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淩晨五點,哨聲陡然響起。

林時雨從睡夢中驚醒。窗外天還沒全亮,空氣蒙着一層暗灰。宿舍裏一陣抱怨,毛思路頂着一頭亂毛掙紮起身,坐在床上發呆:“天啊,這也太早了吧。”

走廊裏傳來一聲喝:“半個小時內洗漱完畢,穿戴整齊,下樓集合!”

一群學生打仗似地穿衣洗臉刷牙,走廊裏一片混亂。毛思路低頭在地上到處找鞋穿,“這鞋怎麽縮水了?”

林時雨:“那是我的鞋。”

高芥:“靠,我昨天也沒吃多少啊,怎麽褲子就塞不下了?”

冉志凱:“大哥,快把褲子還我,別給撐破了。”

宿舍裏亂七八糟,就鐘起看上去還清醒點,有條不紊收拾好東西,見林時雨換好衣服就往外走,伸手拉了他一下。

“飯卡。”鐘起指着他床頭邊的卡,示意他忘記拿了。

林時雨的臉上還殘留着一點困倦,剛睡醒不久的他看上去沒有平時那麽難以接近。他聞言折回去,拿起飯卡放到口袋裏,嘟囔一句:“謝謝。”

聲音也不算冷淡,甚至在早晨朦胧的暗青天光裏聽起來有些不着痕跡的柔和。一個沒睡醒的林時雨,看上去對周圍一切毫無警惕,懶散懵懂。

林時雨揣着飯卡,又一個人走了。

“我發現林時雨對你的态度比對我們都好不少。”高芥好奇道,“你們應該關系還不錯吧。”

鐘起說:“一般。”

“他還和你道謝呢。”毛思路露出羨慕的表情,“怎麽我和他說話他就兇巴巴的。”

冉志凱說:“說不定他就是針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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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毛思路真信了,“他針對我做什麽?我對他做過什麽嗎?”

冉志凱看熱鬧不嫌事大,“誰知道,你去問他不就行了。”

又一聲吹哨催命符般響起,他們不再交談,匆忙收拾好東西跑下了樓。

軍訓第一天練軍姿,蹲姿,齊步走,向左向右轉,帶七班的正是那個聲如洪鐘的黑皮陳教官,常挂一副兇神惡煞的臉,且極其喜歡罰人做深蹲。

沒站直,深蹲;齊步走同手同腳,深蹲;方向轉反,深蹲。

一上午還沒過去,已經有人率先突破記錄,累計做了一百個深蹲。

烈日下所有人都在流汗。陳教官背着手圍着方隊走圈,走到毛思路面前的時候,一巴掌甩在他的屁股上:“屁股挺這麽高做什麽,就你翹啊。”

周圍一圈人想笑不敢笑,陳教官又說:“姿勢不标準,二十個深蹲,去!”

毛思路滿臉通紅出列,乖乖站到一旁做深蹲。

陳教官又晃到林時雨面前,打量他一會兒,嘲道:“養得挺白,沒少抹防曬霜吧。”

說着擡起手在林時雨的下巴上一捏,“我摸摸,看你抹得厚不厚。”

林時雨皺眉躲開,瞪了他一眼。

“喲,挺兇啊。”陳教官笑一聲,接着厲聲道:“手貼褲縫!剛才怎麽教的?”

“大男人把自己養得跟女人似的,有什麽不服氣?”陳教官抱着手臂怼到林時雨面前,“來,把你想法說出來聽聽。”

林時雨說:“沒有不服氣。”

“喊報告了嗎?!”

林時雨咬着後牙槽,忍着內心的火氣,吼了一句:“報告!沒有不服氣!”

“你聲音大還是我聲音大?”陳教官怒道,“爹媽慣出來的臭脾氣,這裏沒人慣着你!出列,圍着操場跑五圈!”

林時雨二話不說走出隊伍,往操場跑去。

“還有誰不服氣,現在最好都先跟我說明白了。”陳教官環視一圈方隊,語氣森然,“不然等到時候訓練任務越來越重,你們連哭的機會都沒有。”

沒人吭聲。

時間接近正午,操場上陽光正烈,又沒有綠蔭遮擋,空氣都被燙出扭曲的形狀。林時雨的體力不差,但也不能算特別好,這麽五圈跑下來,身上的傷又開始隐隐作痛。

他頂着一頭汗跑回來,背後浸得透濕,站在隊伍旁邊,“報告。”

陳教官掃他一眼,慢悠悠地說:“歸隊。”

林時雨微微喘着氣回到隊伍裏。他的位置在隊伍中間,入隊的時候經過站在隊尾的鐘起。兩人的身體輕輕一擦過,鐘起看到林時雨白淨的臉飛上紅暈,汗水浸得額角和下颚泛起光,嘴唇也比平時要濕漉泛紅。

運動過後劇烈的心跳仿佛憑空傳遞而來,咚咚地響在耳畔。

陳教官走到他身後,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站直了!怎麽,剛跑完就想趕緊深蹲?”

這一巴掌正好打在林時雨背後淤血的地方,林時雨沒防備,痛得咳嗽一聲,身體差點都有些發抖。但他最終還是忍下來,挺直脊梁一聲不吭站好。看也不看教官一眼,嘴角很倔地抿緊。

一直到時間過了十二點,這位冷血無情的黑面教官才放他們去食堂吃午飯。

毛思路苦着臉趴在桌上:“我不行了,腿酸得根本走不動路,下午的訓練怎麽辦?”

冉志凱說,“先吃飽再說,這狗教官故意盤着我們玩呢,以後估計沒好日子過。”

高芥也被罰做了幾回深蹲,這會兒正可勁給自己揉腿:“我剛剛看了眼女生那邊,好像都有人哭了。”

“這才第一天就開始哭了?”

鐘起坐在一邊低頭吃飯。原本他是一個人端着餐盤坐下吃飯的,然而這三個人不知為什麽自然而然地就聚到他的身邊聊天說話,鐘起便也随他們去。

“林時雨呢?”毛思路左右看了看,“他應該也挺累的。”

“你這麽關心他幹嘛。”

“本來想找他聊聊,問他為啥這麽針對我,說不定可以解開誤會。”

冉志凱一噎,半晌看傻子似的看了毛思路一眼,“……你開心就好。”

林時雨站在室外的一排洗手池邊洗臉。

他很熱,不知道是跑步跑累了還是被拍在身上那力道十足的一巴掌震得犯惡心,到現在都沒什麽食欲,只得一遍遍用冷水沖着手臂和臉,讓身上的燥熱慢慢散去。

洗手池用一面瓷磚牆隔開成兩條,林時雨彎腰含着冷水漱口,吐出來以後感覺好了許多。

他剛擡起身,就看到瓷磚牆對面同時擡起一個腦袋。

是個女生,非常漂亮的一張臉,微短卷翹的頭發,細瘦的胳膊,眼睛透亮得像汪了一泉山中水,睫毛纖長如羽翼。

臉頰紅紅的,眼眶也紅紅的。

林時雨注意到她一臉哭過的樣子,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女生卻抹掉臉上的水珠,對他微微一笑:“你好。”

林時雨點頭,“嗯”了一聲。

女生拿起放在洗手池邊的鑰匙和飯卡走過來,見他一副拘謹的樣子,問:“你不會還不認識我吧?”

林時雨有點尴尬,但還是搖了搖頭。

“我是陶塵呀,和你一個班的。”女生無奈地笑了笑,“我知道你叫林時雨。”

“哦。”林時雨說,“你好。”

陶塵說:“讓你看笑話了,不好意思。我們女生方陣那邊的教官……有點兇,我一沒忍住就哭了會兒,哎,都怪我太嬌氣。”

林時雨默然無語站在一旁,根本不知道接什麽話,也不明白陶塵為什麽要和自己說這些。她哭不哭和自己有關系嗎?

“不過我現在好多啦。”陶塵吸吸鼻子,對林時雨露出一個笑容,“你吃飯了嗎?”

雖然不明白上下句之間有什麽邏輯聯系,但林時雨還是實話實說,“還沒有。”

“我也沒有,朋友本來還喊我一起吃飯的,我讓她先走了。”陶塵的聲音細而柔軟,帶一點可愛的上翹尾音,“現在去可能也沒時間吃,我打算就去小賣部買點面包吃好了。”

兩人對視半晌,林時雨以為她說完這句話就要走,然而等了幾秒沒等到人轉身離開,只好硬邦邦地開口:“那你去。”

陶塵好像小小的愣了一下。還沒開口,她的目光就越過林時雨,看向他的身後。

随着腳步聲來的是一個熟悉的、低低的聲音:“林時雨。”

林時雨轉過頭,看到鐘起走過來,兜裏揣着半瓶礦泉水,手裏拿着一袋面包,軍訓服的袖子卷至小臂,露出健康的肌肉線條。

他走到兩人面前,看了眼陶塵。

林時雨問他:“怎麽了?”

鐘起說:“來洗個手。”

陶塵看到鐘起手裏的面包,眨了眨眼睛,問:“這是在小賣部買的面包嗎?”

“是。”

“看來我們都沒去食堂吃飯。”陶塵笑起來,“我剛要說去小賣部買面包吃呢,肚子也有點餓了。”

“我在食堂吃過了。”鐘起說,“面包是我順手買的。”

“哦……”陶塵點點頭,背着手站在原地,看看鐘起手裏的面包,又看看他兜裏的礦泉水,最後視線落到鐘起的手上,看着他修長有力的手指。

鐘起站在兩人面前,手裏的面包袋子捏得沙啦一聲輕響。他停頓半晌,最後選擇對林時雨說:“沒看到你在食堂吃飯。”

林時雨點頭,說:“正要準備去吃。走了。”

說完一轉身,利落地就這麽把兩人扔在身後,走了。

留下鐘起和陶塵面對面站着。

鐘起有些無言。他突然感覺這個面包買得實在沒有必要,就連買面包的動機也不好給出合理解釋,還有眼前這個視線始終放在他身上的女孩——

“你吃嗎。”鐘起把面包遞給陶塵。

“啊?”陶塵驚訝地擡起頭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睛,灑落的光點在她的睫毛上輕輕跳躍,“可以嗎?”

陶塵接過面包,小聲說:“謝謝。”

“不謝。”

鐘起說完這句話,轉身走了。

林時雨沒想虐待自己,他到食堂一個人吃了個飽,吃飽喝足後身上不再犯疼,休息一陣後便跟着大部隊往操場集合。到集合點時,看到一群男生在路邊堆起來的水泥鋼管上坐成一排,等在樹蔭下,順便乘涼。

鐘起也坐在一排人裏,伸着長長的腿,手裏無聊地轉着一盒還沒開封的牛奶。

林時雨走過去的時候,鐘起出聲叫住他。

“喝嗎。”鐘起手掌朝上,朝他攤開手裏的牛奶。

一旁的高芥不滿道:“起哥,啥意思啊,針對我啊?剛才朝你要半天不給,林時雨一來你就當着我的面主動送給他?”

林時雨有些疑惑地走過去。毛思路見他過來,朝旁邊讓了讓,“坐這兒嗎?”

鐘起沒等他開口,幹脆把牛奶盒往他懷裏一抛。林時雨接住牛奶,這下也不好說拒絕,不然就顯得太過矯情。于是也坐下來,拆開牛奶開始喝。

“林時雨。”毛思路坐在他旁邊,叫了他一聲。林時雨咬着吸管轉頭望着他。

毛思路撓撓頭發,“那什麽,我這人記性不好,你別介意啊。”

林時雨:“?”

“我是說,我要是做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事,你可以跟我說。平時我自己都沒什麽意識的。”

旁邊冉志凱終于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毛思路:“你笑啥!”

林時雨很疑惑:“你沒做什麽。”

毛思路同樣疑惑:“那你為什麽針對我?”

林時雨:“……”

連鐘起都聽不下去了,開始擡頭望天。

林時雨望着毛思路真誠困惑的臉,終于意識到這個人是真的愣,一點裝的都沒有。他想起自己還朝這樣的人發過脾氣,看着那雙茫然的、又有些緊張的眼睛,心中某一個小小的、固執擰着的結忽然就緩慢地松開了。

“沒有針對你。”林時雨對毛思路說。

“那……”

林時雨喝完牛奶,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又頓住腳,回過身對毛思路說:“是我自己脾氣不好。沒有……針對你。”

他的臉上一瞬間閃過極其不自在的表情,說完這句話後便捏着牛奶盒往垃圾桶的方向走去。

毛思路反應過來,轉身去踢冉志凱:“我就說我啥都沒做!”

冉志凱不耐煩:“煩死了,一邊去,本來就是逗你玩的,二貨。”

“你你你……”

鐘起看着林時雨離開的背影。那盒牛奶在鐘起的兜裏揣了有一會兒,已經有些熱,但林時雨沒有發覺。

沒有把牛奶連着面包一起給陶塵的原因,是不确定林時雨是否會真的乖乖去吃飯,按照他的脾氣,被教官氣得吃不下飯似乎也正常。

也或許是因為看到他跑完步隐忍着喘 息的樣子,也或許是因為看到拍在他背上的那一巴掌,如果鐘起沒記錯的話,是正好打在了淤青的地方。

所以那盒牛奶不過是對同桌的一種适當關心和安慰。

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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