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倒計時150分鐘
315國道過了風景獨特的U型公路又是信號和氧氣一樣稀薄的高原,白天尚好,陽光明媚但直射駕駛座讓池念不太好受。
他一直眯着眼,大約被奚山注意到了,對方摘下墨鏡遞過去給池念,自己則從褲兜裏掏出個幹淨袋子包裹的眼罩——奚山在這些不為人道的細節裏格外貼心,在乎同行的人,自己卻只委屈地放低了副駕駛睡覺。
等再往前開了一段,池念側頭看他時奚山微微張着嘴,已經睡得很熟。
一小股風卷起黃沙碎石,池念升起副駕駛一側的窗。防曬膜在奚山身上籠罩一層很薄的陰影,道路颠簸,影子也随之搖晃。
中控時間顯示現在已經12點多,比奚山預料的要晚。
今天大概就在德令哈過夜,池念沒有去過但聽過很多次了,生出一點不可名狀的向往。東臺服務區的小插曲讓他們耽誤了不少時間,之前聽奚山提了一句東臺之後不到400公裏,所以抵達多半也是日漸黃昏。
長久的駕駛容易疲勞,尤其路上景色千篇一律沒有別的車,池念昏昏欲睡,越發愧疚昨天晚上爽約沒能起來換奚山。
池念掐了把鼻梁,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要是實在困就開個音樂吧。”副駕駛上本該睡熟了的人突然開口。
池念被吓得不輕:“怎麽……你不是在睡嗎!”
奚山眼罩都沒掀開,懶洋洋地往駕駛座的方向靠,拖長聲音:“嗯——剛剛車子颠了一下我就醒了,技術不過關啊小朋友。”
池念:“……”
池念:“你可真是豌豆公主。”
奚山不明所以地笑了笑,手指憑感覺向中控的位置戳了下,沒找準。他立刻放棄掙紮,對池念說:“開音樂,會吧?不知道你愛不愛聽,但提神不錯。”
“行啦,”池念和睜得老大的貓眼眼罩對視,連忙扭開,“開音樂吵着你,算了。”
“別把車開到溝裏去。”奚山警告他,語氣卻很柔和沒在認真。
池念笑着說“好好好”。
他停頓片刻靜默地開會兒車,再去看,奚山又睡着了……大概。
眼罩實在太有存在感了。
居然還是黑貓金瞳,瞪着人,配上奚山鋒利單薄的唇有種奇妙的和諧感。他用這麽可愛的眼罩就超出池念的想象了,适配度還挺高。
該不會是女朋友選的……
別想,池念在心裏唾棄,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看風看雲,看幹枯的河道與公路明黃标識,一時間專注過多,真就并不在意了。
池念沒開音樂,倒是奚山,中途又醒了一次來放歌。他好像誤按了單曲循環,《重慶森林》的一首插曲反複播放。
輕快中帶點複古的律動配青海的戈壁灘竟也相得益彰,池念聽完整三遍,音樂卡了一聲似的重歸沉寂。奚山已經睡熟,池念沒有再重新按播放的意思,腦海中的旋律依然回蕩着,仿佛這裏不是高原,是沒有夢的加利福尼亞。
大海變作瀚海,日落成了午後驕陽,越野車跑向不知名的終點。
空無一物的戈壁灘漸漸出現草甸,越來越密集,昭示着水源的靠近。斜前方出現一個湖泊時,池念下意識地想起——
小柴旦。
離翡翠湖很近了,如果只有自己的話路過也就罷了,可和奚山一起,他希望時間能夠暫時延長,他們多看一看別的風景。
可惜奚山多半去過了吧,他對這一片似乎有超乎尋常的熟悉。
池念暗自嘆了口氣,隔了一條溝壑與逆向車道他看見小柴旦湖盡頭雪山綿延,藏進白雲,像霧裏看花,只留一個模糊的輪廓。
八月初氣溫幾乎全年最高,陽光映照下,離得遠看時雪山并沒有任何變化,冬天會不會更有別的味道?池念正想着,副駕駛的一個電子音毫無預兆尖利響起。
奚山突然被驚醒,拉下眼罩,條件反射從兜裏摸出手機。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已經有了信號。
屏幕上的備注閃爍着,池念餘光掃過,他視力兩邊4.9,沒散光,好處在這時顯露出來——楊彩,好像是女人的名字。
默認鈴聲響了兩遍,對方挂斷,與此同時奚山松了口氣。可還沒等他把手機揣回口袋、池念找到可以詢問的切入口,電子音又锲而不舍地開始了,依然是那個名字,他觀察奚山的神色,眼眸裏的光有了些許暗淡,渾身緊繃。
他側過去,仿佛在躲池念,按接通後貼緊耳朵低聲問:“有事?”
切換方言讓池念不由得愣了一拍,他覺得奚山不想讓自己知道,幹脆打開車載音樂——這次換了一首民謠。
歌手沙沙的嗓音頓時在車廂裏散滿。
“我迫切的想要呼吸,卻意外的特別着迷。
“如今快要告別這裏,可又想回去。”
……
池念緊盯着前方公路目不轉睛,耳畔除了音樂,也能聽見奚山嘀嘀咕咕。
西南方言的口音可他說得太快,池念只有只言片語也無法聽懂奚山到底在急什麽,只感覺奚山越來越不耐煩,音調也逐漸高了。
“……你找我有什麽用?!”他皺着眉,眼睛裏有一把火星往外跳,“哭個屁啊,別哭了!煩死。”
池念分不清重慶和四川方言有什麽區別,但大概辨認出了奚山的家鄉。他耳邊奚山說話像往外噴火,如果不是有安全帶又在車裏,他真擔心如果電話那頭的人出現,奚山下一秒會不會直接和對方打起來。
“随便吧,操,真想從我這兒拿到錢你讓他自己打,我不挂他電話。少來道德綁架,我現在有個屁義務!”
池念隐約不太舒服了。
從小受到的良好教養作祟,不允許自己和身邊朋友對一個女人大呼小叫。如果有理由,或許池念能另當別論,他對有好感的人總容易心軟。
但奚山有理由嗎?那個人是誰?
這時奚山煩躁無比,眉心褶皺像山谷河道那麽深,黑發細碎地遮住眼睛,陽光撫摸線條利落的側臉,仍照不亮他的陰郁。
和拉他出泥沼的奚山判若兩人,池念喉嚨有點痛。
“行了別哭了,就這樣,我沒錢給你。”奚山要挂電話,拿開後不忍心似的又按回耳畔,“操,你他媽記得這次看在他的份上,就五萬,多了沒有!”
然後電話裏漏出來的哭泣與他的不耐煩一同被撲滅。
音樂剛好也一曲終了。
奚山低着頭,嘴角緊繃。
池念輕輕地問:“……怎麽了?”
“沒事兒。”奚山說回了普通話,好像那點戾氣也消失得只剩一個尾巴,不認真咀嚼他的音調起承轉合感覺不到。
池念軟軟地抱怨他:“吓到我了,你剛才說話特別兇。”
“嗯?可能是吧,別人也這麽說過。”奚山不在意他的評價,又戴回了眼罩。
池念以為他不會解釋了,正準備專心開車,一陣沉默後忽然聽見奚山很疲憊的聲音:“我……認識的一個人出了點事,來借錢。可是我不想借給他,當中關系又麻煩,剛出沒信號的地方就接到這種電話,煩。”
池念很理解:“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奚山低笑,接着收斂了說:“大風刮來也不想給他。”
“可五萬不是小數目了。”
“對,想着……人不能忘本。”奚山的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線了,“反正這次事情解決了我一分錢都不再給他們。”
奚山說,“他們”。那個女人的哭泣聽上去挺年輕的,不會是長輩,難不成……前女友?或者某個有故事的女同學?
于是池念理所當然地在內心構架出一段狗血又糾葛的愛恨——劇本可以這麽寫,前女友和好友出軌同時背叛了他,所以他來西北尋求解脫,就和自己一樣。只不過奚山沒有那麽消沉,所以他們還能遇見。
如果失戀和出軌導致奚山選擇了這場旅途,那麽合情合理,又因感同身受所以池念不願意多問一兩句。
他說“好”,篤定奚山不想被安慰,于是到此為止。
“還有多遠到德令哈?”奚山用手遮着嘴唇,像含了一朵雲。
池念看一眼導航:“兩個多小時,下午五點前能到。”
“那剛好晚上能吃烤羊肉,我打個電話定了。”奚山偏過頭,“就我們倆,行麽?”
池念笑開:“你請客我就去,畢竟我卡裏就一萬多了。”
奚山潇灑地給條件:“沒問題啊,你叫我一聲‘哥’,我就請你。”
“別想趁機占我便宜。”
“不吃啦?”
池念從善如流地改口:“奚哥,罩我。”
奚山開懷大笑,先前的抑郁消沉一掃而空。他不睡覺了,摘眼罩收好後伸過手來,捏捏池念開車太久而僵硬的肩膀。
“真乖啊,讓叫哥就叫哥,這必須請你吃幾頓好的。”
池念立刻蹬鼻子上臉:“真的啊?那我可就記小本子上了,吃不夠數我不撒手的。”
奚山點頭說行啊,就你這小身板難不成還能把我吃垮。
池念冷笑,別太自信了,奚哥。
下一首歌又輕快地唱,“你快帶我快帶我回到要蒸發的土地,也許趕在這之前我們還來得及,來得及回去趕上周末最後一場電影……”
窗外經過一段沒有地名的國道,兩側河道幹涸,幾十幾百年過去後露出胭脂紅的河床,是黃土中最靓麗的顏色。
他們的車從橫亘的國道軋過,穿越太陽,像在雲上飛。
“德令哈有電影院嗎?”池念突兀地小聲地問。
“有啊。”奚山回答。
道路些微搖晃,他自然地搭着池念右邊肩,指尖無意識地在有點僵硬的頸側捏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