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三天軍訓的時候,高芥昏倒了。

當時場面一度十分混亂。高芥個頭超過一米八,一身實實在在的肥肉,中暑的時候連個征兆都沒有,站在原地晃悠了一會兒,就直直地往下倒。

他倒的方向很有意思,是朝着旁邊的人身上轟隆隆歪過去的。站在他旁邊的毛思路正被太陽曬得兩眼蹦星星,忽然就感覺手邊一個熱烘烘的熱源朝自己壓過來。

毛思路下意識嗷了一嗓子“媽啊”,伸手去扶。

沒扶住。高芥一身胖肉被太陽榨出滋流的油,毛思路手一滑,被迎面壓得倒下去。

旁邊的鐘起反應很快,當即就把毛思路的胳膊一抓,但是要穩住兩個一米八的大個還是太難了。他後退一步,撞得冉志凱一個趔趄。

仿佛歪歪扭扭的多米諾骨牌,方陣最後一排全體男生糾纏成一團,滾了一大半在地上。

林時雨回過頭,就看到一群人腳搭着肚子胳膊壓着臉摔在一起的畫面。

“幹嘛呢,鬧着玩呢跟我?”陳教官怒氣沖沖走過來,“站個軍姿也能把你們站扭了腳,奇葩了還,都跟我起來去旁邊做五十個深蹲!這家夥怎麽了?暈了?”

最後還是隔壁班的教官過來幫着陳教官一起把高芥給背回去的。等陳教官再次回來的時候,看向他們的目光十分不善:“還沒開始訓,就一個個又是哭又是暈,學校送你們來軍訓還是來演戲的?回去以後都給我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體力跟不上就在操場上多跑兩圈!下次我再看到誰暈過去,別以為我會同情你,醒了以後我照樣罰!”

黑心教官為表憤怒,拖着他們又在太陽下面站了兩個小時軍姿,走正步,之後把人趕到操場上跑圈,一直跑到他喊停為止。

休息沒一會兒,又把累死累活的學生叫起來繼續練習防衛姿勢。

一天下來,所有人都回到宿舍裏躺屍。

“不行了。”毛思路顫顫巍巍舉起手,“誰能扶我去洗澡。”

冉志凱癱在床上:“自個兒爬過去吧。”

鐘起沒事人似的,坐在椅子上打開手機翻了翻,無意中一掃旁邊床鋪,發現林時雨不知什麽時候竟然就這麽蜷在床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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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連鞋都沒脫,整個人面對着牆側躺在床上,被子還好好疊着放在一邊,腦袋都沒枕在枕頭上,袖子也潦草卷着,似乎是累極了,就這麽随随便便睡着,只露出一個後腦勺和耳朵,呼吸平緩安靜。

鐘起的腦海裏莫名冒出那種渾身髒兮兮的、淩亂睡在路邊角落裏的野貓。

門被風一般卷開,高芥的聲音中氣十足響起:“兄弟們,我回來了!”

他大搖大擺走進門,手裏端着個盆,顯然剛美滋滋洗完熱水澡,完全沒有一點白天暈過去的虛弱模樣,“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以後我都不需要全程跟訓練了,只要我累了,就可以坐在一邊休息,哈哈哈哈!”

鐘起略一皺眉,“你小點聲。”

但是林時雨已經被吵醒了。他撐着胳膊從床上慢吞吞坐起來,眉間帶着隐約疲倦和睡不飽的煩躁。

毛思路不滿道:“為什麽啊,你不就是中暑暈了嗎?”

“我媽給我開了醫院證明,說我眼睛不好使,視網膜太松了,還說我血壓偏高什麽的,反正就是不能劇烈運動了,哈!”

冉志凱:“你有病吧,這有什麽好高興的?”

“你的眼睛這麽脆弱嗎?”

高芥無所謂地一聳肩:“天生的,騙你幹啥。”

“減肥吧大哥,哪有高中生血壓高的。”

“哎喲,我倒是想減啊,誰來管住我這張嘴?”高芥滿不在乎地說,“對了,你們不去洗澡嗎?再不去就熄燈了。”

林時雨揉了揉肩膀,從床底拖出盆子,随便抓了幾樣洗澡用的,拎着盆走了。

林時雨适應了幾天大澡堂模式,沒再像一開始感覺那麽別扭。目前唯一讓他不大爽利的是身上的傷。反複的高強度訓練令他總是感到身上隐隐作痛,雖然口服的藥都在定時吃,但外敷的藥他卻幾乎沒用過。腹部的淤血可以自己塗藥,背上的卻怎麽樣都夠不着。

林時雨洗完澡回到宿舍,把外敷藥從包裏拿出來,陷入沉思。

宿舍的其他人差不多是一起回來的,洗完澡後這群大男生精神勁也回來了,宿舍裏吵吵鬧鬧,鐘起走到床邊把東西放好,剛要爬上鋪,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從下鋪傳來:“鐘起。”

鐘起停住動作,松開欄杆,低頭看向林時雨。

林時雨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難以啓齒,但還是開口道:“幫我個忙。”

“什麽?”

“幫我塗一下藥。”林時雨說,“背上……我自己夠不到。”

鐘起了然。

他彎腰坐到林時雨的床上,攤開手:“藥給我。”

林時雨把藥拿出來,卻沒有直接遞給鐘起,而是低聲說:“出去塗吧。”

鐘起的肩膀很寬,坐在下鋪靠外側的方向,輕易就擋住了林時雨一大半的身影,也擋住了他的聲音。白熾燈在他的身前打下一道陰影,無聲地籠住林時雨。

“外面還不是一樣被人看到。”鐘起說,“而且就算被他們看到了,又有什麽關系?”

林時雨一怔,握着藥盒的手緊了緊。他沒想到鐘起就這樣直擊他的內心真正想法,什麽也不問,直白地掀開那層紗。

“只是淤傷而已。”鐘起伸手捏住藥盒的另一端,漆黑的眼珠在陰影中平淡地望着林時雨,“他們的好奇心說不定沒有你想象得那麽重。”

他稍一用力,就把藥盒從林時雨手裏抽了出去。

“轉過去。”鐘起說。

一種對危險的本能感知在一瞬間掠過林時雨的警戒線,令他下意識就要豎起防禦的高牆。但面前的人是鐘起,那個帶他去醫務室、坐在他旁邊打無聊游戲、扔給他一盒牛奶的,他的同桌。

這算什麽?林時雨在心裏問自己,又不是多大的付出,他難道要被這種信手拈來的行為打動嗎?

人是這樣一個善變的、幽微的存在,善會裹挾着惡而來,惡也時刻附着着善。被表面欺騙是愚蠢和軟弱。林時雨受夠了愚蠢,也絕不可以軟弱。

但是當這種懷疑褪去後,內心深處的某種對鐘起的想法再次浮現出來。

不是舉止之間的細節,而是鐘起這個人。保持距離,冷淡的,卻适度友好的,不是對他一個人,而是對所有人。

林時雨需要這種距離,同時笨拙地希望鐘起的冷淡是真實的表現,不是什麽虛僞或掩飾。雖然林時雨知道,對他人抱有希望是最最不該做的事。

“轉過去。”鐘起又重複了一遍。

林時雨盯着他的眼睛,從他的臉上什麽都沒看到,沒有調侃和戲谑,只是平靜地拿着藥,沒有說別的話。

林時雨轉過身,背對着鐘起。

“衣服脫了。”

林時雨掀起上衣,扔在一邊。

他的背和脖頸已經有些分色,卻更顯得衣物覆蓋下的皮膚白淨細膩。背上的肌肉薄削而修長,蝴蝶骨微微突出,脊椎從後頸開始,在他的皮膚上頂出一條纖細的骨節,一直到腰部以下,沒入褲腰。

背部中間一道突兀的淤青,已經淡了不少,但是在平坦幹淨的背上依舊看上去鮮明礙眼。

鐘起拆了盒子,開始給林時雨上藥。

他的手指剛一碰到林時雨的皮膚,林時雨就忍不住躲了一下,側頭問,”你手上怎麽有繭?“

”練吉他練的。”鐘起多擠了些藥膏在手上,“繭又不厚,你也太敏感了。”

“哎哎,你倆幹嘛呢?”高芥視力不好,坐在對面看還以為他倆在做什麽奇怪的事,“怎麽就脫衣服了?”

鐘起說:“上藥。”

毛思路和高芥湊過來看,“背上這是怎麽了?怎麽淤了一塊。”

林時雨背對着他們,手指微微收緊,說:“不小心撞的。”

毛思路松了口氣:“吓我一跳,還以為那黑心教官揍你了。”

高芥的注意力偏得更遠,“你這外敷藥什麽牌子的啊,看起來好好用,我到時候也買一個去。”

“你買這幹啥。”

“我眼神不好麽,平時總不是有些磕磕碰碰的,敷點藥好得快。”

鐘起随手把手裏的藥瓶遞過去,毛思路和高芥捧着藥,話題已經從讨論如何能夠快速治好跌打損傷發散到了如何治療高度近視。他們完全沒有在意林時雨究竟是如何受的傷,只要林時雨給出一個說法,他們就信了。

鐘起在林時雨的背上輕輕揉了一下,把藥揉開,然後收回手,“好了。”

他随手扯了張紙擦掉手上殘留的藥膏,林時雨拖來衣服重新穿好,說:“謝了。”

鐘起“嗯”了一聲,起身回到上鋪。

熄燈以後,林時雨依舊躺在同樣的角度,望着窗戶夾縫裏的夜空。這幾天天氣都很好,白天大太陽,晚上滿天星,林時雨看着一閃一閃的靜谧星光,眼皮漸漸有些打架。

背上被藥抹過的地方輕微發着熱,在林時雨身體放松的狀态下成為一個哄睡的有效加速器。他的耳邊響着高芥的鼾聲,毛思路偶爾會嘀咕夢話,還有翻身的聲音,床板響動的聲音。

所有人沉睡,無人探聽秘密,亂闖領域。

這個夜晚對林時雨來說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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