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冬夜
冬天洗澡, 去洗之前脫衣服冷, 不願意進去;洗完了水暖和, 不願意出來。
吃完一頓算得上夜宵的晚飯,受着傷的陸苗不知何故心情大好,在浴室哼起了歌。
江皓月默默把她的衣服拿去洗。
四樓露臺的搓衣板, 冬天用的人少了。那裏簡單地接了個水龍頭,自來水太涼, 沖在手上刺疼刺疼的。
露臺沒燈,借着別處的光,江皓月搓洗着衣服上的血跡。
用洗衣皂打過好幾次泡沫, 血跡在反複的沖刷中逐漸地淡去。他郁郁的眼盯着那抹紅, 牙齒緊咬着下唇,力氣大得要把布料柔軟的秋衣給刷破。
——說什麽, 退讓的勇敢也算勇敢。
——他只是懦弱。
挑釁的信, 江皓月之間看到了。
他沒拆它、沒動它,權當自己沒收到過。
江皓月跟自己說:他不在乎信裏的內容,因為說他的那些人, 他根本不放在眼中。
他一直這麽做的, 無所謂被孤立, 無所謂被誤會,無所謂那些難聽的話。
可是,他真的不在乎嗎?
怎麽可能。
裝出一副不與人計較的樣子, 只是無能為力罷了。
陸苗對他說“你始終是一個勇敢的人”, 維護住他岌岌可危的尊嚴, 連他自己也忍不住要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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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不在的時候,獨自面對着被血染紅的袖子,江皓月想起來——他只是懦弱。
混雜着泡沫的污水順着洗衣板斑駁的紋路,流向黑漆漆的下水口。
良久後,他将她的衣服擰幹晾好,細心拉平褶皺。
再擡眸,開啓露臺的門,走向亮光處。
一切又重新,幹幹淨淨的。
陸苗從公共浴室出來,身上有熱水澡後還沒揮發完的暖意。懶得套厚厚的毛衣毛褲,她穿着單薄睡衣,用最快的速度直奔二樓。
江皓月給她留了門,陸苗一鼓作氣,開門關門,進房間,跳上他的床,躲進被窩。
“冷冷冷。”
她裹着被子,身體縮成一團;牙齒在上下打架,只餘下一個腦袋暴露在空氣中。
“頭發濕着,下來吹。”
他正忙着,頭也沒擡,手裏的筆指了指書桌邊上放着的擦頭巾和電吹風。
“人為什麽一定要吹頭發呢?”舒服的被窩叫人犯懶,陸苗又開始賴了:“好冷啊,我不想下床。”
江皓月停筆,抓起毛巾,往她頭上一丢。
陸苗被蓋了個正着,憤憤地抓下毛巾:“哇!我的頭不吹是我的事,你憑啥丢我!”
他輕咳一聲,無奈道:“擦幹,會着涼。我等會兒給你吹,行吧?”
“哦哦。”不動聲色彎起嘴角,陸苗開心了。
被窩裏伸出一點點手,握着毛巾,漫不經心地往濕頭發上随意蹭蹭。
她擦頭發無聊,目光轉向臺燈下專心致志的江皓月,不由自主想去吵他一下。
“都幾點了,你作業還沒做完啊?”
“我的做完了,”他對着她,掀開自己手中的練習冊封面: “這是你的。”
“……”
陸苗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作業一個字都沒動過。
“辛、辛苦了,哈哈哈。”
“是挺辛苦的,”沒想到江皓月還搭腔了:“要故意把題算錯,大概算錯個三分之二吧。”
“喂!你是在諷刺我寫不對作業嗎?”
陸苗從被子裏出來,蓄勢待發要過去揍他。
“你不是嗎?”江皓月反問她。
“你……!”拳頭都比出來了,陸苗自知理虧,又收回去了。
——算了,學習太難了,向學習低頭。
做好最後一道題,江皓月合上練習冊,理了理手邊的作業們,幫她整整齊齊地放進了書包。
關掉臺燈,他給電吹風插好電,坐到陸苗的旁邊。
“頭。”
江皓月攤開手掌。
她流暢地把自己的頭靠過去。
他摸了摸她的頭發,濕得還能擰得出水來,叫她擦頭發也沒認真擦。
“懶成這樣……”
無奈,江皓月拿來毛巾,再幫她擦了一遍。
陸苗不用做事,清閑自在着。
不知道她從哪裏翻出來一塊巧克力,他幫她吹頭發的時候,她嘴裏吧唧吧唧嚼得歡快。
他好奇:“從哪來的?”
“你床上的啊。”她拍了拍他的床板。
江皓月覺得好笑:“你什麽時候藏的?”
陸苗抖着腿,模模糊糊回憶道:“最新的,好像是之前你在家養傷的時候藏的吧。”
“你吃不吃?”她把咬了一半的巧克力遞到他面前。
“不吃,“江皓月偏過頭:“我刷牙了。”
這個信息,倒是讓陸苗立刻來勁了:不行,得讓江皓月吃個巧克力,他也吃了,等會兒就不會催她去刷牙。
“吃嘛!吃嘛!”
半幹的頭發一下子從他的手裏溜走,她從床上坐起來,将巧克力送至他嘴邊。
“超級好吃呢。”
小少女望着他,亮亮的眼裏寫滿了期待。
能嗅到,近在咫尺的朱古力香氣,她甜甜地笑着,嘴邊殘留着巧克力的碎屑。
江皓月鬼使神差地張開嘴,咬了一口被她啃得亂七八糟的巧克力。
濃醇的香味入口即化,他有古怪的幻覺,好似嘗到她嘴角的那抹甜。
陸苗盯着他咬完,立刻收回了手。
目的達成,剩下的巧克力她可以慢慢吃了。
嘴裏的甜味散去,舔舔唇,他回過神,繼續給她吹頭發。
“對了,”江皓月不忘交代一句:“吃完跟我一起去刷牙。”
最終,陸苗還是非常麻煩地穿上了厚實的毛衣毛褲。
跟在江皓月後面,她慢吞吞地出門刷好了牙,再回來床上。
夜已深了。
外頭的風呼呼地吹,聽着都覺得冷。
今天做了太多事,陸苗困得迷迷糊糊,沾着枕頭,眼皮就開始不聽使喚地往下耷拉。
江皓月不關燈,還在忙活。
她聽見“嘩嘩”地翻塑料袋聲,然後他拿着幾樣東西,坐到了床邊。
棉被從外掀開一條縫,冷風灌進來,陸苗不舒服地縮了縮肩,含糊道:“幹嘛啊?”
“睡前給你塗一塗藥,你繼續睡。”
手臂被人握住,然後是輕輕的撕拉聲。傷口不知道被沾上什麽液體,有一點點疼,又有一點點涼,他的動作很溫柔。
陸苗盡力撐開眼睛。
她看見江皓月換了根棉棒,又沾了點碘酒。
他盯着她的臉,俯下身來。
近到,她能聞見他身上淡淡的,泛着寒的皂香。
他的呼吸近在耳邊,光全落在他的身後。
嘴角一痛。
“嘶——”
棉簽在那兒處細致地塗抹,陸苗恍惚想起,那兒的确有一個破口。
他給她輕輕吹氣,疼的地方涼得不那麽厲害了。
“忍一忍啊,淤青的地方也要塗藥。”他的聲音低低的,沙沙的。
腳邊的棉被被掀起來,陸苗的睡意瞬間散去:“不塗了、不塗了。”
她往床的裏邊躲,微弱的抗議像小貓咪在叫,弱得沒有分量。
江皓月在棉花上滴了充足的紅花油,向前挪了一些,将她連帶棉被,一起抓進懷中。
“得塗,把淤青揉化,就能好得快些。”
瞧他說着輕巧,她又不是傻子,那手要在淤青處揉呀揉,會多痛啊。
“一點兒都不痛,信我,我很輕的。”看出她的顧慮,他柔聲承諾她。
信江皓月才有鬼了……陸苗疼得哎哎叫喚,偏偏痛的地方被他控制在手裏,她想逃也動彈不得。
她叫她的,他上他的藥,對她的呼痛充耳不聞。
一室紅花油的氣味蔓延開來。
淤青的地方又疼又熱。
“可以了,不塗了!你走開!嗚嗚嗚!我不要塗了!”她嘴裏嗚嗚呀呀叫着,一刻不曾消停。
“早些時候幹什麽去了?”
江皓月垂着眸,一邊揉,一邊問她。
“當時就不知道痛,不知道怕了?一心為我出頭,腦子也不要了?”
——是了,受這傷是因為他呢。
“其實也沒有很疼呀。”陸苗咬着牙,嘴硬地死撐。
仿佛前幾秒鬼吼鬼叫的那個人,不是她似的。
“你傻死了。”
他嘆氣,眼底陰沉沉的。
“哎呀!江皓月是不是心疼我?”
陸苗眼疾手快地捏住他的下巴,要去看他為自己難受的眼神。
“沒錯沒錯!百分之三百是心疼我!”
她洋洋得意着,興奮的語氣宛如在舉辦盛典,如果陸苗長尾巴,這會兒她的尾巴已經翹上天了。
——原來熱臉沒有貼上冷屁股!
——冷屁股心疼熱臉受委屈,擔心熱臉被冷着了!
“冷屁股被抓到了哦!”她這麽想着,就說出了口。
他扭頭,甩開她的手。
江皓月氣她還有心情開玩笑,嘻嘻哈哈的,真是沒心沒肺。
“咳……”
“你生氣啦?”
陸苗鬧夠了,清了清嗓子,止住笑。
“那個,本來就沒多痛,而且現在,傷口都處理好了啊。”反思什麽的,是不可能的,再來一次也會那麽做,因為很值得。
她安慰着鬧別扭的他,主動示好地,攥住他的指頭。
江皓月的手涼,陸苗的暖和。
她覺得他冰冰的挺舒服的,攥着攥着,不自主地想捏幾下。
他的表情終于松動。
“好吧,你不痛……”
江皓月的頭稍稍轉回來一些,小眼神瞥向她。
陸苗連忙沖他點點頭。
“那繼續上藥吧。”他說。
“啊?”
這下表情垮掉的換成了陸苗:“不了吧哈哈哈哈……”
冰冰的手反握住她的。
他不留情面地撚起沾着紅花油的棉花,眼神瞄往她身上另一塊淤青處。
“我真的覺得差不多了!”
“喂喂,江皓月!”
“你輕點啊!”
“嗚嗚嗚嗚嗚……”
陸苗心裏苦,有苦說不出——逞英雄,注定是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