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人情債
結束了與陸苗的通話, 江皓月重新打起精神。
他到卧房找到自己的備用拐杖,等到他終于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打量着自己被毀掉的家,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什麽地方開始收拾。
“錢……”
理智恢複, 他沖回房間, 找到放在書櫃底層的《堅定的錫兵》, 這些年他存下的錢都夾在那本書裏。
書好好地放在原地,錢不見了。
翻到最常看的那一頁, 泛黃的書頁磨損嚴重。單腿錫兵被鉛筆圈起來,依稀可見, 箭頭标注了一個“你”字在它的旁邊。
江皓月的手指摩挲着那個字, 喉嚨裏發出小動物似的嗚咽。
不知道那點錢, 夠江義賭幾次, 買幾瓶酒。
那是他存着上大學的錢。
……
陸苗回來時, 帶了許多鄉下的土特産給江皓月。
她來找他時, 一臉的高高興興;他開門,她看見他額頭上的淤傷,滿臉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你爸爸是不是打你了?”
她扯起他, 往她家走。
江皓月掙開她的手:“沒,我在浴室滑倒了。”
陸苗回過頭, 凝視他的眼睛:“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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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頭。
她盯着他又看了一會兒, 沒看出什麽異樣。
“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呀!好多年沒在浴室摔倒了, 我不在家幾天你就摔了?我看看, 摔得嚴不嚴重?”
陸苗踮着腳尖, 手指輕輕碰了碰那塊淤青。
江皓月沒躲、沒呼痛,仿佛她碰的地方壓根兒沒傷。
“我家有藥,你等着我。”
丢下一堆拎來他家的特産,陸苗風風火火地跑回家找醫藥箱。
一通手忙腳亂的處理傷口後,江皓月的額頭上被貼了個粉紅色的卡通創可貼。
“噗。”從剛才起一直緊皺着眉的陸苗,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貼的什麽?”江皓月迷茫地摸了摸額頭。
她一本正經地制止住他的動作:“哎,不準碰傷口,藥塗好了,被你亂碰要蹭掉了。”
他老實地收回了手。
陸苗忽然想起有樣重要的東西要送他。
“眼睛閉上。”
江皓月疑惑:“不是上好藥了嗎?”
他打量着她:“你是,要給我送東西啊?”
“喂,你哪來那麽多話?”她粗聲粗氣地吼他:“照做就是了。”
“哦。”
合了眼,他的嘴仍沒停下。
“我可以不收嗎?”
“不可以,”她對他說:“手給我。”
江皓月把手遞向她。
陸苗掏出口袋裏藏了許久的平安繩,認真地系在他的腕上。
江皓月睜開眼,便看見這一幕。
她垂着眸,嘴角噙了一抹笑。
長發別在耳後,露出的耳廓部位,微微地泛粉。
“戴好啦!”
大功告成,陸苗擡頭看他,正好撞到他望向她的視線。
“哇,沒我允許,你竟然提前偷偷睜眼睛。”
她撲上前,要掐他的臉。
江皓月動作沒她快,被掐了個正着。
“你沒說不能睜開啊。”臉肉被掐得扁扁,他唔唔地辯解。
她才不管他。
掐過瘾了,陸苗松開手。
“這是我編的平安繩,保平安的,”她語氣莫名的篤定:“下次你不會在浴室摔倒了。”
江皓月低頭,撥弄腕上的紅繩子。
“你不能弄丢了,弄丢的話我要跟你生氣的。”她兇巴巴地威脅道。
“知道了。”他答應她。
……
陸永飛是接到林文芳的電話,才知道江義借高利貸的事。
江皓月有意瞞着陸苗,她對他家的事一無所知;但林文芳不同,樓裏的女人來來往往,各家各戶有什麽風吹草動全都沒得藏。
況且春節時,高利貸的人來鬧事,聽說鬧得很大。樓裏的人覺得住在江義他們邊上相當不安全,房東也考慮着,他們再不交房租的話,就讓他們搬走。
陸永飛新年時跟江皓月通過電話。小孩如常跟他問了新年好,自己家裏發生的事提也沒提。
這回打電話,他不問不知道,一問吓一跳——江皓月在打工。
他讓陸永飛別管這事,也不要跟陸苗說。
陸永飛怎麽可能不管,在他看來,這事太嚴重了。
寒假沒剩幾天了,江皓月又是高三。這個節骨眼,他的同學們都在想盡辦法補習,他這麽做,難道是不想繼續讀書?
這孩子書讀得那麽好,上一個好大學,未來前途無量,怎麽能這樣自毀前程。
江皓月脾氣倔,陸永飛勸他勸不動,無奈之下,他去了他打工的飯館。
擁擠吵鬧的飯館內,滿是揮之不散的油煙氣。
不費吹灰之力,陸永飛找到江皓月。
他的氣質與這裏的氛圍格格不入,一眼望過去,便看到他鶴立雞群似的,忙碌地穿梭在一桌桌的客人中間。
陸永飛找到飯館老板,讓他辭了江皓月。
“我是他叔叔,我們家孩子是要上學的,沒法再在這裏打工。”
老板冷哼一聲,語氣強硬得很:“他沒幹幾天呢。我這邊生意正好,臨時去哪裏找人?想他走,那你們要賠違約金。”
如果老板好說話,陸永飛不至于跟人家動怒。可偏偏遇上個不好說話的,他想到剛才大堂看見的那個畫面,越想越火。
“兼職工作哪來的違約金?你們當初有簽合同嗎?你看了我家孩子的身份證嗎?你知道他幾歲啊?”
老板猶疑道:“他說他十八了啊,十八不算童工。”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殘疾人?”陸永飛拔高聲音,咄咄逼人地問:“他有一條腿是假肢,平時不能跑不能跳、即便是沒磕沒碰,稍微累了也會舊傷複發,你讓他端那麽重的菜,給你做跑堂的工?”
“怎麽會是這種情況呀……他沒跟我們講。”
老板徹底敗下陣來:“我看着他的腳,是有點跛。”
知曉了江皓月的情況,這人他店裏也不敢再用。
“算了算了,不要你們違約金了,當我倒黴。我會把他這幾天的工錢結算給他。”
陸永飛找了個人少的大排檔,讓江皓月坐下,他需要和他聊聊。
自他們從飯館出來,那孩子跟在他身後,一句話也沒跟他說。
他幫江皓月倒了杯茶水,問他:“你爸欠了多少錢?”
“陸叔……”
少年眸色淺淡,望進去,靜得可怕。
“那是他欠的高利貸,沒有別人替他還的道理。他們讨不到錢,把他打死,那也是他自作自受。”
陸永飛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
“那你不願意跟我說,自己在飯館打工,要幹多久能還上他欠的錢?”
“我打工不是還他的高利貸。”
江皓月一字一句道:“我在為自己賺生活費,以及我上大學的生活費。”
陸永飛愕然,居然連那些錢,他們家都拿不出來了……江義真是混賬得沒有底線。
而關于大學,确實要進入孩子未來的考量。再過一個學期,江皓月即将經歷傳說中“一考定終身”的高考。
“你這樣打工,又受到家裏這麽大的影響,能考得上理想的大學嗎?”
“能。”
大排檔的暖燈下,他年輕的臉龐像在發光,江皓月朗聲道:“我要去最好的大學。”
陸永飛不由地被他觸動。
他見他一路經歷了如此多的磨難,只記得他是一個十八歲的、殘疾的,家世坎坷的半大孩子;卻一不小心忘了,他是江皓月——他的自信,有足夠的資本支撐。
去飯館打工,并非是陸永飛認為的“誤入歧途、自毀前程”,江皓月有自己的規劃。
“上學有獎學金、助學金,參加比賽也能拿到獎金,上學了,我就不像寒假這樣打全天的工,只在下課做幾小時兼職。我都想好了,課業的方面對于我,沒什麽可擔心的……”
“我出錢。”
陸永飛打斷他:“你的生活費,我來出。”
江皓月搖頭:“不用了陸叔,這些年你們已經幫了我很多,你不必再為當年的事……”
“你別急着拒絕,如果這錢你收着過意不去,那你權當是我借你的。”
陸永飛是個成熟的男人,比他有更多的生活經驗。
“你的方法,或許能勉強維持你的生活,但那依舊是非常辛苦的,超出負荷的。即便你真的能做到學業和打工兼顧,萬一你的身體因為勞累再出了毛病、在工作中受傷了,光是醫藥費這塊的問題,你想沒想過?”
江皓月不可置否。
陸永飛恰巧看見他腕上的一截紅繩。
“苗苗給你編的?”
江皓月拉了拉袖子,護好平安繩:“嗯。”
“她也給我編了一根。”
陸永飛樂呵呵地翻出自己的錢包,他把它放在錢包夾層裏:“她媽媽也有。”
錢包的相片位,放着一張陸苗的嬰兒照。小家夥頭發只有稀疏的幾根,朝鏡頭攥緊她胖乎乎的兩個小拳頭。
她為爸爸編的平安繩,放在相片的底下,他一直随身帶着。
“我今天不幫你,你繼續瞞着苗苗,遲早有一天被她知道了,她還是會來找我、跟我鬧,要我幫你。”
他看向江皓月。
“在她心裏,你是家庭成員之一呀。”
江皓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陸苗的嬰兒照出神。
“我不打算再婚,這輩子就陸苗一個女兒,而你算是我的兒子。”
陸永飛拍了拍他的肩。
“小江,聽叔叔的,我的錢你得收。”
江皓月問自己:為什麽不願意收呢?明明收下錢,生活會容易許多,上一次芳姨給他的紅包也是。為什麽不願意收呢?
想呀想,他想明白了:錢不是他的,收了就是欠的。
在他欠陸家的人情債上,再重重地添上一筆,那樣的話……他就離陸苗更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