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意義的

“痛!”池念半真半假地喊,松開手,揉了揉被奚山捏的地方。

有點發燙,不知因為對方力氣太大還是他心虛着羞赧,池念皺起眉裝作很不開心,心跳卻加快了,擂着胸膛,讓他整個人不受控地顫抖。

被……奚山捏臉了。

痛感很快消退,可還有別的證據記錄這件事剛剛發生。

池念看向後視鏡,他是容易留痕跡的體質,這下那塊紅得厲害。

而更紅的,那半邊奚山看不見的耳垂。

奚山之前沒對他有過太親密的動作,除了上次稍微擰了一下他,頂多也只拿東西時稍微一碰手指。可他是想多了嗎?這種力道很大的捏臉,微妙地介乎于玩鬧與調笑之間,更像哥們兒的捶肩膀一類的動作,界定在友情內穩固程度遠超乎其他。

友情,這兩個字砸下來,池念分不清自己高興或者不高興。

做朋友當然很好,但他忍得住麽?

池念的感情觀簡單而純粹:在一起的時候盡量相互磨合,甚至可以委屈自己,深愛對方就一定抱着走得更遠的想法——這深受父母婚姻影響,總會有犧牲求全——如果出現了無法容忍的錯誤,再分開,他受了傷害也不會帶去下一段感情。

他是無法原諒前男友的背叛,無論感情或金錢,都超出了池念可以接受的底線。現在情緒糟糕,不能自拔,但他向上走就不會一直消沉。

那麽等回歸正常生活,再出現一個喜歡的人呢?

或許……比如奚山?

盡管他現在只是對奚山有一點點不可察的好感而已,不穩固,風一吹就散了。

池念一向不愛招惹直男,現在的處境下,如果奚山真的有女友或者暗戀多年的“女神”,他知道好歹,盡早抽身,以後如何相處……或者不相處,都自有辦法。

有點煩躁,不知道糾結什麽……

“你就是總想得太多太遠,太虛幻。”前男友的話不合時宜地震耳欲聾,池念心裏“騰”地竄起一股無名火。

咬了咬牙,池念感覺到來自副駕駛的視線,幹脆扭頭瞪奚山:“看什麽啊?”

“不是,剛才……”奚山前傾身體,安全帶被繃得很長,“我就捏一下,怎麽還哭了?”

池念被他說得慌了,手忙腳亂地一抹眼睛:“誰哭啊!”

奚山收斂笑容:“你剛才……眼睛紅了。”

“吓到你了?”

奚山點頭:“對啊。”

“因為那一下有點痛。”池念打着哈哈,“我從小就這樣,吃不得苦,受不了痛,一摔跤或者撞到哪兒,其實心裏不想哭,但就是……‘哇’地一聲,非要嚎幾嗓子才舒服似的,我就是嬌生慣養太久了。”

調整情緒很快,不一會兒眼圈的紅暈就消下去,看着沒事似的。

奚山靜默,這時才輕聲問:“誰說你嬌生慣養?”

“很多人啊,我媽,我爺爺,我前……反正,一切比我大的人都這麽說,‘池念,你好嬌氣,你好愛哭,男孩子這樣不能獨立生活。’連小堂妹都學會了。”

“獨立生活?這個和嬌氣沒什麽關系。”

池念早過急切找認同感的年紀了,沒開腔,他其實打心眼裏嫌棄那點自理能力。

也許看他表情好很多,奚山靠回副駕駛,笨拙地試圖安慰池念:“生活能力我不太懂啊……但是,我倒覺得,愛哭沒什麽的。個人體質不一樣,有的人就是淚腺發達,開心也哭,傷心也哭……受了委屈也會哭。”

他的語氣仿佛陷入久遠的回憶,帶着語重心長的懷念。

池念“啊”了句:“你也認識其他人這樣嗎?”

“沒有。”奚山好像嘆了口氣,又篤定地重複一遍,“沒有,不認識。”那就是不願意提起了。

“是不是覺得哭能解決一切問題?”池念笑着,把小時候的倒黴事也說給他聽,“我以前就這麽想的,反正我又容易哭,鬧一鬧的孩子有糖吃麽。後來爸媽習慣了,再怎麽鬧也沒用,開始覺得煩……”

“會哭就有糖吃?”奚山意味不明地一眯眼,“也是啊。”

池念還在說:“這次出來前,我跟家裏大吵一架。說來也奇怪,我真的很難過,但站在家門口去拖行李箱,居然一滴眼淚都沒流。”

奚山敏銳地捕捉到他話語中關鍵信息:“離家出走?”

“算……是吧,”池念把前因後果略過去,“我想自己創業,爸媽覺得天方夜譚,後來跟……一起創業的人起了點沖突,出了問題,所以現在也……也沒什麽錢。說真的,現在你把我拉出來,我也不知道還能去什麽地方。”

奚山問:“叔叔阿姨真的就不讓你回家了?”

池念眨眨眼,放慢了車速:“是我自己……不想回。這次的矛盾不是我低頭就能解決的,就算回去了,下次遇見類似的事也遲早被趕出來。”

他說得足夠隐晦,如果對方也明白同類的困境說不定就能聽懂。

“這樣啊……”

“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朋友幫不上忙,也不認識什麽人。那天開車去戈壁灘……”池念說着,感覺鼻尖發酸,匆匆擦過眼睑把這陣生理反應忍回去,自嘲道,“你看,我又……我真不是故意的。”

奚山半晌不言,卻沒有再繼續與池念分析委屈和淚腺之間的必然聯系。他低頭研究了一會兒車載導航:“前面有條公路,你要不要去拍照?”

“啊?”

怎麽突然提到公路了。

奚山補充:“反正挺多人都喜歡在那邊拍照,坡度很美。”

池念不懂奚山這時提什麽公路的用意,仍點點頭:“要經過那就去看一看?”

奚山看着他的時候笑得挺溫柔。

315國道在高原戈壁中彎出兩個巨大的U型,黑色馬路,黃色标識線一起通往湛藍蒼穹。沿路往前走,大有直往九霄雲上去的滋味。

池念開車速度保持在70碼上下,奚山不催他,靠近坡道路段時人明顯變多。

穿紅裙的女人仿佛組團來的,擋在國道正中間不停催促拿相機和手機的人給自己拍照。一個又一個,沒有停的意思。這麽多人本來看着眼睛吵鬧,但池念經久不見許多陌生人,反而真切覺得回到了社會。

哪怕在人煙稀少的高原,只要有夥伴在身邊就不會覺得太孤單了。

“停在路邊。”奚山指揮他,停穩後自己先彈開安全帶下車,三兩步爬上了國道邊高聳的土坡。

碎石子滾落一邊,池念盯着它,站在道路邊緣猶豫不知該不該上去。

為了修建道路堆砌起來的,經過風吹日曬,看起來很堅硬但踩着會軟綿綿地往下陷。池念覺得自己很像這堆土,本質依然一盤散沙,脆弱不堪。

他仰起頭,奚山在坡道半截的地方踩出了堅實的腳印凹陷。池念不動,奚山左右看了一圈,又往下踩了兩步,向他伸出手。

“來,”他說,“上面風景好,想去路中間拍照一會兒我幫你。”

池念沒忍住笑了笑,握住了他:“我沒想拍照。”

往上的每一步奚山都抓緊他,手掌相貼着,不知道是否沒開車曬太陽的緣故奚山這時掌心沒有之前暖,可抓住他的力度很真實也很堅定。池念中途差點摔跤,膝蓋跪下去,褲子破開一個口,奚山幹脆兩只手一起半摟着他了。

其實很容易失去平衡,膝蓋也擦傷了開始疼,但池念拖着他的手和短袖T恤有點舍不得地想:摔了也一起摔吧。

碎石子堆成的戈壁灘難爬,可到底沒摔,奚山摟着池念的後背幾乎把他抱上了最後一步。

身後是傾斜、布滿腳印的坡道,壯觀公路橫亘在山坳中一直往前延伸,而面前,奚山拍了拍他的肩,池念走出兩步,視野驀地開闊了。

青海的雅丹地貌不如張掖多彩,因為高海拔與盡頭蜿蜒的山線,這些隆起的山丘有種不一樣的洪荒感。

“你覺不覺得像火星?”池念莫名感嘆。

奚山随意地将手肘支在他的肩上:“說得跟你去過似的。”

池念:“那些科幻片不都是這樣?”

好像細看也有點道理。

大片的荒漠,起起伏伏的山,還有從沙丘中蜿蜒曲折而來的幹涸河道,一點草甸掙紮着望向天空。雲層很厚,堆積着在沙丘與山的表面投下陰影,陽光太亮了,于是陰影也更深沉,幾乎用墨暈開一般。

“那邊是黑的。”池念像自言自語。

奚山收回手,伸了個很長的懶腰,T恤下擺都被扯起來了點露出小半截窄卻緊實的腰。池念沒看見,只稀裏糊塗地追蹤雲的軌跡。

“因為,”奚山聲音低啞,聽久了會覺得入耳舒服,“雲遮住了太陽,過了這段、或者過了這會兒,它們往前流動,山就亮了。”

“北京……晴天偶爾也會見到差不多的,但是顏色沒這麽深。”

奚山瞥他一眼,若有所指地說:“我覺得山脊上雲的陰影其實是風的痕跡,和雅丹山丘的背面一樣,都是風留下的記號。”

池念細想,表示了贊同。

“那邊河道你看見嗎?”奚山指了指兩座沙丘中間的褶皺,凹陷,又連綿,“我書讀得不太行,但大概很多年以前那兒有過河流。”

“我知道,風蝕和磨蝕,然後流水作用……這樣形成的。”

池念比劃着,從記憶裏翻找高中地理教科書的記載,過分投入時,奚山突然擡起胳膊一把勾住了他的肩膀,手腕抵着鎖骨。

脈搏加快,池念的解釋頓時打了個結,咬了舌頭。

“所以你看啊,”奚山指向遠處山丘時手指蹭過了池念下颌,“那是水流過的痕跡,那邊是風吹過的痕跡。過了幾分鐘或者幾百年,我們會知道它們存在過。”

“……”

“任何事物存在過就會有痕跡留下來,不管當時如何,以後看到那些痕跡才能想到,‘哦,原來存在是有意義的’。”

他在安慰自己,池念想,小拇指輕輕在發熱的下颌蹭過。

“再說了,想不想吃烤羊肉?”奚山擡起手,順便在池念毛茸茸的後腦勺揉了好幾把,“好好開車,等到德令哈我們去吃頓好的。”

池念笑着埋頭,忍住眼角酸澀滋味:“你自己做嗎?”

奚山正經道:“那比我做的好吃。”

“行吧。”池念說,“為了烤羊肉。”

遠處深沉的陰影當真随風的流動重新變亮,山脊線清晰而明快,切開了藍天。

真好啊。

池念心不在美景,只偷偷地又看了一眼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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