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看着像未成年
池念站在小超市外面,往牆壁一歪,背的上半部分抵住一條凸出的水管,從口袋裏掏出了煙盒。半晌抖不出來一支煙,他低頭看時才發現早沒了。
喔,怎麽把這茬忘了?
捏着煙殼子半晌回不過神,池念鬼使神差,聞了一下。
指尖還有煙草味,紫雲不貴,味兒卻挺沖的,讓他情不自禁去回憶奚山那張毯子。
羊毛很軟,邊角稍微起球了,攥在手裏抵着掌心滾來滾去的時候會湧起一股奇怪的舒适感,往上遮住口鼻,洗衣粉清香與一點不易察覺的煙味讓他昏昏欲睡。他把睡了好覺歸結于這張毯子,卻分辨不出安眠的是哪一個氣味。
沒有香水一類……是煙味嗎?
但好像他沒見奚山抽過。
他等了會兒奚山就從超市走出來了,手裏捧了個方便面盒子,從手心和盒壁中間的空隙裏池念看見了一包玉溪。
原來和他一樣都沒有煙,池念想。
“泡面?”池念微微低頭去看包裝盒的小字,“啊,還是香菇炖雞。”
奚山點頭:“吃嗎?不吃裏面還有香辣牛肉的。”
池念接過來:“那就這個吧。原來只是泡面……我以為你能弄到什麽好東西呢。”
“泡面诶,不錯啦,我斥巨資給你買的。”
池念哈哈地笑着,鼻尖聞到香味的時候肚子很誠實地叫了一聲。但他已經沒有剛和奚山認識時死要面子的窘迫,仿佛一起進過派出所值班室——盡管一個在內一個在外——就百無禁忌,全不在意這些表面功夫。
奚山果然笑他:“肚子打雷了?”
“哎呀。”池念擡起小腿,作勢要踢人。
奚山往後閃了半步,問:“餓成這樣怎麽不早說?”
“這不是打算等先洗完臉。”
“真行。”
池念沒管他,吃了一口泡過湯汁的面,含含糊糊:“斥巨資……有多巨?”
“十塊錢呢!”奚山誇張地強調,站在池念旁邊也貼着牆,撕開玉溪包裝打開,猶豫了一下問他,“抽煙,可以嗎?”
池念沉迷吃面,嘬着腮幫子“唔”了一聲就是不介意了。
“對了,你的車。”奚山突然提起這件事,“我剛幫你問了巡警,他們會想辦法處理的,坐标也留了一份,不用擔心。”
池念沒料到他記得這件事——畢竟自己都快忘記了——連忙說:“啊這個,麻煩你了,我差點沒想起來。”
“你這記性到底怎麽自己走到這兒的?”奚山嘲諷他,但語氣仍是善意的,“別人能幫忙,不算太糟糕了,就是買車的錢打了水漂有點兒浪費。”
池念被他提起這茬又是一陣心頭滴血。
他離家出走後積蓄已經不多,買車還花掉了大部分。當時不猶豫,覺得錢財乃身外之物,再糾結也沒意思,這會兒雖然還沒想好接下來的路怎麽走、抵達奚山的終點後他又該去哪兒生活,突然舉步維艱。
幹脆化悲憤為食欲埋頭苦吃。
打火機清脆地響過,奚山略微仰起下巴,吐出一口煙霧。含尼古丁味道的氣體很快透明了,消失在風中,池念沒來得及捉到它的軌跡變化。
泡面味道就那樣,都是批量生産談不上好不好吃。他餓了太久,之前吃的又都是馕和羊肉,比較幹,能來點帶湯的東西,哪怕好像沒特別軟也感覺重獲新生——他認識奚山以來,似乎每一步跨出去,都有再活了一次的暢快。
想起奚山,思維就情不自禁地繞着他再次延展。
池念覺得奚山這人真的挺奇怪的,會在意戈壁灘蹲着的落魄倒黴蛋,吸煙時會問萍水相逢的驢友介不介意,會見義勇為……姑且算見義勇為吧,卻不肯分一個眼神給被他解圍的女孩子。剛才那姑娘肯定有點被傷到了,池念心不在焉地想,暗自推測剛才奚山為什麽無論如何都不給留聯系方式。
不中意嗎?
問題無關男女誰不喜歡漂亮的啊。
只是認識都不想,好古怪。
思來想去也沒結果,奚山的煙抽得差不多時池念也吃完了。他喝幹淨最後一口湯把盒子拿去扔了,暗自腹诽自從進了青海他就再也沒浪費過糧食。
“可以了?”奚山得到肯定答案後偏偏頭,“繼續上路吧。”
他說完重新叼了根煙,沒直接點燃,走向車子。
“我們還是往東?”池念問。
奚山不回頭,只擡起手朝他招了一下。
“快點跟上。”
再次啓程仍然由池念開車,奚山一直不說可看得出來十分疲倦,眼底的紅血絲被墨鏡遮住,歪在副駕駛,半夢半醒的模樣。
“你想休息了嗎?”池念試探了一句。
奚山搖搖頭:“睡不着。”
“昨天晚上累成那樣,換我早就倒過去了……怎麽睡不着?”池念猶豫了會兒,自行給奚山兩個選擇免得他太為難,“是失眠,還是一直就這樣?”
“都不是。”
池念:“啊,那你為什麽不睡?”
“你開車我不放心,得盯着。”奚山閉着眼說,嘴角彎彎地向上挑。
池念握緊方向盤差點炸毛:“什麽啊!我好歹也是一成年就去拿了駕照、拿完本兒第二天就開始上路的老司機了,四年駕齡!”
奚山語調誇張:“哦?那老司機還能在戈壁灘翻車,真不容易。”
池念:“……”
每次提到這個話題他就無言以對,之前又對奚山承認自己只是迷路了,現在改口,狀态也不再是以前那樣,怎麽都顯得太過刻意。池念幹咳兩聲,把車窗按開幾公分的縫,高原的風就灌了進來。
建築工地和飛滿塵埃的棚區在身後越抛越遠。
池念決定轉移奚山的注意:“剛才到底怎麽回事?”
“嗯……”副駕駛上傳來奚山懶散的鼻音,思考了很久才繼續說,“你去洗手間之後,聽見幾個男的在那調戲女孩兒,‘認識一下’什麽的,聽着煩。女孩兒年紀不大,估計同行的人也沒在,或者幹脆就和你一樣只有自己,不知道應對。本來也不想管閑事,但看他們幾個人圍着一個姑娘想上手,我才過去攔了一下——不管怎麽樣,動手太下流了。”
奚山把事情經過說得簡明扼要,也側面印證了池念的想法。
“所以是見義勇為。”
奚山沒所謂似的:“是嗎?看不順眼而已。”
池念擔心:“可是那幾個人很多,你下次別這樣了,萬一他們帶着刀呢?”
奚山噗嗤地笑起:“沒關系吧。”
“會很危險”四個字整整齊齊地排在池念的舌尖,但他喉頭微動,自覺兩個人沒有熟到他可以為奚山操心安危的時刻,最後仍吞回了肚子。
倒是奚山,見他良久不語反而坐直了,異位而處一般安慰池念:“我有分寸,那群人就是虛張聲勢而已,外地來的游客……人生地不熟在那兒看着嚣張,真要動起手,肯定慫得比我快。”
他有點小得意,池念卻聽得直翻白眼:“那您可真厲害!”
這句帶出了他的京片子,奚山詫異地偏頭,耳機線拿到半截不動了,好像發現新大陸:“哎池念,你是故意這麽說話還是……”
“我北京人。”池念沒好氣。
奚山:“之前完全聽不出。”
池念皮笑肉不笑:“我北兒京兒人兒。”
奚山拍着膝蓋,差點被安全帶勒得背過氣去:“哈哈哈哈……行,有那個味兒了。不過我真的沒想到。”
“為什麽?”
“就,因為你普通話還挺标準的,不帶口音。”
池念自然而然,在他面前揭開血淋淋的傷疤都不覺痛:“之前談了個對象是……反正他嫌京片子燙嘴,學校聽回來還聽,煩心。他南方人,在一起時間久了,拗不過來了,除非和家裏人或者發小一起,其實別人也很難聽出我是本地的。”
“還能這樣?”奚山驚訝,“那你挺寵她。”
“也不算……我就是一直想着,”說起前任時池念喉頭微哽,緩了一拍,才又若無其事地說下去,“我想着,兩個人在一起,有的事情能彼此包容就包容一下。口音而已,又不是什麽原則問題。”
奚山不知想了什麽,也可能因為遮陽板蓋住半邊日光,使他的眉眼一起沉入陰影。
他輕聲念:“彼此包容啊……看着還是個小孩兒,想法居然這麽成熟。”
“我不是小孩兒。”池念強調。
“成年拿駕照,迄今為止四年駕齡老司機,22歲。”奚山給他數,眉梢一挑,那點陰郁頓時被熟悉的開朗替代,仿佛錯覺,“不是小孩兒是什麽?”
池念據理力争:“好歹大學讀完了吧!”
奚山不語,撐在駕駛臺上側臉看他,表情投入,但池念不敢對視。
“池念啊……”奚山語氣有點兒飄,差點被淹沒在發動機引擎的聲響中,“你真的有22了嗎?看着像未成年。”
沒靠近奚山的另半邊耳朵一下子變紅了,誠實地暴露他的情緒。這人說話随時在正經和調侃中切換,分不清哪句是真誠之語哪句只是玩鬧。
但凡奚山對那姑娘這麽說一句,對方大約恨不得能直接以身相許吧……
池念別過頭,将紅了的半邊耳朵藏得更深。
“你是哪裏人?”他問。
“你猜。”
“不知道,聽口音像南方人。”
奚山眯起眼睛,彎彎的弧度很好看:“那我就是南方人吧。”
噫,好挫敗。
“那你多大了?”池念怕他又來一句“你猜”,連忙附加條件,堵死奚山暧昧不清的回答,“我都快把家底抖摟完了,你再讓我猜,玩不動。”
奚山前仰後合,随即端正了眉眼:“我麽……今年10月份就27歲。”
池念手一抖,方向盤差點打歪,越野車在他的蹩腳操作中滑出一個S形,還好國道上車輛少,沒造成交通事故。
奚山絲毫沒覺得怕,笑的更厲害:“怎麽,難以置信到原地漂移?”
“沒,”池念眼角掃他,“就覺得……啧,好老。”
先一愣,然後奚山伸過手,非常不客氣地捏了把他的臉。
“說話當心點兒啊,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