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山脊傾斜
越野車不算頂級配置,高原國道偶爾颠簸也不舒服,但這是池念自打男友不聲不響離開之後睡的第一個好覺。
他以前無憂無慮,一個月來卻因為焦慮情緒頻繁失眠。兩三點還不睡是常态,好不容易有了困意又睡得淺,窗外風聲大一些、說話音調高一些,池念立刻就醒了,瞪着一雙通紅的眼睛,從遮光窗簾的縫隙裏等天亮。
查到銀行卡的轉賬記錄時池念差點整個崩潰,被背叛的感覺到現在都鮮明地刻在腦海深處,蟄伏着,随時等候在某個深淵邊上,預備再推他一把。
北京槐花開滿了枝頭,池念坐着,張開手掌時看見茂密的陰影。男友手機打不通,池念萬念俱灰,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麽很快就接受了事實。
興許絕望到極致的時候反而能保持平靜思考。
他沒有找朋友,更不肯就此低頭回家,因為覺得說“我男朋友好像不要我了”太丢臉寧可一個人遭罪。
池念就是這樣的性格,不該倔強的時候偏偏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身上帶的錢不算多,池念只能委屈自己住一個小旅館。
門板隔音效果聊勝于無,他在二十來個夜晚中聽過情侶吵嘴,丈夫出軌被妻子抓奸在床,一夜情,喝醉的男人打架惹來警察……還有一次掃黃打非,兩個民警半夜敲了他的房門看了一圈又離開。
最初池念覺得有趣,習慣之後,小旅館裏的人生百态都成了他煩躁的根源。
吵鬧,尖叫,還有做愛的暧昧聲響都讓他惡心。
他準備去敦煌的那天才搬出旅館,經久不見日光,北京的晴天毫不吝啬地鋪在柏油馬路上,照得他頭暈眼花。
池念坐大巴到了首都機場,離開了北京,那股煩躁卻一直沒離開他。
自我診斷結果不一定正确但總能說明問題。
因為失戀,和家裏的矛盾,維系幾年的關系,這其中積累已久的怨氣一下子散發出來,開朗性格也随之沉悶下去了。
敦煌的沙漠與月牙泉沒治愈他,高原白雲的遮蔽草原的影子也沒有。随着進入高原的時長漸多,池念越來越陰郁,一整天都可以不說話,坐着發呆,夜裏也不睡覺,一遍一遍地翻手機看以前的聊天記錄。
甜言蜜語成了箭,戳得他千瘡百孔才死心。他連上wifi發消息,得到的只是個被拉黑的紅色感嘆號。
于是他删了前男友的聯系方式,去買了那輛車。
所以池念并不指望失眠與焦慮會短時間痊愈。
鹽湖邊,奚山看他打哈欠讓他休息的時候,池念以為這陣困頓也會因為上下坡顫動很快過去,就可以起來接替奚山開一會兒車。
哪知竟然很快就陷入沉眠,任憑車輛怎麽颠簸他都沒有醒。
池念混混沌沌地做夢,畫面交疊,像拼貼在一起的蒙太奇反複放映:小時候和父母到昆明湖劃船,中學三年級鋼琴考級緊張得吐了最後沒考成,第一次戀愛和第一次分手,敦煌前往格爾木的綠皮火車上他差點被同一排乘客潑了滿身牛奶……
鹽湖,追逐日落,高原山脊朝他傾斜。
耳畔迪斯科的節拍由遠到近,含混地唱出詞。池念半夢半醒,好像被電吉他和間奏的吟唱拽了一把,頭猛地磕在車窗邊緣。
“……我不知道去哪裏,去哪裏,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還迷瞪着,分不清東南西北似的坐直,然後睜開眼時被陽光刺得一下子重新閉上。
越野車随即停在路邊。
池念完全醒了,首先記起就是自己好像沒能兌現承諾。因為高原反應,他的眼角又酸又脹,稍一吞咽的動作鼻腔和喉嚨都劇烈地痛,感覺傳到大腦,池念頓時鼻尖都紅了,看上去好像要哭。
他生理反應是這樣,自己不太在意,倒是先看向駕駛座的奚山,聲音嘶啞地道歉:“不好意思,我……我睡得……你怎麽不叫我啊?”
奚山單手撐着方向盤,托臉,饒有興致地打量他:“看你睡得挺香,夢見了什麽?”
池念怔怔地:“啊?”
大拇指抹了把唇角示意他,奚山小聲說:“流口水了。”
池念渾身一個激靈,要不是安全帶把他綁得嚴嚴實實估計當場彈起來。他連忙低頭擦嘴,本來保有的一絲“他又在耍我吧”碰見痕跡後徹底消失,池念臉瞬間羞得通紅,迎着陽光,尴尬得想要鑽進車座底下。
奚山伸長胳膊從後座掏出軟綿綿的一團,塑料包裝皺在一起,聲音清脆。他遞給池念:“給,濕紙巾。”
“謝謝,我……”
“你快擦一擦吧。”奚山說,松開了安全帶,“擦完替我開車。”
薄荷味的,好聞還有提神作用。
池念胡亂抹了兩把,幹脆鋪在額頭讓自己保持清醒,他和奚山換了位置,調整座椅時随口問:“你一晚上沒睡嗎?”
奚山:“睡了,大概四十分鐘又醒了。”
池念頓時更抱歉:“你應該叫我,忘記上鬧鐘了。”
奚山倒是沒和他計較:“本來想叫醒你,見你那個樣子像好幾天沒睡覺似的,幹脆自己硬着頭皮往前開。不趕時間呀,可以開一段停一會兒,眯個幾分鐘。中途還下去抽了根煙——夏天麽,比較好過的。”
池念動作停一拍:“不都說很冷嗎?”
“車子在動就沒問題。”奚山說着,又變魔術似的從副駕駛前方的收納裏掏出一盒牛奶一塊馕,“吃點東西。”
高原豔陽高照,明亮得讓一切無處遁形,甚至有風流動的軌跡。
池念咬着幹巴巴的馕,給自己灌了口牛奶。餘光瞥見奚山眼底青黑,沒睡好的困頓溢于言表,對方說話也沒之前那麽活力四射,池念一下子被內疚淹沒。
無法直接道歉,他猜到奚山會回答沒關系。
可他心裏有對讓奚山被迫熬夜的慚愧,吃得很快,也不計較為什麽這次沒羊肉,三兩下吃完後就去摸方向盤和換擋杆。
“你睡吧。”見奚山眼皮立刻要合上,池念又追問,“我往哪兒開?”
奚山指了下中控的屏幕:“東臺。”
說完這句,他有氣無力地解下發繩直接悶過去了。池念沒着急啓動,研究了一會兒車載導航,目光再度落在奚山身上有點移不開。
車窗開了一條縫,八點鐘不到,風還沒被陽光曬熱,帶着黎明時分的寒意灌入車廂。
池念怕奚山這麽睡會感冒,拖起不知什麽時候推到副駕駛前的毛毯,小心翼翼地靠近奚山,搭在他的膝蓋往上扯,直到蓋過胸口。
他還穿着昨晚鹽湖邊加上的外套,有點厚,雙手抱在胸前。手腕一根黑色發繩顯眼地箍着凸出的腕骨,奚山的頭發散開後沒池念想象中那麽長,發梢微卷,簇擁他被曬出雀斑的臉頰。這時那雙明亮眼睛閉着,表情有點委屈。
“對不起啊。”池念輕輕地說。
奚山鼻子裏哼了一聲,可能應他的話,也可能是條件反射。
再次上路,可能因為高原各種方面自帶阻礙,越野車也仿佛缺氧,順一條單行道向前駛去。
朝陽初起時分往東方前進,折磨無異于前幾天池念頂着熾熱的餘晖向西。他沒有墨鏡,剛開始還不好意思拿奚山的——盡管就挂在後視鏡下頭——默默捱了一會兒後實在受不了,沒打擾奚山,自己先架上。
池念臉小,墨鏡基本上遮住了大半張面孔。雖然時不時往下滑,但柏油路的光不再刺眼難耐。
哪怕不跑戈壁灘,越野車都比他那輛破二手好開得多,池念以前沒開過越野,優點是适應能力強,他很快地知道如何在平穩和速度裏取中間點。
池念開得比限速的80公裏還要慢,整條單行道往東去的仿佛只有他們這輛軍綠色牧馬人。隔了一條二三十米的溝壑,另一邊方向上,旅游中巴、各色SUV和自駕車如流水淌向他們來的路。
逆行啊,池念沒來由地這麽想:“有點酷。”
奚山這條環線好像也不是他在旅游攻略中看過的任何一種,亂七八糟,真應了奚山所言“走到哪兒算哪兒”。
而且到了格爾木為什麽要回頭走德令哈呢?
如果可以,池念真的會問他一次。
奚山和他換開車人選的地方乍一看荒蕪,等池念實際往前開了一段才發現距離東臺的服務區已經很近。這邊再往前走個大約90公裏有個最近才被發現的景點,也是鹽湖,比起翡翠湖更清澈,據說是蒂芙尼藍。
他們昨晚經過的鹽湖沒有名字,最普通的一個也足夠驚豔。柴達木腹地藏了數不勝數的驚喜,大約再過幾個月,那個湖也會被列上打卡清單。
池念思緒游離地想了一路,沒開音樂,不看手機,專心致志直到停車。
東臺服務區比他第一次遇見奚山的服務站規模稍微大些,也是色澤明快的平房紮堆吸引眼球。池念找了個停車位,面前兩三步就是超市。
幾個穿白裙子的女人在橙色樓牆前換姿勢拍照,精力旺盛,不停地變換造型。拍照的也許是她們其中誰的男友,很快不耐煩地說了幾句,聽不太清,引起女人們的不滿,被言語群起而攻。
池念看熱鬧似的趴在車窗圍觀全過程,樂得嘴角上揚,被曬也無所謂。
他想奚山太累了,沒叫他,打算任對方睡個夠。哪知池念只趴了兩三分鐘,奚山就低低地呻吟一句,自己抱着毯子松開安全帶。
“到了也不叫我一聲。”奚山揉着手腕,姿勢不對睡得麻了。
池念給他拿了水:“你也睡得很香啊。”
“哦?”奚山喝着,含混地問他,“那我說夢話了麽?”
池念遺憾:“沒,你都不打呼。”
奚山就朝他得意地一挑眉。
“我下去走走。”池念打開車門,半條腿已經出去了,确認似的回頭問整理儀容的同伴,“奚山,你會等我一起走的,對吧?”
奚山不答,只朝他比了個“OK”的手勢,同意他們這段旅途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