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痛感
陸家的氣氛很糟,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陸苗闖禍了。
陸永飛跟江皓月大概說了說她在學校跟男生打架的事, 他聽完思索片刻, 看向兩位家長。
“陸叔、芳姨,今晚讓陸苗來我家住吧,我跟她說。”
少年神色平靜, 拔高的個子沒讓他的脊背顯出半點彎曲。
他安安靜靜站在那兒,透出一股不符合年齡的沉穩, 讓人放心又信賴的。
坐在座位上的陸苗聽見這個好消息,霍地擡眸。
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看他,她面上有掩不住的高興。
“嗯, ”陸永飛沒多想就同意了:“你來教育陸苗也好, 我們說的她聽不進去,但她聽你的。”
林文芳嘆了口氣:“陸苗能有你一半乖, 我們倆就不用為她操心了。”
得了“特赦令”的陸苗趕忙回房拿了自己的睡衣褲, 乖乖地走到江皓月的旁邊。
他掃了一眼她的“行李”。
“作業呢?”
“還要做作業啊……”陸苗習慣性地嘟囔。
江皓月沒說話。
“哦哦!作業我肯定不能忘啊!”她有眼色地一拍腦袋,轉頭找到自己的書包。
拎起書包時肩帶壓到傷口,陸苗小小地“嘶”了一聲, 換了另一只手拿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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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看在眼裏, 沒有說破, 領着她回家了。
“江叔叔不在嗎?又睡在麻将館呀?”
一進房門,陸苗就沒了那麽多拘束,聲音也變得開朗起來。
她輕車熟路地去到他房間, 放下書包, 走出來時給自己順了個巧克力。
好遲了還沒吃東西, 可把她餓壞了。
江皓月抱着雙臂,倚在門邊,語調涼得像含了一塊冰。
“為什麽不跟他們說,你是為了我打架的?”
她愣了愣,巧克力在嘴裏嚼着都忘記。
“沒啊,你想什麽呢,不關你的事。”
撕開包裝紙,把一整塊巧克力塞進嘴裏,陸苗眼神躲閃地飄到廚房,不敢跟他對視。
“我瞧瞧,冰箱裏有什麽吃的嗎?你吃飯了嗎?”
認識陸苗的這些年,她在他面前無異于透明的,她實在不擅長撒謊,但她還是對他這麽做了。
江皓月見着她欲蓋彌彰地死撐,不開心到了極點。
“陸苗,有什麽必要?”
眼中一派疏離的冷漠,他嘴角勾着嘲諷的笑。
“就算你把我說出來,老師也不會找我的事。況且,誰不知道,你是為了我才去打架的?你覺得,你爸媽真的看不出嗎?”
關上冰箱門,陸苗帶着笑臉走過去。
“不要亂猜啦,小江同學!”
她拽着他的手晃呀晃,她最怕看他這個樣子。
偏偏江皓月從小就有這個壞毛病,一言不合就板着臉要跟她劃清界限。
“我說了呀,不關你的事……我發現,冰箱裏的菜沒動過!你一定是沒吃晚飯呢,我們吃飯好不好?”
江皓月鐵了心不給陸苗臺階下。
他冷着聲音,說出的話宛如一把把小刀子,她想躲也不行,他追着不放。
“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為了我在外面逞英雄?這份恩是你想給,我不需要。”
陸苗忍不住地感覺難過了。
熱臉貼了冷屁股,熱臉還被冷屁股控訴——“你怎麽貼我,不顧我的意願啊”。
她聽出他話裏的怪罪的意味,他覺得她做的是無用功,給他添了更多麻煩。
當她想要反駁他時,發現他說的一個字都沒錯。
有什麽必要呢?當事人不需要,她所做的,不過是無聊的自我感動而已。
“老師說我,我爸媽說我,他們怎麽說,我不在乎。”
放開他的手,陸苗沮喪地垂下腦袋,輕聲道:“因為我最想瞞着的人,是你啊。”
——希望你不知道這一切,希望你好好地上學放學,在學校裏一切如常。
——這麽做是希望你能開心的,可你看起來并不開心。抱歉,搞砸了。
“瞞着我什麽?”
江皓月抓着這句話,一條條地憑着自己的推測去猜。
“那夥人私下找你挑釁了?”
“你聽到他們議論,說了關于我不好的話?”
陸苗用力搖頭,不想就這個話題繼續讨論下去。
他一下想到了:“是那天……你從我抽屜拿走別人送的慰問品,他們在裏面給我送了什麽。”
她的反應,讓他更肯定沒有猜錯,原來是這樣。
江皓月的身體微微抖着,從頭頂傳來抽搐的氣音。
陸苗心中酸澀,以為他哭了,定睛一看,他卻是在笑。
眼裏盛着一汪水,好看的眉眼彎起來,水波蕩漾,江皓月笑得開懷,笑出了淚花。
“陸苗,那有什麽好生氣的?用得着去打架嗎?他們能說的東西,我不用看都能想到是什麽。”
“斷腿?孬種?廢人?”
他掰着手指數,看着她變得越來越差的表情,笑容更大。
“還是……垃圾?殘廢?”
陸苗真的不理解,江皓月在笑什麽,她聽得臉色煞白。
“他們說的是事實啊。”
因為殘廢,被人指着鼻子罵,他也沒有還擊的能力;無法自己出頭,要靠老師、家長,甚至比自己小一歲的女孩。
別人來惹他,一次次地惹他,他求的不過是息事寧人而已。
假肢被丢掉,他得拖着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地爬回去。
他怕嗎?他怕。
他惹不起啊……
“江皓月!”
陸苗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淚意湧上來,她用勁地憋回去,眼眶通紅。
“你想讓我難受,也別說出這種侮辱自己的話。”
她捏緊拳頭,仿佛嗓門越大越占理,仿佛嗓門大一點,就能喊得他清醒過來。
“你不是那樣的!”字字句句擲地有聲,陸苗至始至終深信不疑着。
江皓月反問她:“我是哪樣?”
“你記得小時候嗎?我們出去玩,男孩拿鳥蛋砸你,你坐着輪椅呢……”
陸苗細細道來,将童年的那件事掰得碎碎的,拼命要湊夠一個說服他的理由。
“被欺負的當下,你毫不猶豫砸回去,準準地砸中他了。人家怒氣沖沖罵你‘殘廢’,你回他說‘你被殘廢砸了’……我全部記得,清清楚楚全部記得。”
她的聲音哽了。
——我全部記得,你怎麽能忘呢?
“你從不膽小,你不是孬種,身體的殘疾,不妨礙你是一個勇敢的人。”
房間內安靜了許久。
他面上的笑意終于消散得一幹二淨。
“小時候不懂事,你看現在的我敢還擊嗎?”
胸口好似壓着一塊巨石,陸苗真實地被他氣到了。
“當下回擊的勇敢是勇敢;長大後,規避更大風險,首先保護自己,再用其他途徑反擊的勇敢,就不是勇敢了嗎?”
她不想再跟江皓月講話了。
他伸手,差點碰到她的肩,她拂開他,甩頭走掉了。
江皓月靜靜地呆在原地。
他的房間傳來很大一聲的關門聲,而後,陸苗把門反鎖了。
從小到大,她鬧歸鬧,哪次對他發過這麽大的火。
有點好笑的,她在氣的是:他不珍惜自己。
他不珍惜自己,理應是他的事,卻把她弄得七竅生煙,比她被老師請家長還嚴重那麽多。
林文芳和陸永飛擔心得對,陸苗這孩子,真是傻得無可救藥了。
走去廚房去翻冰箱,江皓月口中喃喃道:“還沒吃飯呢……”
最終用幾分鐘簡單做出兩個白煮蛋。
端着盤子,江皓月去敲自己的房門。
陸苗正在氣頭上,不管他怎麽敲,她跟沒聽見似的。
“不吃東西了?”他問。
問完之後,在門外不作聲地等了幾分鐘。
“咔嚓”門開了。
怎麽不吃東西呀……他房間的桌面上,扔着四五個的巧克力紙外包裝,就這麽會兒功夫,她已經不停口地怒吃了好幾個巧克力了。
“什麽吃的?”
門內的人謹慎地小小的門縫中探出一只眼睛。
江皓月端出白煮蛋。
“……”這也太瞧不起人了。
她見勢準備關門。
“你先去洗澡,洗完了帶你出去吃麻辣燙。”
他及時攔住她,緩緩地繼續推進。
“你不想吃麻辣燙嗎?天氣這麽冷,一定會很好吃吧。額……我們家附近的那個,鮮香麻辣,對吧?”
——這還差不多。
陸苗背着手,沖着麻辣燙出了籠。
“我不吃蛋了,直接洗澡吧。”
她麻溜地拿上自己的內衣褲,放進江皓月洗澡的塑料桶。
他抓着桶,給她扯回來了:“不行,先墊墊肚子。”
陸苗不情不願地坐上餐桌。
這邊,她沒精打采地撥着蛋,她的手腕忽然被江皓月握住了。
“幹嘛啊?”
在她邊上坐下,他說:“給我看看傷口。”
“沒什麽,”陸苗側頭,由着他端詳自己的臉:“淤青破皮,我衣服穿得多,不嚴重。”
“我說手臂上的……”
江皓月俯身,折起她的袖子。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在我身上裝x光了?”
被他剛才那樣一氣,他不提,陸苗差點忘記自己手上的傷了。
這傷剛開始疼,過了那陣,也沒什麽感覺了,她跟着他一起低頭看向手臂。
冬□□服穿得厚,裏三層外三層,她把校服袖子一拉沒人知道她受傷。這會兒他開始幫她卷袖子,她才遲鈍地感覺到疼。
血浸透了裏層的秋衣,染到外面的毛衣,米色上一塊刺目的紅豔豔。
“刀傷?”
江皓月盯住她,目光有些吓人。
“嗯,哈哈哈哈哈……”陸苗看着那塊,其實心裏也怕,笑得幹幹的。
“你太胡來了,傷得這麽嚴重沒跟老師和家長說,自己忍着?”
手指在她手背上心疼地摩挲,他語氣幽幽的。
“現在傷口已經跟衣服纖維一起結痂了,你的皮膚和布料牢牢黏在一起。等會兒撕下來,有的你痛。”
不用等會兒了,光他的描述聽着,陸苗已經聽痛了。
“好了,雞蛋路上吃,我們立刻出門去診所。”
幫她放下袖子,江皓月牽着陸苗站了起來。
……
診所人挺多,排了會兒隊才輪到他們。
醫生看了看陸苗的傷,嘆道:“哎喲,你怎麽這麽遲才過來啊?這再深一點就得縫針了。”
陸苗在聽到“縫針”二字時,肉眼可見地抖了幾抖。
清創,太疼了……
碘酒雙氧水酒精唰唰地往傷口上沖。
“麻藥!醫生有沒有麻藥啊!”
“給我來一針吧!!”
陸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抱着江皓月,哭得幾乎要昏倒在他的懷裏。
他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給她擦眼淚:“下次還敢不敢找人打架了?”
“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嗚嗚嗚嗚。”她誠心誠意地悔過。
好不容易度過這一痛苦階段,傷口被包紮完成,陸苗驚魂未定地坐在椅子上拭淚,江皓月捏着一張醫藥單,笑着朝她走來。
他晃了晃手中的單據:“剛才不是囔着要打麻藥嗎?”
餘痛殘留,她傻愣愣地點點頭:“是說過。”
“滿足你打針的需求,”江皓月笑得溫柔,摸摸她的頭,牽起她的手:“有個破傷風的針要打。”
陸苗被領着,又一次回了診療室。
“江皓月你是人嗎?”
外間,醫生開藥的手被吼得抖了抖——看來小姑娘沒什麽大礙了,這一聲吼得真是中氣十足。
……
“江皓月真的太過分了!”
陸苗被江皓月挽着,對着江皓月控訴江皓月本人。
“說好的吃麻辣燙,他食言了,要帶我去喝粥!”
“是啊,”江皓月附和她:“江皓月太過分了。”
他一手拎着一塑料袋的碘酒、創可貼、擦傷藥、紅花油,一手牽着委屈巴巴的陸苗小朋友。
“請問要吃田園蔬菜粥,還是皮蛋瘦肉粥?”
“皮蛋瘦肉粥。”陸苗一下子選好了。
他陪她一起點了粥。
嘴裏寡淡無味,陸苗惦記着隔壁攤位的鮮香麻辣。
“其實,你可以買麻辣燙吃啊,我坐這裏等你。”
江皓月是她肚子裏的蛔蟲,一眼就看破了她在打什麽主意。
“不了,我想喝粥。”
“哇!你真的這麽絕嗎?我就是想嘗一點點湯的味道,就一點點!”
陸苗無師自通,化身營養界奇才:“辛辣的不利于傷口複合。重點是什麽?是辛辣,那你少放點辣不就行了。”
“知道了,”江皓月油鹽不進,給她碗裏舀了勺吹涼的粥:“等你傷口好了帶你去吃。”
陸苗不樂意。
不樂意了,就開始找他的麻煩。
“啊——”扔下手中的勺子,她張開嘴,要他直接喂粥過來。
在大排檔,鮮少能見到這樣的景象,隔壁幾桌的人紛紛側目,臉上憋着笑。
江皓月沒有任何抵觸表情或動作。
他細心吹涼勺中的粥,臉不紅氣不喘地準确把勺子喂到她嘴裏。
待陸苗吃好了,他還抽出餐巾紙,淡定地為她擦了擦嘴角。
“溫度合适嗎?”江皓月貼心地問。
旁邊看笑話的人八卦的目光快要把他們這桌望穿了,大概心裏想:兩個小屁孩大半夜在大排檔玩什麽過家家呢?
始作俑者陸苗反倒成了不好意思的那個:“合、适。”
雙頰不知怎麽的有點熱。
她抓起自己的勺子,老老實實自己舀起了粥。
江皓月無聊地舉着勺子,仍想惹她:“不用我喂你?真的可以嗎?”
“我多大啦要人喂嗎?”陸苗擡頭瞪他:“喝你的!”
語罷,她看着他,張大嘴,惡狠狠地喝了口粥,向他證明她喝粥喝得……“咳咳!”
“可是,”江皓月的交代慢了一步:“粥很燙啊。”
陸苗“呼呼”地吐着舌頭,往嘴裏扇風。
“江、噗,江皓月!”
他無辜地舉起手,表示自己啥也沒做。
大排檔的暖燈,熱氣騰騰的冒着白煙的粥,寒冷的夜被燈火一點點填亮了。
毛毛躁躁的少女伸長了手,要想去掐坐在她對面那個,臉上挂着淺笑的男生。
看客們打量着那個畫面,嘆着:年輕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