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
她臀腿皆傷,倚在門檻上跪也不是,坐也不是,一直痛得抽氣,此時心中憂急,再一陣刺痛襲來,淚水也嘩嘩直流。
縣令只道:“是與不是,審過便知!”
其時他瞧見崔平身上的青袍平整光潔,袍下卻是赤腳,管自己叫“老禿驢”不說,明明抓住了人偏又放手,實能料到此人非傻即瘋,可他一想到此人曾經大鬧公堂、挾持自己,實在是怒不可遏,非要好好懲治他一番不可。
縣令昂首挺胸走向正堂,七八個衙役用刀押着崔平跟在後面,崔平三步一停,兩步一頓,似乎既非情願,也非不情願。
見縣令走到門邊,女孩再次求道:“真的沒有人指使我……老爺……您……求您饒了我師父!”
她回頭一望,那根粗粗的刑杖還高高舉着,刑凳下一條長長的血跡拖到她腿下,方才受刑的痛楚何等清晰。她怕得抖似篩糠,哭聲顫栗,卻向縣令求道:“都是我偷的……您……您打我一個人罷……”
“哈哈哈哈!”崔平大笑道:“不錯不錯!等我回家就把這偷戒指的功夫傳給你!”
縣令大驚道:“你說什麽?”
衙役也驚呆了:“這老兒招得好快!”
女孩心頭忽然一輕:“原來戒指是我師父偷的……”随即又擔心起來,生恐她師父難逃刑責。
縣令又琢磨了好一會兒才道:“年內盜案頻發,你可願一件一件如實招來?”
崔平嘿嘿一笑,仰頭對天喊道:“招來招來,招之即來!”
縣令見崔平渾沒正經,登時大怒,對一幹不知所措的衙役喝道:“還愣着幹什麽?!快押進公堂,大刑伺候!”
就在他“候”字出口的一瞬間,崔平的身形忽然一縮一閃,堂外一片青灰掃過,衆衙役再回神時,哪裏還有崔平的影子?
“老賊明明在鋼刀包圍之中,怎麽——”
衙役們心裏一個念頭還沒轉完,縣衙牆外又是一聲大笑,兩團黑影緊随笑聲“砰砰”落地,衙役個個如臨大敵,引刀相向,崔平的話音卻悠悠然飄送進來:“伺候伺候,好生伺候!”
“哎喲哎喲……”
衆衙役這才看清地上有兩個身穿皂色布衫的衙役正打着滾,慘叫連天。
崔平剛從衆人刀下一縱而去,須臾之間竟又施施然踱着方步,從縣衙外走來,衙役見他臉上刀疤猙獰,武功高絕,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個個皆是心驚膽戰,舉刀不敢向前。
崔平徑自走到兩個衙役身前,張開指爪左右各是一抓,只聽“刷刷”兩聲,兩個衙役胸前立刻破出兩道大縫,皂白兩層衣衫盡裂,“叮當”“隆冬”,白光閃閃的碎銀子、藍紫交輝的寶石和一枚雞血紅的印章連滾幾個跟頭,在地上散開,一沓子銀票也似撒紙花似的蓬飛一地。
那兩個衙役才剛摔下,尚未爬起身來就被崔平掏出了這些貼身夾帶的財物,自然是驚怒非常,其中一個大叫一聲“他媽的”,手在腰間一抓,這便勢如瘋虎,抽出鋼刀猛撲縣令,另一個緊随其後,撐地跳起,刀鋒也直指正堂。
這前前後後奇變疊生,衆衙役早已看得目瞪口呆,驚慌失措,眼看老爺就要腦袋搬家也做不出半分反應。麒麟見兩個衙役行将殺到,崔平一雙劍指從後方搶出,歪歪斜斜的,忍不住罵道:“這瘋子點穴也是胡來!”當下不容多想,只得在指尖暗凝神力,朝兩個衙役腰間射去。
“嗤”的一聲,縣令胸前一把長刀忽然定在空中,刀尖已刺破了官服,一股寒意直滲他全身。後面那個衙役縱身一躍,勢将前撲,竟也金雞獨立似的停在半途,紋絲不動。
崔平在他們身後收回一雙劍指,望着那兩根手指眉開眼笑,洋洋得意道:“嘿嘿,我看這兩人平時歪頭歪腦,故意點歪了一寸,沒想打歪打正着,哈哈,哈哈!”
衙役個個直呼“好險”,縣令從刀刃前一寸寸地挪開身子,只覺得頭暈目眩,麒麟站在門邊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不知道該罵崔平什麽好。
女孩在門邊痛得七葷八素,氣息不屬,諸般變化在她看來只是霧裏看花,人影亂飄。那兩個衙役如石像一般聳立在前,她擡頭一看,恍惚地想:“這兩位官差好生面善……”又想:“也不知縣令老爺要如何處置我和我師父……”立刻緊張得眼前發黑。
她想不起那兩個衙役是誰,兩個衙役卻認得她。
他二人明面上正是在大石橋邊巡街、維護地方秩序的公差,暗地裏卻豢養了一群泥鳅一樣油滑敏捷的小叫化。小叫化在慶城裏四處偷盜,防不勝防,他們有時故意令小叫化在他們巡街時行竊,鄉民只道官差在時賊盜遁形,毫無防備,往往被偷了大半天還蒙在鼓裏。二人在縣衙裏公幹,每逢縣令拿賊時就讓小叫化們暫避風頭,因此縣衙無論派出多少官差抓賊,總是徒勞無功。
他二人從沒料到自己這番作為早被人看在眼裏,一個猝不及防,竟被崔平當場抖出一身贓物,心道這遭要完,慌亂之中,惡向膽容邊生,若非崔平——麒麟出手,恐已殺了縣令,到別處逃命去了。
縣令先遭崔平扼頸,後又險些喪命,連番受驚,一下子怎麽也緩不過來,兩眼直直盯着崔平,腦子裏只亂茫茫一片,理不出絲毫頭緒。
崔平捧着自己一雙劍指欣賞了半天,不經意間省起什麽似的,目光忽然一斜,瞟向女孩,大搖大擺地踱進正堂,揚手朝那個高舉刑杖的衙役後背戳點起來,邊點邊道:“兩個換一個!兩個換一個!”
在場之人全懵了,只有麒麟明白:“老瘋子也知道制住此人的另有高明,想要解開此人穴道,拿外面那兩人同本君‘換’這一個。”
那衙役乃是麒麟運神力定住的,凡人哪能輕易解開?轉眼之間,崔平已經戳點了二十餘下,從後背點到前胸,從前胸點到下腹,蹲下去點大腿小腿,口中一直“兩個換一個,兩個換一個”,喋喋不休。
麒麟兩眼一翻:“且不說外面那兩個也是本君送你的,本君憑什麽要跟你換?”
衙役被點過十四經脈諸多要穴之後依舊屹立不動,崔平不耐煩了,從衙役手裏一把奪過刑杖,指着刑凳,對女孩吼道:“你!過來!”
女孩聞聲渾身一顫,又見他指着刑凳,只覺得一塊巨石壓到心上,沉得那顆心受不起、跳不動。
崔平三兩步邁到門邊,把刑杖往縣令手裏一塞,抓起女孩不由分說就往刑凳上拖,拖到半路,驀然回頭對縣令嚷道:“你來打!這小賊确實該打!”又對女孩道:“哭什麽哭!哭什麽哭!大不了為師替你收屍!”
麒麟簡直要罵人:“再打她只怕沒命——”卻見崔平将她拖去之後自己雙腿一跨,趴到凳上,喊道:“我這師父也該打!快來快來!”
女孩伏在地上流淚不止,其餘衆人皆是瞠目結舌,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那位手握刑杖、一臉莫名其妙的縣令老爺,面面相觑。
縣令心想:“這人行事瘋癫,純然不依常理,身手更是了得,我如今擒住了真兇,還須盡早趕他出去,免得又生事端!”即刻握緊刑杖護在身前,令道:“本縣尚有要案待查,快将無關人等攆出縣衙!”
不等他說完,崔平和女孩已經變戲法似的沒了影。
衙役不約而同地默了一默,“嘩”的一聲炸開了鍋,仿佛忘了老爺要審案子似的,興致勃勃地議論起剛才發生的事來。
麒麟心下稍寬,略施法術,從此以後,縣衙內的衆人只記得兩個在外巡街的衙役突然跑來投案自首,至于他們為何鶴立在堂外不動,縣令老爺手裏又為何多了一根刑杖,則是忘得一幹二淨。
惜弱
崔平提着女孩回到大石橋後,手一松,人就不見了。
女孩身子一軟,癱倒在梧桐樹下,傷處火辣辣的一陣痛似一陣,淚都無力再流。她偷了一個饅頭還沒吃上,白挨了一頓狠打,幾經慌亂,心力大損,趴在地上未久便陷入昏沉。
麒麟以為崔平是去取藥,可是過了半晌仍不見他回來。女孩渾身是血伏在地上,蒼蠅圍着她嗡嗡亂飛,麒麟無可奈何,嘆了口氣,只得現出身形,上前給她裹傷。
她如今極痩,脊骨節節突出,肋骨根根分明,再加上一對尖削的肩胛骨,繃緊了一張蒼白的薄皮,皮上橫過三道寬寬的紫痕,腫逾一指,周圍散出暗紅色的血斑,暫時不再有血滲出。
麒麟心想:“她一介凡人之身,承受不住我的法力。我從未給凡人敷過藥、治過傷,眼下只能勉為一試。”
他生就一副神體,尋常兵器傷不了他,受傷必用靈藥,是以對凡人的傷藥并不了解,剛才他曾依着一點模糊的概念變出金創藥來給她撒上,看這背上傷勢,也不知那藥到底有無收斂之效。
“待我瞧瞧她腿上的傷。”
他想起衙役不曾對她狠施脊杖,卻在臀腿兩處下手極重,生怕衣物粘連皮肉、平添痛苦,遂不施法,只小心翼翼地用手提起裙角褲腿,一點點翻卷向上,過了許久,方才瞧見她腿根全浸在血中,傷口翻開,紅腫糜爛,這樣的傷口他沒少見,卻因她雙腿痩似細竹,本不堪看,受此重傷便更慘不忍睹。
“好在血已止住了。”麒麟對手裏的金創藥多了幾分信心,這便倒出藥粉,在她腿上細細勻勻地敷過一層,轉頭再給她背上重新敷過。
他邊敷邊想:“大概還須止痛化淤的藥酒,卻不知凡人的藥酒又該如何配制。”
他冥思苦想,想到向他求乞的武人中有不少塗過跌打藥酒的,忙回想着那個氣味,變出一支來替她塗好,又學着印象中僅有的一點凡人做法,将雙手搓熱,貼在她背上。
女孩在慶城風吹日曬,手臉處外露的皮膚早已不像過去一樣白皙水嫩,可是背後仍似凝脂一般,在麒麟手下有種冰涼細膩的觸感,又經嶙峋的瘦骨反襯,尤顯柔滑。
麒麟身為神族,天生證得空性,并無男女分別之心,此時在她身上一碰,聯想到她去衣受刑時的羞态,竟也感到忐忑急迫,唯恐被人撞見。
他心想:“她身上還有一處有傷……只能等她師父回來料理了。”又想:“她師父也是男子,這可如何是好?”
他從前沒想過這些,這回一開了頭便怎麽也打不住。他想不出她該怎麽換藥、在何處養傷,接下來旬月行動不便又當如何……橋邊的亂石灘上似乎有團枯草,他猜那是她的宿處,心想:“她風餐露宿,無處療傷,萬一落下殘疾……”
這樣想時,他不自覺地運起靈力,女孩背上忽似沸水澆淋一般騰起絲絲白煙,他立即收掌,可是突然加重的灼痛還是驚動了她昏沉的意識。
她眉頭緊皺,顯然很是疼痛,微弱地□□了好一會兒,而後眼皮一顫,緩緩轉醒過來。
“……是……你……”她一動不動,在餘光中隐約看到了他。
她無力起身也無力說話,兩眼虛軟無神地眨了一眨,淚珠頓時連串滾落。
“她受刑之後難免疼痛,落淚也是正常。”他雖然這樣想,卻又禁不住反複思量:“她為何一睜眼便哭?可是疼痛之故?是委屈?氣惱?害怕?害怕我?……”如此繞了好大一圈又繞回原處,極其不自在地安慰她道:“你……是否疼得厲害?……剛敷了藥……很快就會好些。”
不想女孩嘴一扁,哭得更傷心了,麒麟大是不解,想了一想才想到自己可以讀心,連忙去探,原來她正暗自哭道:“可我還是很疼……疼……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她又脆弱又無助,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痛卻不敢作聲,只能在心裏不停哭道:“太疼了……太疼了……嗚嗚……嗚嗚……”
一剎那間,他竟然也受觸痛。
他忙在掌上結出一片冰,在她背後墊上布帕,輕輕按住冰片,試圖多消去一些腫痛。這冰敷的法子是他臨時想到的。其實凡人治傷須得先用冰敷,再以藥酒熱敷活血,奈何他毫無經驗,勉強湊足了步驟,順序卻全亂了。
敷了片刻,他問道:“這下好些了嗎?”
女孩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心裏仍重複道:“疼……疼……疼……”
其實他不經意間運轉法力,已将她背上的傷治愈了七八成,可是她受刑之後委屈已極,再多一點苦痛都難以承受,因而總覺得痛楚鋪天蓋地,無從消減。想她在家時,莫說是責打,就連斥罵都沒有受過,挨了這頓毒打後忽然聽見麒麟說幾句軟話,便再也收不住嬌弱之态。
麒麟攏了攏她蓬亂的長發,她又更難過了,心裏一個勁兒哭着:“爹爹……爹爹……我想你了……你為何要丢下我一個人……”
她父親在世時常為她梳頭,因此麒麟手下輕輕一動便令她分外思親。
麒麟從沒練過替人“束發”這樣高深的“術法”,不過他想:“她父親只是個鑄劍師,而我執掌天下神兵,為她梳個頭又有何難”
他默默念了個咒,只見她頭上忽然開出一樹鐵花,鐵花又變鋼絲,眨眼間那團鋼絲裏已經多了三個鳥蛋,眼看着蛋殼将破,叽叽喳喳的鳥鳴聲隐約可聞,他只好撤了法術,就此作罷。
女孩傷處疼痛,筋疲力盡,并沒留意到自己頭上的變化,麒麟再看她的長發時卻有些難堪。他轉過頭去,遠遠望見河對岸一樹雪白的梨花開得正盛,忽然想到:“先吃些東西,好不好?”
女孩這回點頭比剛才更用力些。
“想吃什麽?”
女孩心裏有個饅頭,不過一想起那個饅頭,淚水也愈發洶湧。
麒麟揚手佯裝運功,從樹上“摘”來一只梨子。女孩見到梨子就要擡頭,剛一擡頭卻又痛得倒抽冷氣,他忙将她抱到腿上,讓她枕得高些,又将梨子掰成小塊,逐塊喂到她嘴裏。
當時梨樹正值盛花之期,哪裏結得出這樣碩大的金黃雪梨?可她毫不見疑,大口大口吃梨,差點咬了麒麟的手。
“……慢點兒吃,吃完還有。”
他再度施法“摘”了只梨,剛要送到她嘴邊,想到:“吃梨也不能果腹。”于是多施了一個障眼法,在梨的外表下藏進一只雞——凡人給他上供用的那種白斬雞。
他以為她多少會覺得味道奇怪,沒想到她只是狼吞虎咽,連眉毛都不擡一下。
他想:“她這是又痛又餓,連雞和梨都分不清了。”看她吃了片刻,又想:“許是她太久沒吃過雞,連雞是什麽味道都不記得了。”這樣一想,更覺得她可憐。
這時她已吃完了最後一塊梨——雞,他問:“還餓嗎?”
她搖搖頭,疲累地閉上眼睛。
她靜靜地枕在他膝上,痛得無法将息,只是蹙眉隐忍,不言不語。他本想問她今後有什麽打算,只是話未出口,他已知道:“她哪能奢談什麽打算?”
她在家時上過學堂,識得幾個字,會幫父親畫圖,針黹女工灑掃燒飯之類的雜事也都略會,可是慶城裏雇工的店家一律要親故作保,收學徒的還要她敬獻束脩、自備花銷。她一無所有。只有一個管家賊眉鼠眼地打量了她一番,要收她作丫鬟,可她又不敢進門,求那管家行行好,賞口飯吃,管家一腳踢來:“趕緊滾蛋!咱又不是開善堂的……”
崔平說話行事颠三倒四,自稱“賣藝”,實則更像發瘋。有時他招來幾個路人,她就上前深深一躬,雙手捧在空中讨錢。崔平從不主動教她功夫,偶爾荒腔走板地練一套把式,她趕緊站到一邊,默默記下。
麒麟忍不住問道:“你非要在崔平處習武不可?”
女孩并不知道麒麟剛剛窺見了自己這一年來的經歷,聽他這樣問,只覺十分驚訝,忍着痛反問道:“還有……別的功夫能……勝過血麟劍嗎?”
“沒有,藏劍訣也不能。”他心裏這樣想,可是話到嘴邊,終是沒說出口。
他含糊地搖了搖頭,與此同時女孩說道:“就算是有……我也不能……随便轉投別人門下呀……”
當時武林中人最重師徒名分,崔平武功雖高,單憑挑戰師門、犯上不敬便為同道所不齒,女孩本就性直,自幼聽多了武林掌故,深受濡染,更不敢有半點“叛出師門”的念想。
麒麟唯有苦笑,握起金創藥,隔着藥瓶送進一丁點兒神力,放到她手心裏,交代道:“此藥對你的棒瘡頗有奇效,只是初敷時會有些疼,你堅持每天敷用,不出三五天就會大好。”又問:“你自己會用嗎?”
女孩怔怔地點了點頭。
麒麟仍不放心,叮囑道:“若有任何不便之處,城西的醫館裏有位女大夫,或者讓你師父帶你去城外的尼姑庵,順便讨些齋飯。出家人不會為難你。”
她先前未曾多想,經他又是“不便”又是“女大夫”“尼姑庵”的提醒,卻也明白過來。她想起自己傷在何處,又想起先前在公堂上裸身受刑的情形,真是羞愧萬分,委屈難禁,頭往他膝上一埋,這便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麒麟很是為難:“她怎麽哭得比剛才更甚?我何必勾起她最最傷心之處?”
他最初只道“哭哭也好”,可是她一哭就哭了半天,淚波流注,總不見收,他只好問道:“你……還想吃點什麽嗎?”
女孩只是抽泣,他絞盡腦汁,問道:“可要用些熱水?”
她仍舊止不住地哭,哭過良久,才帶着濃濃的鼻音道:“我……實在是……太餓了……才……想到……”
那一個“偷”字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在偷饅頭之前,她只讨到一碗又酸又臭的剩飯。她抓起剩飯大口狂吞,舌頭一攪卻又難以自抑,“嘩啦”一下全吐了出來。蒼蠅飛到嘔吐物上,鑽進鑽出,忙裏忙外,她瞧見了,一陣惡心之下忽又感到一股強烈的悔意,趕忙撲趕蒼蠅,将馊飯一把一把送進嘴裏。
不論怎樣,她偷過東西,這是她始終無法面對的恥痛。
麒麟沉聲道:“偷竊之念亦是魔念。拒絕魔念引誘殊非易事,秉持善心,往往是人一生的修行。”
他原本無甚耐心勸導凡人,只是想到她此生坎坷必多,又一心要與血麟劍所涉的貪婪、嗜殺等諸惡相鬥,不禁多說了幾句。
女孩昏昏然回味着他的話,覺得有些受用,一時卻體會不透。她雙肩搐動着啜泣,過了片刻,又啞聲說道:“那金戒指……不是我偷的……”
他略一點頭:“我知道。”
女孩疑惑:“他知道……?”
麒麟方才隐去了身形,莫說是崔平偷戒指放進她後襟的事,就連她如何挨打受傷,他也不該知道。
他随口編了一句:“你師父告訴我的。”
“你……您遇見我師父了……?”
他低聲“嗯”了一下,想的是:“他師父瘋言瘋語,遇見了誰到底說不清楚。”女孩想的卻是:“原來是師父求他送藥來的……我雖犯了錯,師父仍顧念我……”
麒麟無心糾正她的想法,只道:“你師父希望你防微杜漸,今後戒之慎之,也是好意,‘知恥近乎勇’,你以前是不是學過?”
女孩聽他這樣說,兩行淚又滾下來。他趕忙替她拭淚,安慰道:“我是說,不要緊的……下回不要再犯就是啦……”
他覺得自己這句話難聽至極,所幸女孩只道:“我不會了……一定不會了……”随後依舊軟綿綿地趴在他腿上,依舊疼痛,依舊默然流淚。
她迷迷糊糊地想見一只四不像的異獸,它的鹿角不那麽尖銳,指爪不那麽鋒利,鱗甲不那麽冷硬,反而……更像一頭豬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該說什麽,想了好久,才想到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他不再看她,舉目望向河對岸的梨花。
他的嗅覺異常敏銳,梨花甜香遠播,和她身上未消的血腥味相互交織,猶似他們初遇。
素白的花閃着夕陽的金光,輕薄的花瓣密密串在細黑枝上,雪一樣淡雅高潔,卻又馥郁,誘人采撷。她的眼睛仿佛就藏在花影之中,雙瞳淺褐,像雨霧中的黃昏,她現在已如此溫婉動人,長大後必将更添柔媚。她來慶城後不久就習慣在臉上糊一層泥灰,可是那兩彎柳眉如煙,一雙櫻唇粉露,哪裏掩藏得住?
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她生了這樣一雙眼睛、一張臉,卻只有臨于泥淖的低枝可栖。”
他只道是看花看出了迷障,趕緊抛開雜念,同時又恍然驚覺,他竟在花前看了這許久——他從沒有過這樣的閑情逸致。
在天界,他的靜室之外确有大片桫椤和銀杉,可那并非是他刻意栽培,也不是他有心留存的。他根本懶得去想。他造兵刃一貫不加雕飾,和花花草草更不沾邊。
那片銀杉冠蓋如雲,綠蔭匝地,桫椤略矮一些,在縷縷幽光中張開鳳凰尾羽一般碧綠的碎葉。仔細想來,他瞧見桫椤的時候好像稍多一些——彼時的桫椤,眼前的梨花,他對看似柔弱的花木向來有種不自知的憐惜。
梨花開且落,細碎的花瓣飄零水上,随波起落浮沉。暮色四合,河水像突如其來的夜一樣渾濁而幽深,将梨花潔白的亮色逐一吞沒。
一股蔥辛味飄來,麒麟放遠了神識一看,果然是崔平抱着一大捆齊人高的綠蔥,搖頭晃腦地穿過街巷。
“他這是要用蔥練功……還是給她進補?”麒麟低下頭,只見女孩閉着雙眼,眉頭微蹙,似已淺淺地睡着了。
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在凡間耽了大半天,如果再呆下去,不知又要遇見什麽荒唐事。
“雖說五辛熟食發淫,生啖增恚,那瘋子若非要逼她服食,我亦不可再理。”
他運轉法力,将她輕柔地送到橋邊的枯草堆中,轉身便回梵衆天去了。
禍起
千百年來神魔之間暫罷刀兵,未有大戰,天界承平日久,雖然麒麟時常考較陣法,領兵操習不辍,不過兵将們私下未必如主帥一般盡心,這似乎是麒麟回到天界之後再次巡視各處的原因,但是,也不盡然。
兵将們見武神君在兩日之內接連到臨,紛紛揣測:“天界恐有大事。”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将浩瀚的天界疆域護衛得滴水不漏。
天界共有二十二重天,并非每一重都與魔界接壤,然而麒麟還是親自查問過每一處的守衛,将相關細節一應檢視周全,毫無遺漏,只要稍作停頓,他就會想起自己曾在凡間驚怒交加,甚至有過解救那個女孩的沖動:“凡間事事荒唐,而我所作所為更是荒唐。”
衆神有憐愛世人之心,可神憐憫的是芸芸衆生,是他們無差別的、生生世世的輪回之苦,絕非他們當中的某一個人。
天道循環往複,萬事萬物生滅不休,其中的緣法廣大無邊,就連神族也難以盡窺,因此,天界嚴禁改動衆生氣運,他身居神位,更不應擅自偏幫任一凡人。
他心想:“她執着于毀劍一念方有今日,追根究底,是緣于她不見因果,未破四相。我縱能救她一時又有何用?”如此想過許多遍後,他自警道:“近年來魔族常在暗中作祟,以惡念驅使世人,是以凡間苦難愈深,就連我如今在凡間也受其害,妄動嗔癡之念。魔族勢力已成,不日必有一戰。”當下決定從此以伏魔為務,勤加治兵,再不輕易踏足凡間一步。
巡視完天界之後,他又巡昆侖山,此地自古謂為天帝下都,是凡間通向天界的門戶,若為魔族染指,數十萬魔徒即可向上直指天界,向下血洗凡間,不可不防,故而素有天兵把守。
麒麟自高空探看,但見山中雲蒸霞蔚,紫光璨璨,山外環繞的弱水泛着翠藍的鱗波,炎火山上輕煙袅袅,一片安寧。
他又下到山中,閉起雙目,憑心識審視山間的一土一石,一草一木。
山中蘊有從天界降下的純淨仙氣,浩浩蕩蕩,在他指尖缭繞流瀉,如遇見稀客般雀躍。
在靜谧之中,他忽然聽見“丁零當啷”一陣亂響。
“小仙拜見神君!”
麒麟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身披灰袍的仙人正跪在地上,對自己納頭便拜。麒麟道:“不必行此大禮。”轉身要走,來人卻急急喊道:“哎哎哎神君請留步!”
麒麟反身問道:“你找本君?”
他從未見過來人,以為來人只是碰巧路過,依據神譜上的繪像或是武神劍認出了他,不敢不行禮,并不曉得這個圓頭圓腦的小個子仙人找他能有何事。
他深紅的眸子一掃,仙人立刻僵住臉,旋即又扯開假笑道:“是,是是是……小仙有要事向武神殿下禀報……”
麒麟冷冷道:“你起來說話罷。”
來人趕忙起身,同時又一陣“丁零當啷”,原來是他腰帶上的一長串玉葫蘆、皮袋、竹筒、砺石、小刀外加三四件怪模怪樣的物事撞到了一處。
麒麟心道:“這小仙好不聒噪。”
他喜靜惡噪,對來人的印象自然不好,不過來人既說是有“要事”,他也只有捺下心來。
來人自稱是竈君,過去專管凡人膳食,因為司命下凡歷劫,而且那司命給自己寫的命簿又過于跌宕,以至于在凡間風花雪月生離死別金戈鐵馬牧牛放羊等等盤桓了三個來月——也就是人間百年有餘——仍未能了結,天帝遂令竈君暫時兼領司命的差事。
“神君,您看小仙這張臉,”竈君手沿玉盤般的大臉劃了一圈,苦笑道:“小仙合該只管凡間的鍋竈——”
麒麟有些想笑,但實不願聽他東拉西扯:“你找本君究竟何事?”
竈君慌忙答道:“回神君的話,小仙位低道行淺,平素入不了您法眼,也絕不敢叨擾您清修……”他說自己接過司命職分的時候,天帝曾賜他一件名為“十方鏡”的寶器:“神君您瞧,這十方鏡雖然名為‘十方’,卻是圓的。神君壽與天齊,見多識廣,定然知道‘十方世界’無量無邊,含攝一切衆生,可小仙呢……”他懊惱地一捶手:“小仙區區井底之蛙,燕雀之見,哪裏知道這‘十方’鏡裏的‘十方’……竟……竟然也是那個意思!這鏡交給小仙時,只說是便于小仙查看‘凡間’之事,小仙平日看鏡裏無非是些癡情兒女呀,世态炎涼呀,刀光劍影呀,父慈子孝呀——”
麒麟斷喝一聲:“夠了!”
竈君吓得一哆嗦,這才顫聲說道:“小……小仙……今日好像……似乎……在鏡裏看見兩位仙僚……在……在此處***了……”
“那又如何?”
仙人大多是凡間修煉者得道飛升而成的,既已看空一切,按理說極少會動自盡的念頭,不過千百年裏總有一兩個例外,久而久之,在天界也就不足為怪。
竈君小聲道:“其實也不如何……只是……小仙當時專注于凡間事務,在十方鏡中乍見兩位仙僚,只當是凡人在……在……在鑽研道法,誰知——”
“此時你應當報知雷神,請她銷去兩位仙人的仙籍。”
竈君一張圓臉立刻拉成了馬臉:“這這這……”
“你眼見同道自盡而不加勸阻,事後又未曾及時上報,還不去五雷臺上領罪?”
“哎喲喂!”竈君呼天搶地地喊了起來:“神君饒命,武神殿下饒命喲!”他正是因為害怕受罰才抓住麒麟,心想那位雷神出了名的不近人情,這位武神君執掌昆侖山防務,将事情報知給他,或許能就此算了,沒想到武神君壓根不理,他只好求道:“您看,小仙既不知兩位仙僚的名號,又沒看清楚長相,這這……這怎麽好報給她老人家……?”
麒麟面無表情道:“那有何難?”
他傳音喚來昆侖山的守将,下令查明兩個仙人的身份。昆侖山為仙人來往天人兩界的必經之地,每日出入者衆多,他只叫守将去查兩個“入山之後蹤跡全無”的仙人,意在檢驗此山戍衛。
守将領命後立刻去查問部下,麒麟在原地稍候,竈君也哭喪着臉,不敢亂動。
麒麟情知這位小仙是怕雷神的嚴刑峻法才躲到他這裏,也不說破,只道:“雷神若聽見你稱她作‘老人家’,未必不會多治你個不敬之罪。”
“是是是!”竈君一個勁兒地點頭道:“神君英明!神君的指教小仙銘感五內,神君的大恩大德……小仙永志不忘!”
他“撲通”一下跪到地上磕了三個頭,磕到第三個頭時守将便回來了,說山中“走失”的是樂師座下的兩名仙官,又吞吞吐吐道:“末将……不敢欺瞞神君,那兩位仙使入山時奉的是樂師殿下……從魔界召回的手令——”
“魔界?”麒麟的心弦忽然緊了一緊。
守将拱手道:“正是,不過末将親自搜檢過,兩位仙使絕不曾夾帶任何魔物入山!”
麒麟問守将:“他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