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中秋家宴, 正如謝洵離府前謝靜熹所願,月在上?、人在下,人月兩團圓。

謝洵與桓潮生坐在園中, 他換了一身銀白暗紋武袍,烏黑的頭發盡數用翠玉簪束起。

桓嫣一路風塵洗盡便?換上?了久違的襦裙,胭色的花钿綻在額中央,白皙的膚色也無?需脂粉相襯,流光錦的交窬裙上?織着?繁複飽滿的寶相花紋樣,裙擺翩跹帶着?幾分肆意灑脫。

桓潮生的目光落在謝靜熹身上?,餘光撇向謝洵, 見他滿心滿眼皆是桓嫣, 只暗暗挑眉不?言。

謝洵望着?桓嫣, 原本桀骜的眉眼剎那間?化作一片春色。

謝靜熹将園中的婢子仆婦遣了下去,園中便?只剩下他們?四人。

桓嫣便?坐在謝洵身邊,只聽謝洵小聲與她道:“今日母親拿出了酒窖藏了許久的佳釀。”

桓嫣道:“阿娘有孕不?能喝酒。阿爹身有舊疾, 阿娘也不?讓他喝。難不?成阿爹阿娘看我們?喝?”

若是那樣,桓潮生得眼饞死了。

謝洵看了一眼正眼巴巴望着?桌上?美酒的桓潮生。

“今日母親很是高興,說不?定就準阿爹喝酒了。”

桓潮生看向謝靜熹, 踟蹰開口:“公主……”

謝靜熹淡淡睨了他一眼, 看着?他望向桌上?美酒熱切的眼神。

“今日是難得的好日子, 便?許你解一解饞。”她笑?望着?桓潮生,“只是不?許多喝, 此?次你帶兵雖未與靖遠軍交上?手?, 可穿越瘴氣、長途跋涉到底是傷身。”

桓潮生颔了颔首, 他雖饞那口酒, 卻?也還是聽着?謝靜熹的。

謝洵望着?桓潮生,好笑?地挑了挑眉, 轉而同桓嫣低聲細語。

中秋佳節,恰逢一場戰事退去,城中百姓便?燃起了焰火煙花。

斑斓的焰火映襯之下,謝靜熹靜靜看着?對面兩個?小的擡着?頭望着?煙花時純粹的模樣。

桓潮生看着?二人眸中糾結片刻,卻?也沒有開口說什麽。謝洵同桓嫣之間?令他不?由地想起年輕時的桓潮生與謝靜熹。

“過幾日,我便?要去江夏了。”謝靜熹望着?桓潮生,“你我又要分別。”

他們?并非第一次分別,只是她依舊不?舍難過,從前她都?藏得極好,可不?知?是不?是因為在孕期,

桓潮生輕聲安慰:“只是暫時分別。公主安心去江夏,不?必為我擔心。”

桓嫣同謝洵望向他們?,相視一眼,兩人都?從各自的眼底看到了不?忍。

時局只會越來越亂,分別也只會越來越多。

謝洵道:“父親放心,我會照顧好母親和嫣嫣。”

桓潮生聞言一愣,他望向桓嫣:“嫣嫣不?留在舒城?”

謝靜熹看着?坦然的桓嫣,便?猜到了桓嫣的打算。

她看着?桓嫣,輕聲問道:“嫣嫣想好了。”

桓嫣道:“在回?舒城的路上?便?決定了。廬江有阿爹坐鎮,舒城有藺将軍,鄧縣有聞人将軍。女兒想去江夏。”

此?次從壽城關外撤到江夏三萬餘桓家軍,桓潮生為主将,便?只帶了三位副将從旁輔佐。桓潮生回?了舒城,駐于江夏的桓家軍便?缺了一位主将,桓嫣這位桓家少主正是合适。

桓潮生抿了抿唇:“既然決定了,那就去罷。”

桓嫣道:“謝阿爹成全。”

她端着?酒盞,輕輕抿着?杯盞中的佳釀,烈酒灼心,她又不?常喝酒,只順着?那酒意,便?已眼尾微紅,眸光閃閃,眼神之中不?覺已帶上?了幾分朦胧。

謝洵低眸攔下了她的酒盞,桓嫣懵懵擡頭看向謝洵,水盈盈的眼中帶着?控訴的意味。

謝靜熹擡眼看着?二人的眉眼官司,不?禁笑?了笑?。

桓潮生道:“你去江夏也好。你與元石既已情定,過幾日挑個?黃道吉日,将你二人親事定下。”

“父親。”謝洵凝眉道,“此?事不?着?急……”

“不?着?急是何?意?難不?成想不?認此?事?”

桓潮生眉眼一橫,瞪着?謝洵。

他質問的言辭中透露出一絲危險,但凡謝洵有一分不?想負責的意思,他便?少不?得提棍拿刀教?訓這小子一頓。

“将軍且聽他說。”

謝靜熹微眯着?眸,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瞧得出謝洵這話是真,也瞧得出桓嫣對此?亦是贊同。只是一時想不?到他二人究竟是何?打算?

謝洵開口道:“我知?曉母親手?上?有一份能讓大齊改換天地的诏書。”

桓潮生凝眉:“你與嫣嫣之事與這有何?幹?”

謝洵道:“有關。我若承那诏書,勢必身負枷鎖。我不?能叫嫣嫣陪我一起戴那枷鎖。”

桓家軍若要師出有名,謝洵必承旨意,與祯明帝争社稷。他若早早與桓嫣定下婚約,來日他登臨帝位,桓嫣必然收此?婚約掣肘,難能再?觸及她的志向。

桓潮生看向謝洵,一臉鄭重誠摯的謝元石,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桓潮生。

謝靜熹輕嗤:“何?着?那至尊之位倒還成了枷鎖?”

謝洵卻?笑?道:“彼之蜜糖,吾之□□。”

謝靜熹冷聲道:“你這麽說便?是已做好了承那‘枷鎖’的準備,你當知?曉有些‘枷鎖’一旦戴上?,便?脫不?下來。更何?況那至尊之位,你坐了上?去,當真還想下來?”

桓嫣有些恍然,謝靜熹與謝洵的話一字不?差落在她耳中,只是美酒佳肴在口中,醉熏之意繞在心間?,她的思緒便?想是被風帶着?飛一般,卻?是慢了半拍。

她望着?謝洵,有多少人惦念着?那至尊之位,又有多少人在坐上?那至尊之位後變了初心?桓嫣數不?過來。

但是她信謝洵。

謝洵低眸亦是目光灼灼看着?她。

“母親,我雖非赤忱之人,但我從來都?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謝靜熹望着?他,輕嘆一口氣:“我雖想要你登臨帝位,卻?也不?想你不?情不?願坐這位置。”

“謝母親成全。”

後來謝洵又同謝靜熹說了什麽,桓嫣已經記不?大清了。趁着?謝靜熹與謝洵說話時,桓潮生悄然拉着?桓嫣同他對酌。

桓嫣只記得,謝洵送她回?去時,恰聽聞謝靜熹擡高了聲音沖着?桓潮生道:“明日我便?将你酒窖的酒統統送人!”

院中涼風輕輕一吹,桓嫣有了幾分清醒。

“趁着?阿娘把酒送人前,我們?先去将阿爹的酒喝了罷!”

她躍躍欲試的眸光俏生生落在謝洵眼中,他向來是拒絕不?了她的。

皎若銀輝的月色籠罩着?整個?廬江,整座舒城。

謝洵輕巧地打開了酒窖,桓嫣一溜煙兒便?走了進去。謝洵長身玉立靜靜跟在她身後,即便?桓嫣沒有表現出一絲異樣,可謝洵就是能感覺到,她似有什麽心事,叫她心中并不?舒坦。

桓嫣像是鑽進了米倉的小老鼠,她細細嗅了嗅,便?尋了一壇封好的酒,揭了封口便?兀自喝了起來。

謝洵走上?前盤坐在她對面:“嫣嫣有心事?”

桓嫣睖睜望向他,她脫口而出:“你怎知?曉?”

謝洵從桓嫣手?上?奪過那一小壇酒,昂頭喝了一口,回?眸看向目色遲鈍疑惑的小姑娘,也沒有解釋。

他只是問道:“是母親與你說了什麽?”

桓嫣抿着?唇點了點頭。

“可是同安王與母親交換的那件事有關?”

她滿是詫異地看着?謝洵,她沒有想到謝洵能猜得這麽準。

“安王大抵是明白,鄧縣之後,建邺對桓家只怕再?無?約束之力,而傅家又真的投了周,便?順水推舟将當年傅家與皇帝的謀算盡數告知?了阿娘,以此?來換賀穰穰一命。”

“只是傅家與皇帝的謀算你先時便?已知?曉……”謝洵說着?一愣,他望向桓嫣,“可是與十?六年前那樁事有關?”

桓嫣望向謝洵:“是傅家的事。”是傅遠章夫婦在北周的謀算,也是淩馥對她百般利用恨不?得叫她去死的緣由。

謝靜熹将此?事告訴她後,她只覺得可笑?至極。

如今飲酒,醉意上?頭,過往的紛紛思緒也漸而籠上?心頭,一時間?倒是多了幾分難言的悵然。

“傅遠章借傅家滅門已是,領傅家軍盡數投周,成今日之靖遠軍。之後數年漸而獲取了周國皇帝的信任。十?六年前的那場戰事,本是齊國皇帝欲借桓家軍之手?滅周國錢家軍。”

謝洵雙唇緊抿成平直的細線,他鳳眼微眯,眸光似是平靜無?瀾的寒潭湖面,眼底卻?藏盡暗流。

十?六年前交戰的是桓家軍與鎮北軍,還有後來的北周援軍靖遠軍,此?間?錢家軍的身影從未出現在那場戰事之中。

須知?十?六年前北周南境戍衛的是錢國公所率錢家軍。

十?六年前,北狄還是北周之強敵,于祯明帝而言,鎮北軍鎮守北境輕易不?會動,真正于南齊有威脅的乃是錢國公麾下錢家軍。

“傅遠章夫婦與皇帝本定計,借那場戰事重創錢家軍,消耗桓家軍,傅遠章亦可借此?戰歸齊。只是傅遠章所圖甚大,他借着?周國先帝與老鎮北王之間?的嫌隙,意圖令桓家軍與鎮北軍同歸于盡。”

“在知?曉老鎮北王被困鄧縣之際,北境鎮北軍一衆将領就有意劍指鄧縣,救出老鎮北王,攻下鄧縣,同桓家軍拼個?你死我活。”

“傅遠章所率靖遠軍則駐紮在新野郡中,冷眼旁觀者淮水河畔的戰事。他等的不?是周國先皇的調令诏書,卻?是等的從洛京而來的淩夫人。”

淩馥有孕七月餘,從洛京逃出一路往南,卻?為呂王妃所擒。此?事桓嫣知?曉,謝洵亦有耳聞。

“傅遠章本意令鎮北軍南下,北境兵力空虛時,引北狄來犯,如此?周國必亂。可他沒想到,呂王妃竟會棄了老鎮北王,以一己之力令鎮北軍抵擋了北狄南下。而淩夫人亦是被呂王妃扭送回?洛京。”

老鎮北王也好,呂王妃也罷,還有抵擋北狄的鎮北軍,除卻?立場不?同,桓嫣說不?出他們?一句不?好。

“傅遠章因淩夫人錯過了歸齊最佳時機,等來了齊國皇帝的密令,要其繼續蟄伏于周國,皆周國之兵,防桓家軍坐大。”

“安王告訴阿娘,淩夫人本是能夠從呂王妃手?上?逃脫的,只因忽而早産,淩夫人才被呂王妃所擒。”

淩馥恨呂王妃,恨鎮北軍,自然也遷怒于害她早産難産的傅珋嫣,久而久之,這樣的遷怒便?成了恨。

桓嫣從謝洵手?上?搶回?了那壇酒,謝洵心中像是被細針密密麻麻地刺着?,當日他想要的真相是一場救贖,可今日桓嫣知?曉了的真相不?過是殘忍地在她心上?又劃了兩刀。

她醉得朦胧,撲在謝洵懷中。

“兩國那高位上?的人,以天下人為棋子,豪賭之下,無?人能得善終。”

“我不?願做棋子,我便?要掀了這盤棋。”

謝洵緊緊攬着?她。

“我陪你。”

桓嫣聞言驀然笑?了起來,她擡手?撫在謝洵清隽的面上?。

“謝元石,你真好。”

柔軟白皙的手?觸碰在他面上?,帶着?薄繭的指腹摩挲着?他的眉眼。

謝洵眸色幽幽望着?此?刻作亂的桓嫣,她大抵已經醉了,膽子比往日更大了。

朦胧的杏眼中帶着?盈盈水光,像是春日林間?娟娟的溪流。

謝洵望着?她,看着?她眸中倒映着?他的聲音,他烏黑的瞳色愈發幽深。

“嫣嫣……”他輕喚。

桓嫣額抵在他懷中,沒了聲響,謝洵無?奈地看着?毫無?防備安然睡去的桓嫣,像是一噎,又像是松了口氣。

“你怎這般心大?”他似是恨鐵不?成鋼地輕聲呢喃了一句。“須知?,我亦是男子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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