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夢中海

陸苗很小的時候跟媽媽回過一次老家。

那時候外公還在,她記得, 那是一個金燦燦的晴日。老屋外的三角梅爬滿了一面牆, 外公坐在藤椅上,見他們一家三口來了,遠遠地喊她“苗苗”, 聲音洪亮。

作為一個從小愛在外面野的皮孩子, 長輩們都不怎麽待見陸苗, 她的印象中, 唯有外公最喜歡她。

他總愛把她抱起來, 舉得高高的;陸苗一點兒也不怕,被逗得咯咯地笑。

他們一家走的時候,外公慢慢踱步到他的房間,不知從哪裏抓出一把牛軋糖塞進陸苗手中。

可惜當時年紀小, 不太記事,更多關于外公的畫面, 陸苗沒有印象了。

大人沒對她說, 那趟他們回去老家,是去見外公最後一面。

陸苗在媽媽城裏的娘家,看到外公的黑白遺像,才知道他去世的消息。

遺憾, 她未曾跟他道過別, 也沒有正經地給他上過一炷香。

大巴車行至終點站, 經過一路的長途跋涉, 陸苗和媽媽終于到達目的地。

走到老屋外, 見到三角梅稀疏的葉子,她恍惚地憶起小時候的那一幕。

門口不再有藤椅,沒人大聲喊她“苗苗”。

老屋內遲遲出現幾個親戚迎接她們母女。

他們面上寫着熱絡,不過對于陸苗,她是第一次見他們,完全不認得誰是誰。

“苗苗,跟五表舅問好。”

林文芳說一句,她跟一句:“五表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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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你三表嬸。”

陸苗乖乖複讀:“三表嬸好。”

……

就這樣,陸苗和一群她連稱呼都叫不清楚的親戚一起,過了個年。

吃年夜飯那天,她吃飽飯後,從熱鬧的酒席悄悄退回房間,用媽媽的手機給江皓月家撥了電話。

打了三通,他沒有接。

第二天初一,陸苗的大姨、四姨,還有二舅舅一家,開車從城裏下來,跟鄉下的大家一起去祖廟燒香。

來祖廟以前,陸苗一直以為他們家是不信這些的。

“媽媽,我們祖廟裏供奉的是什麽神啊?”

“我們家的守護神。”

林文芳把點好的香遞到她手中。

“去神前拜一拜,許個願。”

陸苗望着香,有些猶豫:“守護神認識我嗎?”

——總覺得她忽然來一趟,也不太熟就要跟人家許願要這要那的,不太好。

林文芳好笑道:“你這不是廢話,當然認識啊,神什麽都知道的。”

在神像邊,陸苗看見了外公的靈位。

這下她總算有了底氣,不再那麽拘謹。

最喜歡她的外公在天上,一定能成為她的守護神;或者呀,不是守護神的外公會幫忙她,跟不認識她的守護神說好話:這是我的外孫女苗苗,請您務必要保佑保佑她。

跪在蒲團前,陸苗跟外公說了一會兒話。

忽地靈機一動,她将自己随身攜帶的平安繩藏在掌心裏,朝守護神拜了拜。

從祖廟回去的車上,陸苗問媽媽,能不能借她手機,她想跟江皓月打個電話。

林文芳在快到老屋的時候,把手機借給了她。

奇怪的是,江皓月依舊沒有接電話。

多打幾次,他那邊占線了。

“江皓月不會出了什麽事吧?”陸苗憂心忡忡地将情況告訴了她媽。

“能有什麽事?”林文芳輕描淡寫道:“他爸爸不是在家嗎?我猜測能發生的狀況,不外乎是他們出去過節,或者來了客人,不方便接電話。”

想想她媽媽說的有道理,陸苗只得作罷。

鄉下的過年,成日燃放那種長長一串的紅鞭炮,噼裏啪啦響得震天。

這裏的煙花管控不嚴格,種類比城裏的多得多,陸苗偶然見到,覺得很是新奇。

她往年和江皓月點的仙女棒,連家裏的小輩都不屑玩。

他們玩的,有的煙花能旋轉噴火花;有的發射後,能在空氣中幾度炸開;有的鞭炮“啪嗒”摔到地上,響聲驚人……

陸苗買了十幾盒仙女棒,分給那些最年幼的小朋友,在流光溢彩的煙花宴會上,當了個不起眼的背景板。

面對一群調皮的小孩子,她沒有過去跟他們鬧成一片。她不自覺地擔任了大姐姐的角色,在他們舉着煙花四處玩鬧時,擔驚受怕地囑咐他們注意安全。

“江皓月現在正在做什麽呢?”一聲嘆息被熱鬧的人潮淹沒,陸苗百無聊賴地想。

同一時間,江家。

追債的人找上門,拍門無果,他們直接撬掉門鎖,抓住了江義父子二人。

江義沒去工地好一陣子,他有錢去賭,有錢回家,有錢繼續跟他的狐朋狗友吃吃喝喝……靠的是他借高利貸的錢。

江皓月不知道他爸欠下了一個多大的數字。

可他知道,江義這回沒想活着。

先是恐吓電話、砸窗警告,無奈他們一毛錢也還不出來,沒過幾天,放高利貸的人兇神惡煞地找上門。

江義沒跑,他喝完酒倒在家裏呼呼大睡,像一頭沒臉沒皮的死狗。

別人揍他,他由着人揍。

“錢都花完了,沒錢還。”鼻青臉腫的江義癱在地上,沖要錢的人讨好一笑。

一怒之下,他們把他家砸了。

江皓月的書、獎狀、獎杯,家裏的電視、盆栽,碗碟……整個家找不出件值錢的玩意兒,棒球棍揮過,一片破碎之聲。

江義唯一出聲攔着的時刻,是他們砸到他的卧房。

“哎喲,別砸我的酒呀,剛買的。”

即便是之前,那些人折了江皓月的拐杖,弄壞他的輪椅時,江義都默不作聲。

他最心疼的,是他的酒。

“還不上錢,你們這輩子也別想有好日子過。爹還不了,兒子接着替他還。”

高利貸的人已經得知了江皓月就讀的學校,沒拿到該拿的錢,他們不會就此了結。

鄰居有人報警了。

在警車來前,那群人撤出了江家。

江皓月捂着自己的斷腿處。

他的身體仿佛紙糊的,被人推搡幾下,陳年舊傷複發了,疼得他冷汗直流。

眼前出現幻覺,白色天花板,下墜着無窮無盡的灰色。

咬緊打顫的後槽牙,江皓月啞着嗓子,聲音斷斷續續,全是碎的。

“陳露……說過你什麽,你知道嗎?”

“她說,你是一個治不好的瘤。”

蜷成一團的江義,在聽到那個女人的名字時,後背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你還記得,她當初為什麽離開你嗎?”

江皓月的話,一刀一刀刺向江義。

他遲鈍地恢複了痛覺。

“你為了賭錢、玩樂,去借高利貸,他們把她的店砸了。然後她賣了她的店,給你還清債務。那之後,我們的家毀掉了。”

“如今,你沒老婆了,剩你的殘廢兒子替你還債。”

——罷了。

江皓月心中冰涼涼的,一個字也不想再說。

淚水,從江義那雙渾濁的眼睛裏流出來。

他的相貌早已不複年輕,一張飽含滄桑的老臉上,滿是褶皺。

可他傷心起來的樣子,跟他愣頭青時期的沒有任何區別——同樣窩囊,同樣狼狽,同樣的不知所措。

“你媽,她……”

江義哽了又哽,終于把話說全。

“她給別人生孩子了。”

他的手撓起自己的頭發,表情既是狂喜又是痛苦,已然陷入瘋魔。

“我沒辦法,我有什麽辦法。我有錢的話,她說不定會回來?賭錢才有翻盤的可能,萬一我賭贏了呢……”

江皓月冒着冷汗,等待疼痛自行緩解。

江義的眼淚和他所說的話,沒能引起他的絲毫反應。

他面無表情地阖上雙眸。

而後,不知是睡着了,還是昏死過去。

他失去了意識。

……

江皓月被一串電話鈴吵醒。

他睜開眼,仍舊躺在之前的地板上。

家中一片狼藉,江義不知所蹤。

電話鈴響得很有耐心。他起初沒打算接,它一直響到挂斷,不久後,又來了一通。

陸苗跟鄉下的親戚一起去看了他們那兒的海。

說看海,其實只是順道的,他們一行人主要是來海邊的早市買年貨。

大人買東西的時候,她到公用電話亭,給江皓月打了個電話。

電話響了好久,她料定他不會接了,但還是沒舍得放下話筒。

誰知,下一秒,單調的嘟聲消失了。

“喂?喂!”陸苗抱着話筒,興奮地蹦蹦跳跳:“江皓月?”

“陸苗。”

隔着嘈雜的電流,他的聲音喊出了她的名字。

“哇!江皓月!你終于接電話了!你這幾天去哪裏玩了?江皓月,你過個節就開心得把我忘光了嗎?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你老不接電話,我擔心死你了。”

她手指繞着電話線,倒豆子似地對他一通的數落。

他沒說話。

“好啦,你沒事就好。我也不是打電話來罵你的,哼。”

知道江皓月是安全的,大度的陸苗立刻翻了篇,不追究他不搭理自己的事情。

這些天,她憋了一籮筐的話要跟他說。

“你新年怎麽過的啊?我們這兒很多好玩的,你要是在就好了。”

“我去了我們的祖廟,燒香拜了我們家的守護神;我們這兒放煙火、放鞭炮,跟城裏不是一個等級的,那真是相當狂野呀。不是我吹,江皓月,我們以前見到的那些都是小兒科,你有機會一定要來這裏看看,煙花盛大得整個天幕都被點亮了。還有還有,我這幾天吃了很多好吃的,到時候給你帶點特産回去。”

說完一長串的話,她特地留了說話的時間給江皓月。

他平淡地應了個:“嗯。”

“就一個嗯?江皓月,你真的好讨厭哦!”

“對了,我現在在海邊。我們城裏看不到海呢,海可漂亮了,我給你聽海浪的聲音啊。”

陸苗将話筒遞向大海的方向。

“哎,這好像離得有點遠,你能聽到嗎?”

江皓月緊握着話筒,側卧在地板。

他說:“能聽見一點。”

陸苗欣慰地笑了。

望向寬廣的大海,幾日的憂慮終于得到平複。

“我們這裏的海,是綠色的。”

她看着海,放緩聲音,向他描述。

“浪花疊起來,擰成一團團白色的泡沫,齊刷刷地堆向沙灘。”

江皓月閉上眼,想象那是怎樣的一片海。

“冬天的海風刺骨,可是有太陽,太陽出來就暖和了。”

“陽光灑在海面上,像灑下了一把粼粼的亮片,每一滴小水珠都在閃閃發光。”

他仿佛脫離了一切不堪,輕飄飄地飛到她身邊,站在電話亭邊,和她一起看向那片海。

“風的氣味,是奇異的海腥味,鹹鹹的;吹過臉頰,似乎能搓下鹽粒子。”

“灰白色的海鳥,降落在海面上,輕輕一點,而後張開翅膀,飛向天空。”

“白雲被太陽染成金黃色,慢悠悠地在天上漂流。看不到海的盡頭,也不看見天的盡頭。”

“真美啊。”

彎起嘴角,他聲音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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