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圓月

陸苗的二十六歲。

十一月份的月初和月末, 有兩場邀請她參加的婚禮。

月初是施澈結婚, 月末是她爸爸二婚。

施澈一貫喜歡熱鬧, 結婚前也不消停,叫上了一幫舊友慶祝他最後的“單身之夜”。

那幫施澈的朋友,擱以前上學那會兒, 全是些社會小夥、不良少女,有幾個是籃球社的, 不過也全不是讀書的料。

狐朋狗友湊一塊,源源不絕的壞主意。他們打定主意,要讓喜事臨門的施澈今晚出出糗, 瘋一瘋。

幾杯酒下肚, 最開始玩的就是真心話大冒險。

其他人是配角,主要火力是沖着施澈去的, 轉盤一連好幾次轉到他。

施澈選的無一例外全是真心話,他自稱是“沒有秘密的男人”,面對任何問題都能坦誠。

“在場有沒有你暗戀過的人?”

讀出真心話的問題, 施澈撇撇嘴:“又是一道無聊的題。”

他丢下紙條, 看向陸苗。

“這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嗎?我以前喜歡過我猛弟啊。”

“噫, 這個好無聊的,我們都知道。”

大夥一起起哄:“換一道換一道!”

全場唯一不知道這件事的當事人陸苗:“???”

Advertisement

“哦對,陸猛不知道。”

施澈這才想起來:“撲哧,你蠢死了, 我高中喜歡你非常明顯吧。”

“有嗎?”陸苗表情驚奇得像看見外星人。

“天天追着你, 邀請你加入叛逆部落、加入籃球社, 午休送你去一中,哭着求着讓你做籃球社的社長……簡直明顯到,就差寫在我腦門上了。”

施澈掰着指頭一件件地數,數到一半不禁感慨:“猛弟,你蠢得叫人驚嘆啊。”

“你才蠢!”陸苗難以置信:“居然搞暗戀這種事,這麽純情這麽青澀……完全不是你的風格好嗎?”

施澈被她說得也稍稍地感到尴尬。

“當時我有要表白啊,好像放寒假還是暑假前,我送了你一本星座書來着。送的時候,我叫你看我和你的星座配對。那本書我挑了很久呢,寫的全是好話,我和你的配對指數是百分百,那你讀完那本書不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回憶後續,他打了個寒顫。

“我期待你讀完的反應,結果放假回來,你二話不說先把我揍了一頓。”

講起這件事,陸苗是有印象的:“哦,你說那本送我的星座書啊。上面匹配度故意用筆改成了‘-100%’,我以為你故意在對我挑釁呢,所以就揍你啦。”

“不可能,”施澈斬釘截鐵道:“是100%,我那時喜歡你呀,怎麽會改成負數呢?我用我當初那顆純情的少男心保證,你肯定記錯了。”

陸苗不信他的鬼話:“呵呵,不是你改的,那是誰幹的?”

這個話題最終在争論那個“-100%”是否存在中不了了之,施澈堅持他沒改,陸苗堅持她清楚記得他改了。

朋友們聽得沒勁,催他們進行下一輪真心話大冒險。

“提前患上老年癡呆的兩位青年,禁止你們再繼續回憶過去,翻篇吧,讓我們進入新的冒險。”

那晚,施澈被灌醉,陸苗也喝高了。

她回到家,沒來得及卸妝洗澡,挨着床就昏昏沉沉地倒了。

做了一夜亂七八糟的夢。

陸苗夢見自己在看那本星座書,江皓月坐在她的旁邊。

指尖點在書頁上,她按照那串文字,一字一句地念:“你們是需要奇跡的一對,性格、思維,及行為模式完全相反……你們的配對指數是100%。”

“好奇怪,”少女陸苗喝醉酒似的,腦筋鈍鈍的,無法思考:“施澈跟我說,他跟我的配對指數是百分百啊,他特意挑的。可這個百分百,是我和你的星座配對,為什麽?”

江皓月用他那雙沉靜的眼眸望着她,默默無言。

一覺醒來,陸苗能記起的夢境只剩這段。

她一邊刷牙,一邊回憶着夢的內容,忽然心血來潮,想去找找那本星座書。

這不是件易事,從民房搬出來後,她和她媽一起搬了三次家。

上學時看的書在未來沒有使用的可能,大多已經當作廢品賣掉。剩下的一部分,跟她的書籍雜物放在一起,堆進大大的塑料收納箱。

陸苗沒抱太大希望,進到雜物間裏随便翻翻。

找了半小時,沒看見那本施澈送的星座書,倒是被她發現另一樣東西。

——江皓月送她的糖果屋本子。

“好懷念啊。”

她的手指摸索着本子的封面,華麗的顏色,古舊的畫風,卡通小男孩給小女孩撐傘。

粉色的雨傘傘沿,那串“3344520”褪了顏色……等等,褪色?

陸苗忍不住詫異:那不是印刷上去的嗎?怎麽會呈現出這樣的褪色?

她重重地咽了咽口水,手指細細在字上摸了摸。

——不是印上去的,是寫上去的。

手中觸感給出了判斷。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在她腦中閃過。

兩件事被連起來了……這行字跡,還有那本星座書。

或許,施澈和她都沒有記錯。

他買來的時候,配對值百分百的是他和她的星座,後來被人用筆改掉了。

唯一有可能做這件事的人,名字呼之欲出。

陸苗很快否定了自己:他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呢?沒有理由。

翻箱倒櫃,那本星座書始終找不到,只好放棄。她把糖果屋本子從雜物間拿出來,放到書房的桌上。

盯着那串“3344520”,陸苗咬着手指,皺緊眉頭。

……

月底是陸永飛的婚禮。

新娘叫柳雯雯,是一個身材和長相都普普通通的女人。

林文芳受邀了,但她沒去。

這麽大的歲數二婚,他們沒有大肆操辦,只在一家精品酒樓開了一個大包廂,請最親近的幾個親友吃頓午飯。

沒有婚紗、沒有捧花、沒有熱烈的掌聲,陸永飛和柳雯雯穿着比尋常更整潔鮮亮的衣服,胸口戴了朵花。

陸苗也分到一朵小花,她把它好好地別在自己的裙子外面。

她是祝福他們的。

好幾個陸永飛那邊的親戚,他們已經好些年沒見到陸苗,這會兒突然一見,發現從前那個皮孩子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哎喲,苗苗年紀也差不多了吧,虛歲二十七。下次見面,說不定就是喝你的喜酒了。”

為了避免接下去一系列關于她為什麽選擇單身的問答,她流暢地回答他們:“是呀,有可能呢。”

所幸沒有空餘出太多的寒暄時間,身為陸永飛的女兒,陸苗的身份算是這場婚禮的主人,她要跟着她爸和柳雯雯給客人敬酒。

敬完主桌的客人,她旁邊移動。這時,陸苗意外發現一個她沒有料到會出現在這裏的人——江皓月的父親,江義。

他發福嚴重,整個人胖了一圈,身穿一件土黃色的羽絨服,顯得異常臃腫。

大家來參加婚禮,到餐桌上主要是吃菜的,而江義主要是來喝酒的。他霸占了桌上的紅酒,一杯一杯地豪飲。

陸永飛看到陸苗在盯着他發愣,跟她解釋道:“他替小江送禮金來的,小江包了一個特別大的紅包。”

陸苗點點頭。

婚宴結束,江義的伴手禮沒拿,她替他拎上追了出去。

江義坐在酒樓外的樹下,手裏拎着一瓶白酒。

“江叔叔?”靠近聞到濃重的酒氣,陸苗試探性地喊了他一聲。

他醉眼朦胧,她跟他說自己是陸苗,也不知道他聽懂了還是沒聽懂。

陸苗不太放心他這樣在馬路上,于是拿手機給她爸爸打了個電話。

她爸聽說她這兒的情況,讓大伯過來幫忙她,陸苗喝了點酒沒法開車,大伯負責開車。

“江叔叔,我們送你回住的地方吧。”

他們去扶他的時候,江義停在半路吐了一次,吐過之後好像稍稍清醒了一點,至少報出了他住的地址。

他搬回了以前租住的那棟破民房。

陸苗看着車窗外的景色一點點變得眼熟。這塊區域聽說快拆遷了,她自從搬走後再沒回來過。

大伯是個愛聊天的,江義已經醉得神智不清了,他還在東一扯西一扯地跟他聊天。

她回過神時,正好聽到他們在聊江皓月。

“你兒子是我們當時的省狀元吧。”

“嗯。”

“我聽我弟說過,在國家航天局那種地方上班?”

“嗯。”

“啧啧,他可真有出息,交女朋友了嗎?”

陸苗看向江義,他搖頭,大着舌頭說:“他一直喜歡上學時一個女的。”

——上學時的女生?

說者無意,聽者開始思考分析那人是誰。

——蘇黛菲?彭雪漾?

可惜江義沒有再說更多的話,陸苗腦海中浮現出了幾個名字,沒法得到進一步的證實。

車開進小區,破敗的四層民房,陌生又熟悉。

灰色的房屋,紅磚砌成的圍欄。

仿佛再一擡眼,就能見到那人正站在二樓的露臺上,望着遠方發呆。

大伯讓陸苗呆在原地,他一個人扶着江義上去就夠了。

她應好,在樓道旁等他。

這邊的租戶這些年換了不少,正值下班的高峰期,婦女們拎着菜回家,在樓下碰見,聚在一起碎了幾句嘴。

陸苗粗略掃了一眼,沒有她以前認識的熟面孔,于是沒有過去打招呼,繼續低頭玩手機。

“門口那車載進來的誰啊?”

一輛大車停在窄小的出入口着實紮眼,她們剛才都注意到了。

“還能有誰,二樓那個醉鬼呗。”

談起江義,大媽們臉上的表情皆是厭惡。

“他不是有個飛黃騰達的兒子嗎?怎麽也不管管他,成天喝成爛醉那個樣。”

“有本事會賺錢有什麽用,不孝啊,”婦女冷笑:“兜裏有錢,那錢花不到你身上。”

知道消息更多點的大媽不同意她的說法:“聽說他兒子是個殘廢,斷條腿的,可能自己生活也困難吧。”

陸苗擡頭看了看那個大媽,她們聊天用的本地話,她用的“殘廢”這個詞,在她們方言裏表達的是一種很難聽的意思。

“困難?有什麽困難的?”婦女反問她。

“只要有錢,什麽事是解決不了的?還不是不肯在他爹身上花心思。”

大約是“不孝”的形象蓋棺定論,她們越說越離譜:“那家兒子快三十了,那麽好的工作又有錢,但聽說啊人怪怪的,讨不到老婆。”

大媽感嘆:“人還是身體健康最重要啊,身體不健康了,別的方面也跟着扭曲。”

陸苗把手機放進兜裏。

她對自己說:我是一個虛歲二十七歲的大人,我應該成熟穩重……

大伯将江義送到他家,一出門就聽到外面有奇怪的動靜。

走到樓下,他聽見幾個大媽圍成一團,哇啦哇啦地叫喚:“打人啦,打人啦。”

定睛一看,在人群中心有個年輕女孩,她一手抓着一個大媽的頭發,嘴裏罵罵咧咧地說着些什麽。

……俨然是他的侄女陸苗。

“你可真是太不像話了。”

車剛開出小區沒一會兒,大伯已經将這句話重複了數遍。

陸苗支着腦袋,看着車窗外,雙眸黑洞洞的。

她的嘴角有傷,眼睛那兒紅了一塊,白皙漂亮的臉蛋因傷勢減掉了幾分美感。

大伯說大伯的,她沒有應他。

“陸苗你幾歲啊?你自己說說,竟然跟大媽打架,你像話嗎?”

她不是他的女兒,他對她說話也不好說得過重。

不知哪個字眼戳中了她的笑點,聽完大伯的話,陸苗捂着嘴,竟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大伯本來很嚴肅地教育她,聽見她憋不住的笑聲,也被弄笑了。

主要是,他怎麽想,都覺得他這個侄女太荒唐了。

“你還敢笑啊?我真是服了你,你這是當自己是中年婦女,還是當自己是叛逆少女?你說實話是為什麽跟人打架,我不信你說的,你因為人家的方言用詞不雅要去糾正人家,這不是純屬鬼扯嗎?”

“好了大伯,你別逗我笑,我笑得嘴疼。”

陸苗岔開話題,用手指捂住自己的嘴角,總歸她已經沒什麽形象了,疼就捂一捂。

大伯仔細一想,察覺他們那時發揮得不夠好。

“唉,你也受了傷,我們剛才是不是跑得太快了?那個大媽手上擦破點皮,竟然訛了我們三百塊醫藥費。我一慌,匆忙催你給了。”

“就是就是,”陸苗笑着附和他:“再把車開回去,我打到她吐出那三百塊錢。”

“你可消停消停吧。”大伯不敢搭她的腔,他車裏坐着的是個瘋丫頭。

為了讓她冷靜下來,他開了車上的廣播。

電臺裏在放一首曲調優美的抒情音樂,陳奕迅的《富士山下》。

醇厚的男聲用粵語,深情地唱:“原諒我不再送花,傷口應要結疤,花瓣鋪滿心裏墳場才害怕。如若你非我不嫁,彼此終必火化,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價。”

陸苗倚着車窗,看向天空中那一輪皎皎的遠月。

他研究的是航天技術,她每一次仰望天空,會感到那裏跟他是有關聯的。

在陸苗心裏,江皓月已經成為,像月亮那樣散發光芒又遙不可及的人。

“曾沿着雪路浪游,為何為好事淚流,誰能憑愛意要富士山私有。”

——曾經一同經歷過,欣賞過那片美景,已是再好不過的事啦,為什麽要為那些曾經快樂的往事流眼淚呢?

她在心中對自己說:“誰能憑愛意将月亮私有。”

雖然沒能成為江皓月心上的人,但愛情本身就不是誰付出得多,誰就能獲勝的。

雖然沒成為他心上的人,但陸苗依舊感謝着,那些灰暗的日子灑向她生命中,照拂她,給她以力量的冷清月光。

“誰能憑愛意将月亮私有?”

陸苗嘆了口氣:好吧,她還是有一點點的好奇啦……誰是他的心上人?

那該是一個怎麽樣的女孩,能讓月亮上的小王子動情。

真的有那個人嗎?他從上學起一直喜歡她,然後他沒能和她在一起。

她有一點點的在意,即便是,那一串小小的“3344520”簡直算不上一件事。

可她又開始在意。

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就像野草,一把火燒盡後,春風吹又生。

“我想去問問他。”

這個念頭猝然冒出來,在胸腔裏化作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陸苗決定去見江皓月一面。

那是十二月的伊始。

二十六歲的陸苗來到首都,離十八歲的那個夏天過去了八年。

她人生,第一次看到雪。

世界仿佛蓋着一塊雪白的巨大的羊毛毯子,路燈的光線下,飄揚着閃閃發光的銀色星子。

陸苗圍着毛絨絨的圍巾,将自己裹成一個厚厚的球,只露出一雙眼睛。

到處都是純白色的。

純白的房屋,純白的大樹,純白的湖面,純白的長街。

江皓月站在道路的盡頭。

恰如初見,未曾相識,她穿黃裙子紮羊角辮,笑容燦如春花。

小男孩有着一雙霧蒙蒙的灰眸,如遠山般寂寥;只望向她時,裝進了溫軟人間。

漫天大雪,天空中流淌着月,一千只綿羊散成星星。

小男孩用力地朝小女孩揮揮手,揚起笑臉。

這一次,他們隔着洶湧的人群,一眼便望見彼此。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