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深淺淺,口中□□不斷。
她腰被腳踩,頭被摁住,在地上動彈不得,淩亂的長發早被淚水和汗水糊得濕透。她哀哀求告道:“求求您……求求您……”可是嘴裏含着靴子,咬字不清,連哭帶喊也只吐出一串嗚嗚聲響。
拿鞋的随從笑得手抖:“還吹起來了哩,害不害臊!
摁頭的那個接口道:“瞧她剛才還一副難為情的樣兒,這會兒卻騷得很!”
“得虧爺會□□!”
“瞧爺這雙寶鞋叫她饞的!”
“下流胚子,還不謝爺的恩典!”
三個随從你一言我一語,句句不堪入耳,麒麟在河對岸擰緊了眉,暗自嘆道:“她暫且聽不懂這些污言穢語,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同一時間,紫袍公子也想到女孩尚未成年,又瞥見她粉裙之下露出一截似絹似錦、如脂如玉的小腿,心中竟生出了更龌龊的歹念。
麒麟怒道:“無恥!”
遠處有頂四人擡的紅呢軟轎正穿城而過,麒麟忽一側目,軟轎便飛也似地過了石橋。
橋邊的紫袍公子神情倨傲,命令踩着她腰的随從道:“她年紀小,你腳下‘憐恤’一些。”
随從略一沉吟,會過意來,忙道一聲“是”,歪嘴笑着,正要在她腹股之間落腳,卻見老仆從軟轎一旁走到公子身邊,恭恭敬敬唱了個喏,躬身道:“爺,該回府了。”
紫袍公子嘆了一聲,點了點頭,三個随從這才松開女孩。
女孩癱軟在地,抽泣,幹嘔,幾乎喘不過氣。
一個随從送紫袍公子升了轎又折回來,陰陰笑道:“這雙靴子你伺候得不錯,爺說賞你!”一甩手,将那雙雲頭靴砸在女孩身上。
衆人一哄而散。
女孩伏在地上,将臉深深藏在臂彎中,若不是雙肩顫顫地聳動,簡直不辨生死。
其時已近黃昏,炊煙袅袅升起,乳燕也叽叽喳喳地歸了巢,家家戶戶碗筷碰撞的熱鬧喧嘩蓋過了街市上僅剩的叫賣之聲,天邊白雲似羊群,在淺紅的霞光裏信步閑游,崔平在樹上睡得正酣,鼾聲陣陣。
在河邊,麒麟聽見青樓裏有個雛妓正跪在碎瓦片上哭,隔壁酒肆裏,有個小工已經挨了幾十下藤條,可他家裏還有一大群沒飯吃的弟妹。在城門邊乞讨的小男孩幾日前剛被鋸斷了手臂,傷口潰爛,疼得冷汗直冒,他的哥哥一邊在滾油裏練習取栗,一邊哭得肝腸寸斷。
麒麟看都沒看一眼便回了天界。
他心想,生而為人,本就是萬般皆苦的,誰也怨不得誰。
迫供
麒麟回天界後即受天帝傳召,說是雷神抓到一名魔族奸細,嚴審之下,奸細吐露出緊要關節,請武神立刻前去。
他趕到五雷臺時,臺上仍是烏雲翻滾,電閃雷鳴,衆神正以天帝為首立在臺下,看魔徒在臺上受審。
魔徒供稱他是魔君之子,此次混入天界,為的是查清神族究竟在魔界安插了哪些眼線。在天界,他僞裝成被害的仙人已經打探了一段時日,不過曾經與誰結交、查到了什麽,他一概不肯說。
魔界近來繼位的新君确實在大肆搜捕與天界有關之人,可是搜來搜去,始終不得要領,因此諸神先前以為魔君誅仙是虛,鏟除異己為實,未曾想他會親派幼子來暗行此事。
天界為仙居神府,神族自不用說,衆仙修得飛升之後也是靈氣環繞,通體清淨澄明,與身懷魔氣的妖邪之類極易區分,因此,魔族要混入天界實是難上加難、險之又險,相比之下,魔界魚龍混雜,被削仙籍的堕仙也曾任魔君,是以神族歷來在魔界多派耳目,而天界抓到魔族派來的奸細,這還是頭一遭。
“你再不招,信不信我殛了你!”
負責主審的雷神一聲怒喝,萬鈞雷霆即如白龍裂爪而下,爆鳴聲撕破雲霄,那位王子原本已是形消骨散,雷殛之後,竟連魔氣也化散了□□成,唯餘一縷幽幽黃煙,勉強聚成人形,在仙牢裏虛晃。
雷神喝問道:“你到底查出什麽來了,快說呀!”
魔徒猶不屈服,雷神一叉腰,憤憤斥道:“你這小賊敢做不敢說,算什麽東西!”
雷神化形之初曾經蠻召天雷,毀傷了神魂,因此千百年來一直是七八歲孩童般的身材容貌,淺淡的金發被電焦過,至今也只有寸短。她嫉惡如仇,執掌天界法度,平日裏說話行事卻憑小孩子一般的心性,毫無顧忌。
她跑到臺下揚聲就喊:“武神哥哥,換你來!”
麒麟心想:“他已是形神俱喪,空有一縷魔魂,還有什麽可審?”
他身為天軍主帥,自然發落過違令的兵将,處置過俘獲的魔徒,不過将人轉送到雷神座下、由她依律裁奪的時候居多,就算是他親審,也不曾眼見誰落得這樣。
他心知這位王子曾在天界與誰結交并不難查,難的是令他供出查明的眼線。神族派到魔界的一衆仙使經營多年,布下了諸多暗樁,魔君此次派他前來,定是要将他們一網打盡,他若熬刑不住,讓仙使那邊得了通報,有了防備,日後君父苛責起來,他還不如就此了斷。
如此一想,麒麟便知即使對他再用嚴刑也是枉然。
麒麟揚手召出一張銀光閃爍的勁弓,在臺下朗聲問道:“你可認得我這張弓?”
臺上那位眼耳口鼻都燒化了,不能視物,只覺臺下忽然刮來強風,那風寒冷刺骨,猶甚冰刀霜刃,他在仙牢中扭身躲避,卻躲不過一陣陣風刀之痛。
麒麟挽起袍袖,左手拈弓,右手搭箭,弓弦一響,箭矢宛如流星出月,正中魔魂前心。魔魂虛無缥缈又扭動不定,這一箭着後即停,不僅是他射術神準,力道的控制更是妙至毫巅,雷神高喊一聲:“好!”
麒麟冷道:“你既是魔君嫡子,千餘年前在我箭下斃命的當是你祖上。”
千餘年前神魔大戰到最後,正是麒麟一箭射滅了行将逃回魔界的先任魔君,致使魔族各部混戰,自相殘殺,其餘二界方享太平。
王子被麒麟一箭穿心,箭上又附神力,催出熊熊火焰,仙牢頓時化作一座洪爐,他的殘魂也被燒得慘白,在牢壁上“砰砰砰砰”撞個不停。
又燒得片刻,魔魂再也無力掙紮,只得貼在牢壁上“嘶嘶”顫抖,不知從哪裏發出一聲聲喑啞的哀嚎。
麒麟見他身受劇痛仍不肯招,實是可敬,遂一揮手,撤了牢中之火,轉身對天帝作個長揖,說道:“臣無能。”
天帝道:“武神仁義,乃天界之福。”
雷神氣呼呼地想了一想,拽拽財神的胳膊,催道:“你快想個法子誘他呀!”
財神在腦子裏撥了撥算盤,算出他傷重不治的幾率十有八九,當即對雷神呵呵一笑,表示自己也沒法子。
就在這時,冥神舉起左掌,結施無畏印,一團黑霧自他掌中飛出,沒入魔魂眉心。那縷魔魂“嘩啦”一聲裂作七八股,凄厲的尖叫聲瞬間響徹天地。藥師連忙合十雙掌,默誦經文,施術抹去了慘叫聲。
寂靜之中,須臾之間,魔魂炸裂成千絲萬縷,如齑粉一般飄落,在地上瘋狂跳躍起來。
“咝咝咝……”五雷臺上方掠過一陣吮腦吸髓似的聲響。
雷神默默傳音問財神:“你說他老人家使的什麽法術?”
“不知道。”財神只覺得頭皮發麻,不願多想,随口答道:“許是冥府裏的小鬼餓了罷……”
三界中只有凡人的識想易于窺探,神魔仙妖皆有心防,法力高者心防更是牢固,像魔族王子這樣堅不可摧的,冥神一出手,必定是将他的元靈與心防一起粉碎,至于粉碎之後的事,那就只能問冥神本尊了。
冥神左右手掌中各藏有一只眼睛,雙眼平素緊閉,此次難得睜開,諸神只能瞧見一團黑霧,誰也無法看穿。
粉塵漸漸靜止,一團黑霧重新溢出,飛回冥神掌中。冥神緩緩收掌,對天帝垂眸道:“臣只解出一十四字。”
雷神忙問:“哪十四字?”
冥神道:“‘日月蔽,萬魔興,死生無盡,喜樂何極。’”
“沒了?”雷神問道。
冥神搖搖頭。
雷神推敲起來:“日月蔽,萬魔興……”
其餘諸神也紛紛默念,心想:“這一十四字似乎只是魔族用來蠱惑人心的頌詞。”
凡間衆生受輪回之苦,求不得苦,放不下也苦,其實無苦便也無樂,不過世人總不明白,魔族因此宣稱入魔即是不生不滅、無拘無束,一味地教唆世人去違背公義,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地放縱佚樂,“生死無盡”“喜樂無極”雲雲,當是此意。
麒麟卻想:“魔族王子法力不弱,意志又甚為堅決,受極刑後才招出這句話來,其中必有深意,可惜他已灰飛煙滅,再也追問不出什麽來了。”
衆神随後在五雷臺上合議他所供述之事,藥師請天帝速速召回派往魔界的仙使,徐圖後計,以免諸位仙使暴露身份,慘遭屠戮,附議者不少,雷神卻跳出來反對,說那魔徒查到什麽尚屬未知之數——“興許他什麽也沒查到呢!”——他臨終時供出的那句話不明不白,正需要仙使在魔界多方打探,不可撤回。
藥師勸道:“魔君有意拔除天界耳目,想必已是嚴防死守,仙使留在魔界只會徒添傷亡,難以奏功。”冥神也在旁幫腔,說遣派耳目本就是雞鳴狗盜之舉,未免有失神格,不夠光明磊落,雷神氣得直跳腳:“您那只招子才不夠光明磊落呢!”
冥神微微一笑,不以為忤。他神壽極長,視衆神皆為小輩,而且生就極怪的秉性,一方面寬厚和善,另一方面卻對地獄中的諸般酷刑全然無感,故而對魔族王子用刑時也是毫不眨“眼”。
麒麟接過話頭道:“明争暗鬥,并無高下之分。衆位仙使在分赴魔界時便将一己得失置之度外,縱使他們回歸天界,只要魔心一日不滅,天下生靈如何能有真正的安寧?”
說話的這位是主戰的天神,他除魔降妖毫不含糊,從不手軟,其餘諸神卻未必有他這般決絕。
藥師向天帝長揖三次,求道:“請為諸神說辛濂一事。”
天帝不置可否,但是神情肅穆,其意不言自明。
辛濂是魔族大祭司,他曾三度勸阻前任魔君對外出兵,專治內亂,是以魔界今日才有各部初定的局面。登位的新君以私通神族為由,将辛濂及其子女親眷共計三百餘衆一同抓獲,縛在萬毒窟中受毒蟲折磨,日夜噬肉啃骨,鑽心齧肝,辛濂從嘴中吐出了無數碎肉,卻始終辯稱自己與天界毫無瓜葛,直至百日之後,萬毒窟中哀嚎方盡。
辛濂由此得證“清白”,元靈潰散之後,仍以魔族大祭司的名義入葬衣冠冢,當時三界均生異象,似乎是天地亦有感于他阖族皆滅的慘烈。
他的事諸神早有耳聞,只是當時誰也不知道,原來辛濂當真是天帝——或是藥師安插到魔界去的。
這一下,衆神盡皆心照,辛濂之所以堅稱是魔界忠臣,對私通神族的罪名抵死不認,是因為如此一來,前任魔君止戰彌兵便只是她自行決斷,并非是聽信了天界內應的“讒言”,新君無從借端生事,實為蒼生之幸。
藥師喟然長嘆道:“諸位可知辛濂的身世?”
麒麟等均想:“辛濂的出身在魔界衆說紛纭,藥師似是知曉真相,或許辛濂曾在他座下修行也未可知。”雷神開口問道:“據說他在凡間當過大官兒,是也不是?”
藥師搖了搖頭,徐徐道:“辛濂當年舍棄肉身,不得已将魂魄暫且托于凡人。”尋常仙人潛入魔界從不必受此等煎熬,衆神由是皆驚,又聽藥師續道:“在那之前,辛濂乃因緣化生,天地造就,與我等實為同類。”
雷神驚道:“不可能吧?他……他倒是我小弟?”
藥師怆然道:“辛濂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載入神譜,與小殿下敘同族之誼……唉,再也不可能了。”
衆神不勝唏噓,一時無話,只有雷神似乎剛說完話就把這事忘了,翻掌變出一個紫白電球,攏在手裏“滋滋”把玩。
麒麟心道:“藥師早已勘破生滅諸相,怎地今日反倒執迷?凡人道‘死得其所,夫複何恨’,我等千萬年來與魔相抗,因此而魂飛魄散的豈止一個辛濂?若要向殉道者致祭,自當持守法性,早日蕩除邪魔才是。”
他雖有此想,卻也知道斯人已矣,此時不便多說。
他和藥師默默望向天帝,彼此都明白誰也說服不了誰,多說無用,只等天帝定奪。
天帝思忖良久,終道:“也罷。神魔自古相生相對,降伏魔心本非一世之功,不應争一時之效。”
自不必說,天帝還是以仁慈為念,命令諸神各自召回派在魔界的仙使,又道:“辛濂一事,此後休得再提。”
蒙冤
衆神散去之後,麒麟傳密令召回派在魔界的座下仙使,又到天界各處巡視一圈,整肅守衛,防止返回天界的仙使中混進異類。
不知為何,他回殿後總覺得不妥,結跏跌坐在靜室時耳邊嗡聲一片,到庭前練了劍,在鑄劍臺上熔了半爐夜明珠,心裏依然亂糟糟的。
梵衆天空曠寂靜,冒一根草芽、挂一輪新月、碎一抹纖雲都聽得見,麒麟突發奇想:“或許凡間人聲鼎沸,反能取靜。”
這心念一動,耳邊就有驚堂木“啪”的一聲拍得奇響,他正想:“真是巧了,剛審完——”卻瞧見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跪在高高的案臺之下,縮肩弓背,面目低垂,“她為何也在受審?”
只見縣令高坐堂上,神色峻厲,捏着幾莖黑須,沉聲道:“難道賊贓不是從你身上搜出來的嗎?”
縣衙的正堂陰涼幽森,斜光也穿不透,麒麟站在門口,看不清女孩在暗處是點了點頭還是微微顫抖。天界一日,人間一年,她的背影看上去十分清瘦,長發蓬亂,衣衫單薄,想必這一年過得艱難。
縣令喝道:“那你還有何話說!”
女孩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聲,麒麟聽見她在心裏道:“我偷的……我偷的……我偷的……”
她身旁跪着一對中年夫婦,衙役手中捧着一枚細細的金戒指,顯然是縣令口中的“賊贓”。凡間像她這樣流落街頭的孤兒非丐即盜,否則難以謀生,這一點麒麟雖然明白,卻也難免有些失望:“想不到她也學人行竊……”
這時女孩鼓起勇氣,嗫嚅道:“戒指确實在我身上,可我沒偷……我偷的是……我拿的是個饅頭……我還給他了……”
麒麟聞言朝女孩記憶中一望,原來這一日她饑餓難忍,路過小店時正好趕上噴噴香的饅頭出籠,她不敢多拿,趁店家轉身洗碗的空當,抓起一個饅頭就跑,跑到半路卻被崔平逮了個正着。崔平令她将饅頭送還給店家,她老實照做了,沒想到店家一口咬定她還偷了戒指,而後當真從她後襟裏搜出了個金戒指來。
麒麟見崔平抓她時提的正是她頸後的衣領,當下了然:“戒指是那瘋子偷了放進去的。”
崔平行事瘋癫,麒麟也不知他是在胡鬧,還是見她偷拿饅頭,有意要她得些教訓。
無論如何,這竊案另有隐情,縣令卻道人贓俱獲,認定金戒指就是女孩偷的,又聽她口口聲聲說“拿”不說“偷”,竟是來這堂前讨口舌之利的慣犯,好不惱人,當下狠敲一計驚堂木,斥道:“你還敢狡辯!說!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女孩這年同崔平一起名為“賣藝”,實為乞讨,時常受人欺淩,幾次之後便被磨軟了性子,變得十分怕事。
她在大庭廣衆之下受棍棒恫吓,遭人搜身又被扭送官府,着實已受驚吓,跪到正堂裏,但見衙役肅立兩旁,個個手持粗棍,齊聲威喝道:“快說!快說!”更吓得面無血色,過了好久,才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餓的……沒……沒人指使……”
縣令怒道:“這年中慶城裏偷偷摸摸的全是你這般的小混混、小叫化,還說沒人指使?!”
放在平時,這等竊案根本犯不着他老爺升堂明審,偏巧他剛剛到任就聽說城中竊案頻發,連欽差大人過境都丢過銀兩,前任縣令又是因為辦案不力丢的官,因此,他甫一上任便有心徹查,下了嚴令,竊犯通通須得過堂,由他親審。
他曾費盡心思抓了個七八歲的小賊,一審卻發現那賊是癡傻兒,回起話來驢唇不對馬嘴,唯有打一頓板子,不了了之,眼見部下這次抓來的女孩柔弱纖細,是個軟柿子,立刻打定主意,要從她嘴裏撬出賊首的線索來。
麒麟見他掃視着滿牆的刑具,目光落在一副硬木拶子上,心中不滿:“這縣令不辨是非,只會屈打成招。”
在旁辦案的書吏忽道:“老爺,可否容小人問她一問?”
“問!”
書吏走到女孩面前,俯下身來問道:“小丫頭,你家在哪兒啊?”
女孩在慶城裏鮮遇善人,進縣衙後更見數不清的兇惡面孔,極是害怕,此時忽然有人溫言相對,又問起她家,她頓時就像見到了親人般淚眼朦胧:“我……我沒有家……”
書吏擅解他家老爺的心思,想要誘她說出幕後主謀來,便問:“你沒有家,這身衣裳是誰給你的呀?”
女孩抽泣道:“是我……是我自己做的……”
“那這料子呢?”
“料子是……是……張老爺家居喪——”
“大膽!”縣令猛拍驚堂木,指着她喝道:“給本縣掌她的嘴!”
女孩大吃一驚,哪裏知道那位扔掉了幾尺白麻的“張老爺”和堂上這位縣令老爺竟是同姓?
張縣令只當“居喪”一說是有意咒他,氣得漲紅了臉,手指發顫,衙役見狀不敢怠慢,一把拽起她的頭發就要狠搧過去,這時書吏無端咳嗽一聲,張縣令又道:“且慢!”
女孩泣不成聲,要不是被衙役拽住了頭發,恐怕早已癱軟在地。麒麟聽縣令大呼“掌嘴”時只是厭惡他暴躁無理,此時見她驚懼如此,不禁有些同情她,一時間,她上次臉頰紅腫、受人□□的模樣仿佛歷歷在目。
其實凡間這一朝的律法憐老恤幼,嚴禁對年七十以上、十五以下的嫌犯濫用刑罰,女孩身形瘦小,明顯未過十五,書吏剛才咳嗽一聲,是怕批頰一事傳出去壞了縣令的官聲。
縣令怒中一時失智,忘了律令,一經書吏提醒便也想起。他轉頭問店家道:“你二人當街搜出她夾藏贓物,可有人證?”
那位婦人原是新打了一枚金戒指,十分愛惜,洗碗時特意摘下放在盆邊,誰料戒指眨眼間就不見了。她從女孩身上搜出金戒指時喜不自勝,只想将女孩打罵一頓算數,結果剛罵一句,便被衙役聽見,帶到縣衙。
婦人在堂上久跪,雙腿酸麻難當,一心只想回店做生意,聽見縣令問話,忙不疊磕頭道:“老爺明察,小婦人這戒指确實是從她身上搜出來的,鄰裏街坊都能作證,她自己也從沒抵賴的!”
縣令點了點頭,令他們在訴狀上畫了押,又扔下幾句“若有妄控虛詞則當随罪”之類的官樣說話,這便打發他們走人。
随後堂裏再沒外人,縣令将冷眉一豎,怒目一睜,驚堂木“啪”地一拍,厲聲道:“你這小賊當街偷盜,本縣依律決你杖刑,你服是不服?!”
女孩一直提心吊膽,忽然聽縣令說要對她施以杖刑,也顧不上辯解,身體已經發冷般顫抖起來。
書吏問她:“以本朝律法,偷盜不得財者笞五十,得一尺者杖六十,老爺今日判你受杖,絕非法外施刑,你聽明白了嗎?”
女孩惶惶然說不出話,心道:“原來偷盜不得也要挨板子……我偷了饅頭……就算沒偷到……也該受罰……”頓時凄入肝脾,潸然落淚。
書吏又道:“看你小小年紀,老爺許你贖刑,你不願受苦便快快說出個人來,請老爺傳他上堂,拿錢替你贖了。”
縣令冷哼一聲,道:“本縣這般刑法可不好受!倘若沒人贖你,縱你年弱,本縣也姑息不得!”
他二人都盼望女孩趕緊供出個人來,誰料女孩只是簌簌流淚,雙眼黯然無神,渾沒聽清二人的話,更不明白自己父母雙亡、無親無故,贖不贖的與她有什麽幹系。
麒麟嘆了口氣,心想:“她完全不為自己分辯,看來這遭活罪難免。”
縣令喝道:“請上大刑來叫她瞧瞧!”
早有一個膀闊腰圓的衙役提着粗長的刑杖立在堂下,又有衙役搬來一張及膝高的長凳,衆人均挽起了袖子。
女孩不敢回頭看,只是拼命地搖頭,不住地流淚,仿佛她只要在這兩樁事上做足了功夫,旁的事情理當與她無關一樣。
縣令拈起六支紅頭刑簽往地下一擲,一聲令下:“左右,拖下去,杖六十!”
“杖六十”自是重刑,麒麟沒想到縣令當真狠戾至此,細看那根刑杖比她胳膊還粗,方頭棱角,沾着黑褐色的陳舊血跡,不知杖下多少冤魂,心中竟有些不忍。
縣令想的是重刑之下此女必招,她既已認罪,待她昏沉之時再補一張畫了押的供狀便是名正言順的“按罪論處”,不算拷訊,不違律令,她若早早招出來還可“酌情開恩”,若是不招,即便活活打死了也是不妨,發落起來自然毫不留情。
麒麟忖道:“凡人受杖終歸只是皮肉受苦,何況她确實有心偷盜,當受果報。”他明知果報當受,六十杖卻未必當受,仍然自我勸解道:“教她就此絕了偷盜之念也好。”
他轉頭望向堂外的麻雀,女孩似乎正在他身後對着地上的六支刑簽哀哀求道:“爹爹……救救我……求你救我……爹爹……”
正堂裏驀然靜了下來,女孩極低的啜泣聲、雙腿在石地上拖過的聲音都聽得清,刑凳只抖了一下,麒麟知道是她已被兩個粗壯的衙役一頭一腳牢牢按住了,無法動彈。
刑杖行将舉起落下,眼淚一顆顆掉在地上的聲音也是分明。
沉重的杖聲和慘烈的呼痛聲同時響起,她那一喊異常凄厲,滿地的麻雀驚飛,麒麟心裏轟的一下全亂了。他在魔族王子受刑時早已聽過數聲慘叫,那叫聲令他肅然起敬,這一聲卻令他耳不忍聞:“怎麽一杖下去竟痛成這樣?”
縣令并不急于行刑,也不拷問,一杖過後偏要停頓片刻,讓她好好領略痛楚。
她那個小小的世界裏充斥着劇烈的疼痛,疼痛在她大腿上撕開一道裂口,火一樣燒,刺骨燎心。
長長的哀嚎漸漸變為急遽的喘息,她的身體正在拼命适應受杖之後源源不斷的灼痛,這時第二杖才落下來,痛叫聲又起。麒麟看不見她受刑,卻也還是閉上了眼睛。
這杖過後縣令冷聲道:“本縣憐你幼弱,這兩杖只叫你略嘗厲害,若是沒人能來贖你,餘下五十八杖便将着實打來,一杖不饒!”
麒麟猛一握拳,正堂中高挂的“明鏡高懸”突然斷成兩截,縣令忽聞斜後方“喀”的一聲響,兩塊匾額已經急急落地,激起一地塵灰,轟隆咣當,聲徹公堂。
匾額落下的一剎那間縣令竄得三尺高,只覺一股奪命的勁風貼着他脊背掃過,誰能想到,匾額落地後他一顆突突直跳的紅心剛一平複,便又想到自己在下屬面前露了怯,出了醜,滿腔惱怒,恨不能将堂下的小賊千刀萬剮:“還等什麽!給我打!狠狠地打!”
“砰砰砰砰”刑杖一下接一下狠打下來,女孩的嚎哭從無間斷,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忽然傳來,麒麟越聞越惱,越想越怒:“他們膽敢稱濫殺無辜為‘天降神罰’,如今真正的神罰降下,這滿堂吏役竟無半點悔改之意!”震怒之下一揮袍袖,将刑杖的勁勢全部抵消。
行杖的衙役察覺不出任何異常,刑杖沾上她身時卻只剩一陣涼風。
她全身皆是火辣辣的疼痛,連聲喘氣,冷汗直流,已經挨過幾杖的傷處一點也不好受,不過刑杖再落時她不像先前那般尖聲叫喊,這一點變化衆衙役聽在耳裏,均想:“這小娘們倒能挨忍!”
兩個按住她的衙役煞是狠心,互相使個眼色,抓起她的衣裳向上一撩、向下一扯,竟然将她的衣衫裙褲全給揭了。這去衣受杖的刑罰本是專為□□婦人而設,衙役見她頗能熬刑,心有不甘,又欲立功,竟用它來羞辱她這樣的清白少女。
她自從紫袍公子一事後但凡被人多看兩眼都要心慌,此時忽然在衆目睽睽之下光了半壁身子,如何能不放聲痛哭?
麒麟聞聲不對,忙轉頭一看,只見女孩脊背臀腿盡露,背上橫過三道粗腫如甕的紅印,下面更是殷紅一片,血肉模糊,不剩一塊完好的肌膚。
麒麟勃然大怒:“混賬東西!”心想:“眼下唯有救她出去——”
詭遇
外面忽然大呼小叫,一團白影風也似的射進堂中,捏住縣令的脖子叫道:“老禿驢,你還不服輸!”
麒麟也不看來人是誰,只管趁亂施法,定住了刑凳邊上三個衙役的身形,朝女孩身上撒出一團藥粉,再替她“穿”好衣裳。
女孩趴在凳上虛軟無力,不住顫抖,大杖仍在她背後高舉,他給她變出來的一身白衣着膚即紅,鮮血順腿淋漓。麒麟驚道:“她只受過幾杖,何以傷得這樣厲害?”
她受刑時他心神不寧,有意無意地收束了神識,沒留意衙役行杖時用的竟是最歹毒的打法。衙役在每一杖上都使足力氣、高舉斜劈,初時她肌膚不破,皮下卻湧出大股淤血,如此幾杖過後再猛力橫打,當時便是皮開肉綻,鮮血迸濺,什麽都比不得這傷處加傷更痛。
那個衙役慣會看老爺臉色,加之她出身貧苦、無人護持,他一看便知,下手時哪裏還會顧忌?
麒麟心頭湧起一陣從未有過的酸軟,仿佛再多看她一眼都是難受,不得不閉目念咒,調伏其心。
他在天界治軍不可謂不嚴,凡間刑罰之峻更是遠遠不能同天界相比,他一時也想不清楚自己為何如此失常。
堂上已然吵了起來,在外值守的衙役提刀沖上,将來人團團圍在中央。那人頭頂道髻,臉上帶疤,長袍青中泛白,像抓住了垂死的公雞般左右搖晃着縣令的脖子,道:“你為何還不拔劍?來呀!我與血麟劍再鬥!”正是崔平。
縣令被人制住要害,不敢再擺官威,只道:“本縣并無血麟劍——”
“胡說八道!”崔平指着面前手握長刀的衙役道:“你手下這麽多刀劍,怎會沒有血麟劍!?”
縣令初到慶城,沒聽過崔平的瘋名,只聽他說自己手下“刀劍”太多,忙令衙役退下。
衙役得令後一圈圈向外退去,手中刀刃不收,步步警惕。麒麟心想:“待衙役退到門外,他運輕功救她出去應該不難。”不想崔平卻喊了起來:“別跑!你們都跑了我還比什麽!”
衆衙役一愣,不知來人叫他們“別跑”是何目的。
崔平道:“你們到外面候着去!看我和老禿驢大戰三百回合!”他手下一緊,縣令險些昏過去,連忙催道:“快去……快去!”
衙役應聲提刀退去,目光始終不離縣令一寸。
縣令頭戴官帽,頰旁露出濃密的烏發,絕不是什麽“老禿驢”。麒麟見崔平腦中劍影遄飛,紅光倏閃,猜想崔平是一遇刀劍就想起了昔日與血麟劍相鬥的情形,瘋心大作,卻也摸不透他原本是打算救人還是作甚。
崔平用力一提縣令的脖頸,縣令吃痛,不得不從官椅上站了起來,任崔平押着向前走去。
他們路過刑凳時女孩怯聲道:“師父……那是縣令老爺……”
崔平根本不聽,挾持縣令出了正堂,女孩提起一口氣想跟過去,可只微微一動便痛得渾身脫力,沿着凳邊翻倒,麒麟急忙撲身去救,好歹在刑凳邊上接住了她,免得她摔落在地。
當時麒麟并未現身,女孩只感到身下掃過一陣疾風,力大無窮,托着她落地。她痛得神思恍惚,只顧忍痛向堂外爬去,完全不知道身旁有他。
她爬到門邊,崔平忽然大喊一聲:“去!取血麟劍來!”手下一推,居然松開了縣令的脖子,将他推出幾步之外。
這一下局面陡變,在場的衙役皆愣了一愣才一擁而上,“嚯嚯嚯”幾把鋼刀砍來,崔平竟不閃避,反而哈哈笑道:“我只跟血麟劍比!”眨眼間七八把鋼刀俱已架在他脖子上。
女孩急喊:“師父別動!”麒麟心叫不好:“誰叫她拜這瘋子為師?這一回他二人都得遭殃!”
那縣令剛剛逃出崔平手下時只是驚魂未定,此刻聽到女孩喊道“師父”,又看見崔平臉上橫過一道長疤,似是賊匪,忽然開竅道:“好哇!原來是老賊指使小賊,好大的膽子!快給本縣帶上公堂!”
衙役“喏”聲喊得震天響,女孩急忙辯解道:“老爺!我師父他神智不清……不是……您想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