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浮木
清亮日光迅速升溫,土地熾熱。
池念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滿臉的水,還沒走兩步就被風吹幹了。雖然用濕紙巾擦過臉,但一抔冷水無疑真正讓他回歸現實。
相似的環境,服務區,心情已經完全不同。池念記得自己24小時前還無比絕望,打不通的電話和被拉黑的微信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抓不住,于是直接沉入了河底。他不甘心地往上掙紮,最終抓住了浮木。
終于喘過氣了。
池念想念早上那盒牛奶,摸了摸肚皮,又開始覺得餓。
服務區都大同小異,國道上不停地掠過向西走去的車。他遙遠地看見牧馬人的車門都關着,奚山不知道上哪兒溜達了,連窗都鎖起來。池念打了個哈欠,還沒糾結去哪兒找奚山,先聽見了一陣推搡和女人的尖叫。
男人粗聲粗氣地吼:“你他媽有病吧?!”
“再碰她一下試試。”
池念腳步略一停頓,差點走不動路。
是奚山。
“你認識啊?”
奚山沒說話。
“問你是不是認識!?”男人推搡他的肩膀,第一下沒推動,聲音反而更大,“不認識那關你屁事!識相的趕緊滾!”
“要動手?”
奚山聲音不大,也很冷靜,但池念就是莫名覺得他已經在發火邊緣。
停車場和招待所中間的空地本來就人多,突然發生的争執吸引了周圍等游客的中巴車司機與一些下車放松的人。不至于圍得水洩不通,但四處都是意味不明的目光,活像看一場争風吃醋。
奚山個子高,人群外圍也能看見他和幾個牛高馬大的男人正在對峙,伸開手臂,擋住了白裙少女。少女的臉藏在奚山背後,她把橫在自己前方的一條胳膊抱得很緊。
男人臉紅脖子粗地吼,奚山表情不變,也半步沒退。
周圍變得更鬧了,嘈雜中,有人七嘴八舌地問:“什麽情況啊?”
池念抿了抿唇,弄不清楚但先有了選擇。他沒直接過去,反而擡腿走向招待所底樓的巡警值班室。
巡警值了一天的夜,正半靠在椅子上睡覺。被池念叫起來後,兩個人走出門還有點打擺子,但基本素養在,看見停車場快打起來的情況後迅速上去把人分開了。
圍觀人群的眼神聚光燈似的,等着說明事情原委。
“誰在惹事兒呢?”巡警沉聲問了一句。
這種情形可大可小,池念不想惹上任何麻煩。他插進奚山和少女中間,拽了下奚山後背的衣服,讓他趕緊解釋。
但奚山愣愣的,反而被另一個人鑽了空子:“警察同志,我可是好公民!他剛才不知道怎麽就沖上來要打人,你們趕緊把他關起來!”
這胖子身邊還有個流裏流氣的同伴青年,陰陽怪氣地補充:“就是啊,警察同志,你看這男的眼睛多紅,該不會是疲勞駕駛吧——喲,還瞪我?你瞪我幹什麽,戳中痛處了?警察同志你們不如查查他,搞不好啊,沾了違法的東西……”
他越說越忘形,但巡警好歹沒被帶着節奏走。
個頭矮些的那個巡警皺起眉,目光在幾人之間逡巡一陣兒,最終鎖定了看起來最柔弱的白裙姑娘,點點她,又點了奚山和惹事的胖子:“你們三個跟我走一趟吧,去了解下情況,不耽誤時間。”
另一個巡警忙着疏散吃瓜群衆,池念略一遲疑,跟着奚山和那幾人往值班室走。
不少指指點點傳來,恐怕這出插曲已經成為不少人眼裏的鬧劇了。
辦公室不能随便進無關人員,哪怕是最先找警察的。池念只好在門外一條簡陋的長凳上等,他背脊貼牆,坐得宛如小學生一樣端正。
招待所環境一切從簡,這種地方能臨時過夜就不錯了,也沒誰期待能住個五星級。池念聽見裏面的對話模糊,至始至終好像都只有那個惹事的男人在大小聲,他聚精會神地偷聽了會兒,仍沒有奚山,倒是巡警嗆了男人幾句,讓他“別在這兒吼”。
一時意識有點游離,池念仿佛置身90年代的某個筒子樓,耳畔偶爾會出現小孩奔跑時的叫嚷,是他住過的地方。
眼神麻木了會兒,突然有人叫他,池念回過神:“啊?”
面前的小姑娘是招待所前臺,端了一杯水,腔調像蒙古族,或者藏族,有點緊張地對他說:“喝點水。”
“哦……謝謝你。”池念說着,接過塑料的一次性杯子。
他看了眼值班室的方向,擔心奚山,喝不下去。前臺姑娘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朝他笑了笑,留下一句“沒事的”後又回到了自己的崗位。
沒事嗎?
但願沒事吧。
池念嘆氣,擡起頭,盯着天花板開始數羊。
他無聊的時候就會這麽做,但現在更多是沒有別的事可以打發時間。手機早沒電了,想聽歌或者刷朋友圈都沒轍,反正沒人會找他。
和科技發達的現代社會斷了聯絡,聽上去挺酷。
過了最開始火急火燎、手機電量一下60%就開始焦慮不安的情況,池念這些天一直浸沒在青海的風裏,反而習慣這種感覺:走自己的路,不玩手機,不聯絡任何人,也不會被任何人找到,說他這不好那不好。
此時此刻因為無聊,他開始想,奚山也用手機嗎?不知道是什麽型號的……
要不要找他借個充電寶和數據線什麽的……
算了,繼續數羊。
數到145,值班室的門驟然從裏面打開,巡警的孜孜教誨趁機鑽入池念的耳朵:“……都是出門在外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們說對不對?”
“要真打起來按照規定肯定是得拘留的,被鎖在這兒,多糟心。”
“差不多得了,就先這樣吧。”
“好的,謝謝您了警察同志。”
最後一句是那女孩子說的,又甜又綿,池念不信沒人聽了不心軟。
幾個人次第走出值班室,臉紅脖子粗的胖子肯定吃了虧,一聲不吭跑了。然後走出來的是奚山,白裙少女跟在他身後,眼角隐約還帶了點粉。
見他們,池念站起身,不想讓別人這樣知道奚山的名字幹脆喊了聲“哥”——反正奚山大概率不會比自己年輕。
“啊。”奚山朝他颔首,“怎麽在這兒等我?”
這次看清了白裙少女的長相,大眼睛瓜子臉,化的妝花了一點,更顯得脆弱了。池念卻沒來由地一陣煩,起了在奚山面前邀功的心思。
他幹脆地拽過奚山一條胳膊把人往外拖:“還是我找的警察,謝我嗎?”
奚山順從他走了兩步:“行啊,怎麽謝你?”
言語間竟把剛剛的事和姑娘都甩在腦後了,池念心裏小得意,又聽見對方怯生生地在後面喊奚山:“那個……小哥哥。”
“叫我麽?”奚山停了,沒注意到池念一瞬間又黑了不少的臉色。
少女局促地靠近他,握着的手機按亮屏幕,指尖點來點去,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迎上奚山的目光:“剛才、剛才真的謝謝你,我……這地方,也不好只說幾句,要不……我加個你的微信,以後有機會請你吃飯?”
擺明了就是想認識,池念呼出一口氣,憋屈死了。
女孩子長得不差,光看穿着家境應該也很好,只要是直男都不會拒絕這種豔遇——為她出頭,恐怕也存了想認識對方的心思。
仰望的時候,眼神會顯得特別亮,我見猶憐,連池念都有一瞬間不再敵視她。
給下微信號也沒什麽的吧?
可奚山沒被打動,表情糾結,仿佛這是件令他頭痛的事:“啊……微信,我手機沒電,就不加了吧。再說天南地北的,哪容易遇見第二次。”
姑娘卻鼓足了全部的勇氣:“那,留個電話呢?”
這句明示用盡她的矜持,說完後,期待奚山能給她一個臺階下。
奚山這次沒直接拒絕,“哦”了聲,流利地報出一串數字,接着不問對方記住沒有,也沒再重複第二遍,徑直勾住池念的肩膀往外去了。
捂在肩頭的手掌與第一次拉他時同樣幹燥溫暖,池念暗暗地,在心裏笑。
稍微有點小爽。
明明話都很多嘛是在高冷什麽。
走到那間超市外面,确認惹事的男人和想要奚山聯系方式的少女都沒再追上來,池念徹底放松了,扒開奚山勾住自己的手。
奚山開他玩笑:“你真行啊,還知道找警察。”
但池念是怕肢體接觸時間太久,自己又要想東想西。
他沒理會奚山這句話,皺着眉,裝作批評他不解風情,說:“電話號碼報一遍誰記得住,你會不會撩妹啊?難怪現在還單身。”
“不想認識而已。”奚山說,神情冷淡得讓人陌生。
他突然變了一個人,沒有那些活潑開朗做點綴,深刻而濃郁的眉眼頓時被陽光染出十分的鋒利,不耐煩地說着什麽話時,幾乎是刻薄而疏遠的。
池念愣了愣,已經沒同他開玩笑的調皮搗蛋,小聲說:“我看那姑娘……挺漂亮的啊。”
“和漂亮沒關系。”
幾個字的言語差點凝結出一把冰渣子。
池念噤聲了。
盡管不想承認但他的确有點讨好型人格,別人臉色一差就手足無措。前男友喜歡在學業和自理能力上貶低他,父母偶爾提起“別人家的孩子”,時間一長,池念情不自禁想讨人喜歡——起碼不被讨厭和嫌棄。
奚山這麽說,他差點直接縮進了自己的烏龜殼裏不敢作聲,可明明兩個人感覺關系才剛近了一些。
奚山真的不喜歡交朋友啊……哪怕普通朋友。
不然怎麽可能這種态度。
那這段路結束後奚山也不會留給他電話號碼吧。
池念沒頭沒尾地想着,再次被失落吞噬。可他這次頭暈腦脹,惟獨沒去想“未來”如何,只希望短時間內還能保持一點快樂。
肩膀被誰拍了兩下,他擡起頭,順勢又挨了個腦瓜崩兒:“啊呀!”
“剛想什麽呢,嘴裏還在碎碎念。”奚山變回了開朗的奚山,嘴角的笑重新和太陽一個溫度,可池念沒法那麽快釋懷。
“沒……”
奚山站在超市門口,把厚外套脫了挂在肘彎:“要不請你吃點東西?”
池念:“啊?”
奚山的眼神像說他傻:“剛才不還讓我謝你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