嫣累積兩世的執念。
障月自始至終沒?有想到,陸珩竟會以毀壞一個女子?清譽的卑劣方法,謀求此戰的勝利。而那個女子?,是他中意之人啊!
“難道此生?,我竟又錯了?”
障月苦笑着。他到底還是不懂情愛。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要陸周皇室覆滅,他依舊要陸珩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