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桓潮生不在鄧縣, 舒城大營前幾日?便整軍待發?。究竟是來鄧縣還是另有謀算不得而知。”
障月緊緊盯着眼前這青茬布滿下?巴的人,他同他有着一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少年征戰, 戰無不勝,自此便是北周百姓心?中的戰神。
他上有北周先後兩任皇帝的關照,下?有北周百姓敬仰,除卻幼年喪父喪母,他幾乎不曾受過什麽風雨。
前世今生皆是如此,故而在知曉真相的時候,方才會無法承受起那麽大的恨意而選擇自我了?結。
陸珩有些頭疼地看着來人, 他沒?有戴着往日?裏那副面?具, 他一身纖塵不染的僧袍, 手握琉璃佛珠,坦坦蕩蕩地走進鎮北軍中,沒?有一絲掩飾。
他此刻已無法顧及障月話中的憂慮。
陸珩緊皺着眉頭:“你可知今日?你在鎮北軍中走這一圈, 會來帶何種後果?”
攻城失利牽扯出老鎮北王夫婦的死,此刻恰是軍心?不穩之時,他實在想不出, 障月為何要在此時這麽做。
障月看着陸珩反倒平靜了?下?來, 嘴角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
“母親當年一胎雙生之事, 鎮北軍中并非無人知悉,只是母親下?了?嚴令知曉內情?的人将此事爛在肚子裏。故而二十多年來, 世人只知鎮北王唯有一子。”
“而我, 自出生便被一見帶走, 他為此不惜犯戒, 诓騙母親,雙胎一生一死。一見以為母親并不知曉, 母親初時确實不知,但未多時便反應了?過來,找到?了?帶着我雲游出洛京的一見。”
陸珩自三年前便知道障月乃是自己?一母同胞的雙生兄弟,那張臉、還有他手上握着的暗探營,都是憑證。
只是,對于當年障月為何會被一見帶走卻并不清楚。甚至過往近二十年的年歲裏,他也從未聽聞自己?有一個兄弟。
“既如此,母親為何不将你帶回來?”
障月看向陸珩:“初時母親确實想要将我帶回,但她想到?,一胎雙生,一人站在人前、一人藏在人後,比之兩人都在人前更加安全?。”
他這般說,陸珩似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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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今日?……”
障月打斷道:“如今暗探營重現人間,而我在鄧縣亦已摘了?這戴了?二十多年的面?具。”
“可是……”
障月道:“這些年,鎮北軍習慣了?勝利的滋味,需要一場敗仗讓他們清醒清醒。而你也該知道那些被掩埋的往事了?。”
陸珩一雙似是利箭可穿透一切的眸子霎時鎖定?在了?障月身上。
“鎮北軍不會敗。”
他深沉而又堅定?地揚聲說着。
“此次不論?是鄧縣還是桓潮生的首級,你都拿不下?來。”
障月沒?有一絲猶豫地回望着他,言語亦是不曾留一絲餘地。
陸珩瞪大了?眸子,幾步上前攥着障月的衣襟:“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桓家軍、桓潮生是你我二人的殺父仇人,你怎能說如此喪氣之話!你不想為父親、母親報仇嗎?”
障月毫不費力地将陸珩扯開?。
“桓潮生是殺死鎮北王的人。”他繞過陸珩,走到?一旁的劍架邊,上邊的劍便是當年老鎮北王的配劍,亦是鎮北王妃自刎的配劍。
“你卻不知鎮北王因何出征,不知鎮北王妃為何而死。”
障月回身,冷冷看向陸珩,他不禁在心?中冷笑?,明明身經百戰見過無數陰謀詭計,可陸寒川身上卻總有一種莫名的天真。
陸珩怔怔看着障月,他喉嚨似是卡了?一塊巨石,他明明想要說什麽,卻一句話說不出。
“十六年前,先帝密诏父親,要其帶兵攻打鄧縣,承諾待攻下?鄧縣便說服朝中上下?,攻打齊國。父親雖有疑慮,但還是相信了?先帝。”
陸珩聞言不僅呢喃:“十六年前,先帝從未說過要攻打齊國。”
“因為先帝騙了?父親!”障月平靜的聲音中帶着一絲恨意,“他不僅騙了?父親,還将污名潑到?了?為他戰死的父親身上。”
陸珩無法相信:“這怎麽可能……”
“如何不可能了?!他就是這麽做的!他甚至在父親戰死後,意圖霸占母親。”障月直到?此刻才顯得激動起來,“或許他從一開?始便打着這樣的注意。”
“素來戰無不勝的鎮北軍,民心?所向的鎮北王。陸寒川,你當真以為那高高在上帝王會容得下?這麽一個威脅,你當真以為那虛情?假意的帝王是聖人不成?”
陸珩看着障月滿腹嘲諷的神色,聽着他滿是恨意的話語,他只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
“母親為大義同先帝虛與委蛇,于北狄發?難之際力挽狂瀾,最終卻因不願如先帝之意入宮而自刎。”
“你當真以為母親是殉情?而亡嗎?你尚在年幼,鎮北軍群龍無首,母親又怎會在此時一死了?之?她從來不是尋常的弱質女子,你身為人子,自幼受母親教導,你當真不曾有過一絲懷疑嗎?”
障月緊緊盯着陸珩,他步步緊逼,引得陸珩步步後退。
當真沒?有一絲懷疑?陸珩神色閃爍,他躲閃着障月的目光。
他究竟是無所察覺,還是下?意識中不願察覺?
“陸寒川,你又可知,先帝那猜疑之心?是由誰引起?”
陸珩愣愣看着障月,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你曾經的岳丈傅遠章。”障月輕飄飄吐露,“傅遠章為齊帝間者,他當日?歸降我大周,便是齊國皇帝令其伺機而動,毀我大周之脊梁。”
“難道傅家當年滅門之禍有假?難道這些年來靖遠軍所殺之齊人有假?”
“陸寒川啊陸寒川,你此刻還在為那狗皇帝開?脫。”
障月嗤笑?着,無奈着,痛心?着,便忍不住斥罵着。
他倏地抽出劍架上的配劍,細細端倪了?片刻,驀然将劍架在了?陸珩的肩上,劍刃便緊緊抵在他脖上。
陸珩不由驚呼:“你這是作何?”
障月看着他。
“我要你記住,桓潮生、傅遠章皆為你鎮北王之死敵。”
“我要你記住,周國先帝一脈皆是你陸寒川之仇人。”
“我要你記住,你的命是父親、母親給的,是三十萬鎮北軍庇佑的。”
“陸寒川不止是周國宗室皇親,陸寒川是三十萬鎮北軍的統帥,身上背負三十萬鎮北軍及其背後家眷的性命。”
陸珩凝眉看着他,他一時不知障月在此時強調這些的意味。
可是下?一刻障月卻舉劍毫不猶豫地刺入了?自己?的心?髒。
那潔白的僧衣上剎那間浸在了?鮮血之中。他踉跄了?兩步,陸珩疾步扶住了?再無力氣支撐的障月。
“兄長……”陸珩驚呼不止,“醫官!”
他張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障月,這是他在世上血脈相連的兄弟,那是比之宣正帝更親的兄弟。
陸珩口中發?出着嗚咽之聲,似是悲痛至極。
障月手上的琉璃念珠沾染着鮮血,他将之放到?了?陸珩手中,他緊緊攥着陸珩的手。
“從今往後,三十萬鎮北軍這一重擔你便脫不下?來了?。別怪我狠心?。”
陸珩少有淚目之時:“我怎會怪兄長。兄長莫要開?口,省些力氣。”
他急急呼喊着軍醫署的醫官,可他心?中清楚,障月這一劍穿透了?心?脈,必死無疑。
“攻城之時,桓家少主所言并非虛言……”
障月說着,口中鮮血不斷溢出。
陸珩求他不要再說,可障月卻還是含糊着叮囑:“待你回洛京,少不得經歷一番腥風血雨,切莫被那小恩小惠迷了?眼……”
他一遍一遍要陸珩記住,陸珩已經顧不得這話傳到?鎮北軍中會如何,也顧不得此刻還有外人在場。
“你若知曉一切還無所作為,我死不瞑目。”
這是障月留給陸珩的最後一句話,他既然無法用?鎮北王對王妃的情?誼留住陸珩,那便将所有的恨意賦予他。
陸珩是親眼看見障月在他身前咽氣,他将一切仇怨盡數賦予他身,他成了?陸珩最後的一個親人,卻也在這一刻,讓他失去了?這最後的血緣兄弟。
從此往後,鎮北王陸珩便再無退路。
障月終是得償所願,留下?了?陸珩的命。
“障月死了??”
桓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告訴她此事的謝洵。
她不太相信,前世那身懷血海深仇、攪弄了?天下?風雲的障月,竟會這般輕易地死去。
謝洵輕嘆着點了?點頭:“是自絕性命,他死前将老鎮北王與呂王妃之死背後的算計盡數告知了?陸珩,此事在鎮北軍中并非秘事。”
桓嫣沉默了?片刻方才說道:“前世陸珩自刎擺脫了?所有的恩與仇,如今障月自将這些恩與仇盡數留給了?陸珩。因果輪回,當真叫人唏噓。”
謝洵聞言亦是沉默了?起來。
感慨不過一時,桓嫣道:“鎮北軍此刻只怕無心?再打下?去。”
謝洵道:“障月此舉便是要鎮北軍在鄧縣及時止損,以保存更多的兵力,抗衡周國皇帝。此事之後,周國必亂。”
他與桓嫣相視後,皆是凝眉望着那周齊兩國輿圖。
“桓家軍夾縫求生,往後何去何從,尚且需要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