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宋飛涼?”蛇身幼崽很怕冷,但是又怕火,不敢在竈膛前面烤火。
燕洵就把大石頭放到竈膛裏面,燒一會兒再拿出來,外面裹上厚厚的草和布料,蛇身幼崽圈着石頭,腦袋放在最上面,能暖和很久。
大鐵鍋是完全按照燕洵要求的模樣打的,剛好放在竈臺上,還有一個木頭做的蓋子。
添半鍋水燒着,這些日子練豬板油攢了不少油脂渣,燕洵拿出一些,和青菜剁碎了攪拌,粗面粉和面,做成一個個大菜包上鍋蒸。
一邊忙活着,燕洵一邊給幼崽們解悶,“宋飛涼文采好,還是有名的詩狂哩。”
小幼崽瞪大眼睛,想象着‘詩狂’的樣子,腦袋裏自動浮現出燕洵的臉。
大菜包一個就有燕洵的手掌大,出鍋後每個幼崽的小木碗中都放了一個大菜包。還有陶罐裏煮着的骨頭湯,熬了好幾個時辰,燙都是奶白色的,上面撒了切得細細碎碎的青菜葉子,清香撲鼻。
“宋飛涼就是第二手。”燕洵捧着木碗,吹熱氣。
蛇身幼崽用尾巴尖圈着木碗,對着菜包吹氣,小心翼翼地咬一口,生怕被燙到。
這些日子杜玄風一直提心吊膽,那天吃了豆腐做的菜,皇帝沒說什麽,直接讓杜玄風出宮。
沒有反應就是最大的反應,杜玄風心裏琢磨着,生怕哪天被抓進去砍頭,可謂是度日如年。
皇帝自然不信杜玄風的片面之詞,派了心腹出宮打聽。
京城現在風頭最盛的就是宋飛涼,兩天三首詠豆腐的詩,他本身又是名氣極大的才子,詩作一出,傳唱極光,不出三五日,就連三歲小孩都能哼哼幾句‘三日鮮’。
人人皆知豆腐喚做三日鮮,人人皆知豆腐出自杜府小少爺,杜芹生之手。
不讓杜芹生做生意?那怕是京城豪門世家會不願意,到時候說不定會知道豆腐出自鴻胪寺。要是讓這些豪門世家知道他們天天吃的豆腐出自鴻胪寺,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把方子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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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這幾天每天都用肥皂洗手,身上的龍袍也要用肥皂洗,不然他自己都覺得不幹淨。
“宣鴻胪寺丞來見朕!”皇帝最終做出決定。
傳令太監剛出宮,杜玄風就知道了,趕忙讓兒子杜芹生提前去鴻胪寺找燕洵。
燕洵前腳見了杜芹生,傳令太監後腳就到了。
“別去。”鏡楓夜讓幼崽們全部躲到屋裏去,自己在外面守着燕洵,“皇帝身邊有很多道兵,還有将軍,他們……”
皇宮是最戒備森嚴的地方,妖怪不可能有機會靠近半步。
“我沒打算去。”燕洵笑道,“此種結果我早已料到。”
從鴻胪寺出來,傳令太監高高在上地站在遠處,并不靠近,看到燕洵穿着便服,沒換官袍,頓時臉色不好看了。
燕洵從容上前,遞上一張疊好的紙,道:“勞煩公公幫下官逞給皇上。”說完,燕洵又遞過去十個油紙包,專門給傳令太監的。
傳令太監是皇帝心腹,自然知道現在世家用的肥皂都格外不同,一種透明的,還有‘花皂’雕刻的花皂,此種油紙包看着跟尋常的不一樣,那想必就是花皂了。
不等傳令太監反應,燕洵又回了鴻胪寺,大門轟然關上,外面守着道兵。
鴻胪寺裏面有十頭妖怪幼崽,燕洵敢進去,傳令太監卻不敢,連忙轉身回去,如實彙報。
“哼!”皇帝冷哼,“朕倒要看看這個鴻胪寺丞要給朕看什麽,天書不成?”
傳令太監渾身抖如篩糠,這趟差事沒辦好,他怕是要兇多吉少了,也沒讓其他太監代勞,自個兒弓着腰,捧着那張紙送了上去。
皇帝展開紙一看,“豆子、石磨、細密的布料……”看到後面,猛然看到制作成豆腐,皇帝身體一震,這竟是豆腐方子。
最後還有一小段,是燕洵用毛筆字寫的:此中鹵水為石膏,具體配方還需嘗試一二,與鴻胪寺用的鹵水大不相同。下官用的(,)是為逗號(,)是為句號。
看到最後一句,皇帝幾乎屏住呼吸,随後眼睛驟然一亮,道:“叫翰林院大學士周光進宮見朕。”
燕洵教幼崽們學習造句,“用‘豆腐’造句,注意使用标點符號。”
“我來。”蛇身幼崽舉起尾巴尖尖,見到燕洵點頭,趕忙說,“豆腐又白又胖,好好吃。”
“恩,不錯,你來。”燕洵指了指利爪幼崽。
利爪幼崽不幹活的時候就把鋒利的爪子收起來,還帶着小手套,“我會做豆腐。”
小幼崽們都說了自己想到的句子,燕洵滿意地點了點頭,雖然幼崽們說的大都是豆腐做的菜很好吃,但已經很厲害了。
讓幼崽們自己用沙子繼續練習,燕洵到外面歇息。
鏡楓夜跟出來,“宮裏會不會又來人?”
“會的。”燕洵胸有成竹道,“不過我猜這次來的可能是周光。這個人我打聽過,學問跟宋飛涼不相上下,不過比較古板,一心為民,他來的話,就再好不過。”
周光自然沒看燕洵給皇帝的豆腐方子,他只是聽皇帝稍微提了幾句,便立刻舉一反三。燕洵不肯進宮,周光直接等不及,出宮之後就來了鴻胪寺外面。
“果然是他。”還真讓燕洵猜中了,“我去請他進來。”
“我回屋。”鏡楓夜趕忙站起來。
燕洵抓住鏡楓夜的手,輕輕搖頭道,“幼崽們可以在屋裏,你在外面等着我。咱們這裏是鴻胪寺,要是只看到我,那算什麽……”
“可是。”鏡楓夜摸了下自己的臉,他跟常人無異,只是有龍鱗斑紋。
燕洵用手背蹭了蹭鏡楓夜臉頰另外一邊,笑道:“我覺得很好看,別人肯定也會的。”
鴻胪寺大門緩緩打開,燕洵站在裏面沒出來,道:“周大人,請!”
那标點極為古怪,卻非常好用,只是周光覺得标點定然不只是兩種,特地來問燕洵。此時倒是也沒多想,只是板着臉,進了鴻胪寺。
看到高大健碩的鏡楓夜,周光微微皺眉,腳步卻沒停,直接走到燕洵面前,開門見山道:“燕大人,那标點十分玄妙,是否還有其他?”
“是。”燕洵笑了笑說,“不急,這邊……”
院子角落有個偏棚,裏面擺了木桌、木凳。平時歇息的時候,小幼崽們會進來坐着歇息,燕洵也會偶爾過來坐着吃飯。
鏡楓夜耳目聰明,一直站在燕洵身邊,此時就聽到屋裏幼崽們雖然聲音很小,但叽叽喳喳的。
長毛幼崽兩只爪子抱着盤子,“淋一點點就好了,這是大人花銀子好容易才買來的。”
“曉得曉得。”花樹幼崽憋着氣,從頭上摘下良多鮮嫩清香的花兒。
聽着聲音差不多,鏡楓夜進屋端着一個托盤出來,又去爐竈上倒了熱水。兩個陶碗,裏頭旋轉着一朵鮮嫩的花兒,一個盤子,裏頭是切成小塊的果子,上面淋了一層晶瑩剔透的蜜,清香撲鼻,盤子旁邊還有一個木頭做的尖尖細細的小叉子。
燕洵端起陶碗喝了口,又吃了塊果子,這才說起标點的事兒。
“恩。”周光聽的入迷,不時提出問題,燕洵都一一回答,等說的差不多了,陶碗續了好幾次水,盤子裏切成小塊的果子也都吃完了。
臨走前,燕洵拿了十塊肥皂給周光。
這種極為好用的物事,周光家中也有,只是不如燕洵拿來的好看,他也沒多想,拿着就走了。
标點雖然神奇,但還得周光研究透徹,跟皇帝商量好之後才能使用。倒是皇帝得了豆腐方子後,趕忙叫禦膳房嘗試一二,不過是石膏鹵水配比,沒幾下就找到合适的配方。
“還是不如。”皇帝第一回 吃的是杜玄風獻上來的豆腐,禦膳房做的,無論如何味道也不一樣,總覺得鴻胪寺的更好吃一些。
鴻胪寺又攢了些肥皂,還有新做的豆腐,燕洵親自找杜芹生來拿。
“燕洵!我爹腦袋都保不住了,哪還敢做生意!”杜芹生一個頭兩個大。
“這不是還沒掉腦袋麽。”燕洵淡然道,“這些肥皂和豆腐你都幫我賣了,我便提點你幾句。”
“你能有什麽法子?”杜芹生嘀咕,“進宮的機會都不想要,得罪了皇上,你的好日子也到頭了。我早就說了,怎地非要進鴻胪寺,那些妖怪可都是吃人的……”
嘴上絮叨着,杜芹生卻根本不敢不賣,趕忙叫人把肥皂和豆腐都運走。
“我獻了一份豆腐方子給皇帝。”燕洵淡淡道,“讓你爹悄悄打聽着,若是皇帝喜歡這個方子,便按兵不動。若是皇帝不喜,更喜歡你賣的豆腐,便叫你爹每天進宮獻豆腐。沒用的方子不如交由鴻胪寺公布于天下……”
鴻胪寺隸屬于朝廷,說到底還是以皇帝的名義公布于天下,到時候民心所向,自然是向着皇帝。
杜芹生将信将疑,回來跟杜玄風說了。
“哎,我兒不如啊。”杜玄風長長嘆了口氣,他已經打聽到周光去過鴻胪寺,這些日子又經常進宮,看着紅光滿面的,顯然是要立功了,而他卻腦袋即将不保,索性死馬當活馬醫,找門路打聽宮裏的事。
天越來越冷,蚊蟲也愈發兇猛,燕洵睡了一覺醒來,脖子便腫了一大塊,癢得厲害,幾下就抓破了。
“鏡楓夜。”實在是太難受,燕洵歪着頭,梗着脖子找鏡楓夜,“這個你看看能行嗎?”
咽了口唾沫,鏡楓夜點頭,“行!”
行是行,就是有點緩慢,但好在不癢了,燕洵也沒多麽在意。
大鐵鍋咕嘟咕嘟地燒着水,燒開一鍋舀出來,提到澡堂裏面。火牆熱乎乎,外面一層火牆厚,摸不出熱,裏面卻溫熱溫熱的,澡堂裏面更是熱氣蒸騰,穿着衣服進去還得流汗。
“洗澡、洗澡。”小幼崽們眼巴巴的蹲在外面等着。
見着燕洵點頭,排在最前面的小幼崽趕忙進去,一陣洗刷刷,換上跟原來模樣一樣,但是裏面夾了一層皮毛的小衣服,美滋滋地出來。
周光來的時候,才有五頭幼崽洗完。
“這是何物?”看了眼穿着小馬甲、小短褲的長毛幼崽,周光表情淡然,倒是看向這個方方正正的小房子覺得十分好奇。
開門的時候,裏頭熱氣立刻冒出來,顯然很暖和。
周光一路來,鼻尖手腳都凍得通紅。
“澡堂。”燕洵笑道,“別怕他們。我任鴻胪寺丞這麽久,也沒啥事不是?”又有一頭幼崽出來,其他幼崽都躲了起來,燕洵笑着解釋。
周光微微皺眉,道:“我并不在意,只是标點還有點問題……”
外面根本找不到燕洵,周光只能來鴻胪寺。
“那就好。”燕洵招手,讓藏起來的幼崽們都出來。
一邊聊着,周光眼睛總是下意識去看那口咕嘟咕嘟冒泡的大鐵鍋,還有冒着熱氣的澡堂。從裏頭出來的幼崽都臉蛋紅撲撲,看着熱乎乎一點都不冷。
周光年紀大了,天一冷就手腳發涼,屋裏擺多少炭盆都沒有用,此時竟是想進澡堂暖和暖和。
上次拿回去的肥皂剛拆開就讓家中小輩搶走,此時周光看到小幼崽們,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肥皂上的花紋竟都跟這些幼崽模樣差不多,就是更矮胖一些。
他自己雖然不怎麽在意來鴻胪寺,但周光也知道鴻胪寺在京城人眼中,包括皇帝,怕是都……
“周大人看他們如何?”燕洵突然道。
蛇身幼崽看着并不多麽吓人,臉蛋圓滾滾,眼神和外面的孩子沒什麽區別。此時蛇身幼崽正用尾巴卷着抹布,一點一點地擦桌子。
鏡楓夜蹲在地上,揉搓一件衣服,看模樣是燕洵的,他看上去跟人沒什麽區別,只是臉上有龍鱗紋路。
遠處一頭小幼崽不知道說了什麽,自個兒咯咯咯地小,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忽然又意識到還有外人在,趕忙捂着自己的嘴巴,烏溜溜的眼睛看着這邊。
“外面人人傳言,又有幾個人親眼看到過?”燕洵淡淡道,“別的地方妖怪如何兇殘,如何惡煞,我沒親眼見過,所以我也不知道。但鴻胪寺的幼崽我親眼看到的,也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是好是壞,我清楚的很。”
要不然周光也不可能第一次平安進出,又主動來了第二次。
“就當是我一個小小的請求,周大人可否通融?”燕洵說着,拿出十塊肥皂,都用油紙包裹着。
周光看着燕洵沉靜地雙眼,忽然有種被壓迫的感覺,他是皇帝親封的翰林院大學士,內閣成員,只是偏重于學問,否則首輔、次輔,必能得其一。
那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可此時周光卻覺得自己比燕洵這個小小的從六品鴻胪寺丞矮了一頭。
“好。”周光忽然笑了,接過肥皂,“我倒要看你能如何。”
“周大人且看着就是。”燕洵也笑。
鴻胪寺丞年紀不大,卻從開始賣肥皂就步步為營,讓杜家甘願為之驅使,甚至違抗皇命,但他卻安然無恙的繼續做着小小的鴻胪寺丞,看似不居功,卻得了許多仔細想想足夠讓人驚駭的好處。
大門再次關上,鏡楓夜把洗好的衣服晾曬好,走過來看了下燕洵的脖子,“再來一次?”
“恩。”燕洵點頭,總感覺又有點癢。
每次接觸的時候都感覺略微有些奇怪,不過燕洵并不排斥,以至于現在他習慣性的和鏡楓夜親密起來,只是自己還沒察覺到。
“你們方才說的,話中有話,我不太明白。”鏡楓夜道。
“我給周光的肥皂,都是有幼崽形象的。”燕洵道,“別人或許不知道這些好看的模樣到底是不是幼崽們,但周光親眼看到了幼崽。”
“會出事嗎?”鏡楓夜有些擔憂,他并不太清楚人類如何看待妖怪,如何看到鴻胪寺的幼崽們,但此時鴻胪寺的處境他卻清清楚楚。
小幼崽們也都一個個過來,他們耳聰目明,早就偷偷聽着這些話。
摸了摸蛇身幼崽的腦袋,燕洵道:“咱們做的肥皂,自然得有咱們的模樣,這叫标志。不管周大人如何想,肥皂賣得又多又貴哩,那些小哥兒、小姐兒,還有嘴硬不肯承認的少爺們,都可喜歡了。”
小幼崽眼睛亮晶晶,想象着外面肥皂受歡迎的模樣。
“重新燒好水了,大人去洗吧。”鏡楓夜蹲在竈膛前面,一邊添柴火,又往外舀水。沉重的木桶裝滿水,他單手就能拎起來。
燕洵想了想,自己确實很久沒沐浴了,便點了點頭。
澡堂裏面并不大,倒是特別暖和,燕洵一進門就忍不住舒了口氣。衣服放在外面,裏面還有一道門,進去之後,好幾桶水,一個巨大的木盆擺在中間。
坐在木盆裏,燕洵幹脆枕着木桶,閉上眼睛想事情。
外面鏡楓夜一直守在門口,等了許久都沒等到燕洵出來,便猛的站起來推開門進去。裏頭燕洵還是躺在木盆裏,水都已經有些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