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何時入山?”
守将道:“昨夜寅初三刻。”
麒麟又問竈君:“你何時見他們***?”
竈君答道:“小仙夜裏一直在整理命簿,也是天将破曉時才偶然瞧見十方鏡裏——”
麒麟不聽後面的煩絮,只道:“兩位仙使從魔界歸來,入山之後未久便自盡了,其中似有蹊跷。”又命竈君将仙使***的情形詳盡說來,誰知竈君張大了嘴,喉嚨裏粘了張膏藥似的,半晌發不出聲,麒麟斥道:“快說!”
竈君瞥了守将一眼,低頭說道:“那火燒得好快……冷不防……金光一閃!就……沒影了……”
“***之前呢?”
竈君又瞥了守将一眼,往麒麟身前挪了挪,低聲道:“還請神君先屏退……”
麒麟十分不耐,令守将退下後便道:“你少在本君面前遮遮掩掩!”
竈君在地上捶頭哭道:“哎呀……小仙不敢!小仙方才就同神君交代過了,他二位在……在鑽研道法呀!”
“如何鑽研?究竟是道法還是邪法?”
“邪法邪法!鐵定是邪法!”
“何種邪法?”
“他們……他們……”竈君舉起雙手不知所謂地比劃了一番,赧顏道:“他們在此幕天席地……那個……凡人叫做隔山取火的,神君可有耳聞……?仙僚中也有……管它叫雙修的……”
一時間,麒麟只覺得腦仁發漲,仿佛被那“幕天席地”“隔山取火”之聲灌了個滿滿當當。
他換過兩口長氣,低頭緊盯着竈君,用一種極冷的聲氣問道:“他們自盡就在此處?”
竈君自從出事以來一直如履薄冰,聽到神君此問,立即應道:“對對對,也真巧了!小仙後知後覺,想到可能是仙使自盡之後立馬兒就趕了過來,本想查證一番再去回報,沒想到在山裏轉了一轉便撿到了這個法螺!”
竈君從胸口掏出一枚純白的法螺捧在掌中,說他清清楚楚看見其中一個仙人赤身裸背時挂着這個法螺,又道:“可惜十方鏡不能回放,否則小仙一定請神君親自鑒識!”
麒麟權當沒聽見他講話,放眼環顧四周。
此地深處昆侖山蓊郁的南坡,林蔭蔽日但仍潮熱,除卻山澗旁一大叢分外妖嬈的紅花以外,并無任何惹眼之處。
麒麟雙手結印,凝神靜觀掩在色相之下的精微變化。
昆侖山乃是滋養凡間的一汪仙澤,仙氣蘊藏在萬千氣象之中,如水波蕩,聚若萬頃幽湖,此處又增進了兩位仙使***後發散的仙氣,仙光自然更盛。
麒麟吐納天地靈氣,正是受到這股仙氣吸引,才會在入山時無意降至此地,竈君道行遠遠不如,不過在群山中找尋片刻之後,也感應到了此處蓬勃的仙氣。
麒麟心想:“仙人去後,仙氣理當化散,融于生養之地。”
昆侖山新收的仙氣已經散作千絲萬縷,如同千萬點銀塵遍撒仙湖,而且盡皆純粹清透,不雜分毫魔性,可是,在這浩渺的仙澤之中,麒麟竟然總能感覺到那千絲萬縷的存在。
“這仙氣在昆侖山中毫無沉澱融合之勢,反而躍躍欲出,莫非真是妖法?”
麒麟想到此端,又想起仙人在山中***的前緣:“昨日忽然抓到一個魔族王子,因他供述之事,天帝下令從魔界召回仙使……”
他當時就想到魔界可能借機生事,如今更是幾乎肯定:“此事絕不簡單。”袍袖一招,提起竈君便往善見天請見天帝議事。
竈君見麒麟冷眉冷眼,不怒自威,雖只孤身獨立,氣勢卻遠勝千軍萬馬,原本醞釀出了百餘字的馬屁要講,結果還未開口便被猛然勾起,再放眼一看,竟已到了天界最莊嚴神聖的所在,頓覺雙腿酸軟,站立不定。
天帝修行本并不拘于一處,但随侍他左右的仙官不能像游魂似的飄來蕩去,因此他在善見天造了宮室廊苑,又在宮苑外圍幻化出無窮無盡的鏡湖。他淨心寡欲,原本也無需仙侍,可是衆仙盼望他醍醐灌頂,紛紛搶着來此處當值,故而善見天裏總有數不清的仙官肅立道旁,衣袂飄飄,暗香盈盈,執禮甚恭。
竈君品階較低,此前從未有身臨善見天的機緣。他眼見面前的景象比想象中的還要美輪美奂,如夢似幻,不知不覺竟放下了心中紛擾,不時回望着身後的鏡湖,喃喃自語道:“也不知是天在水中漂,還是水在天中流……”
仙官們瞧見武神君身後跟着一個四處張望的小仙,心下疑惑,面上卻依舊恭謹。
竈君邊走邊向仙官施禮,腰帶上的各色玩意兒撞到一處,沿途發出“叮咣叮咣”的響聲,仙官更是生疑:“他腰裏那串勞什子吵得很,武神君素來好靜,怎會同他走到一處?”
竈君聽見自己腰間那一長串蹀躞帶的響聲,無意中感嘆道:“天界寂靜冷清——”
他話未說完,身子已陡然升高,“嗖”的一聲向善見天最高處飛去:“啊啊啊啊……”
竈君殺豬似的嚎叫聲弄皺了天青的鏡湖,也在沿途所有仙官的心裏蕩起了一環又一環的漣漪:
“天界寂靜冷清又如何?武神為何着急将這位仙友拖走?要說寂靜冷清,天界中最寂靜冷清的正數武神君的梵衆天……梵衆天的寂靜冷清莫不就是武神君的寂寞空虛?!難道……這位仙友同武神的寂寞空虛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關聯……???”
辯議
議事堂岩礎方正,玉頂穹窿,恰如天圓地方,在善見天的最高處輝映着天光。堂內地鋪白玉,又有淨水環繞,八葉白蓮在水中朵朵盛開,清芬陣陣,盡顯寧靜莊嚴。
天帝端坐上首,聽麒麟禀奏之後立刻召來諸神,諸神見麒麟神色凝重,也不寒暄,各自在蓮池邊坐成一圈,這便切入正題。
麒麟先令竈君“簡述”十方鏡中的情形,誰知竈君拱手時牽動了那串腰帶,聲響在議事堂中擴大數倍,渾似撞鐘,吓了他自己一跳,腰間之物也随着他身形顫動,再次響個不停。
只聽“啪”的一響,一道白電忽然劃過蓮池,竈君腰間逸出一絲灰煙,那串蹀躞帶眨眼間已無處可尋。
“啓……啓……啓禀……”竈君舌頭撞牙齒,牙齒撞嘴唇,生生撞歪了半張臉。他深吸了好長一口氣,再說話時仿佛豁出去了一般慷慨激昂,氣沖霄漢,三言兩語就将十方鏡中所見情形說得一清二楚,而且删繁就簡地只說“雙修”,半點不提“幕天席地”“隔山取火”之語,甚至不忘取法螺出來,請諸神傳看,麒麟心想:“這小仙倒也識相。”
諸神并未在法螺中看出任何異常,雷神拿到耳邊,只聽見一片海聲,又抛回竈君腳下。
麒麟奏道:“昆侖山守将現已查明,兩位仙使乃是奉樂師召令,由魔界返回天界。二位自盡事小,可是其後歸入昆侖山的仙氣久不沉澱,反而暗自升騰,臣以為,此事與魔族恐有牽連。”
他此言一出,舉座皆驚,不過諸神即便在震驚之中也沒失了風度,只是各自捏訣,坐在堂中,遠觀山中景象。
諸神與天地通感的法門各不相同,藥師聞見仙使生前喝過一劑藿香正氣水,財神發現他們身無分文,故而***時沒半點銅臭,花神看見他們***之處長出了大片鳶蘿,鳶蘿喜光,不宜長受蔭蔽,還需早日移栽到他處……
一番探查之後,樂師起身,緩步走到議事堂中央,向天帝躬身行過禮後從容說道:“天帝,***的其中一名仙使名叫崇钊,乃是為弘雅樂,自行請命前往魔界的,另一位仙使由崇钊的琴聲所化,向來與他如影随形,侍他為主。崇钊在魔界交游甚廣——”
“魔界近日養牛了麽?你好端端的派人去彈什麽琴?”
雷神清脆的話音破空而降,蓮池邊金光一閃,一個嬌小的身影乍現,原來說話之間,她已去昆侖山打了個來回。
樂師溫聲說道:“雷神此言謬矣,豈不聞萬籁作響,充盈天地之間,無有寂滅之時,實乃宇宙之常?臣座下仙使采撷萬物之妙音,兼取德化,奏于寶器,曾攝百萬兵衆,令戰馬不前,軍士止戈,仙音過處清澈明淨,衆生莫不樂聞。”他向天帝拱手道:“臣以為,此鈞天廣樂若能遠聞于魔界,使濁心不言自淨,惡徒不教自伏,亦不失為功德一件。”
“啧啧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樂師說話時竈君不由自主地晃起了頭,心想:“樂師殿下這嗓音如濺珠碎玉,連成一串真是高低成律,急緩相連,輕重和鳴……哎呀呀……”
樂師的真身正是渾然天成的一只埙,奈何雷神是鼓,在鼓看來,埙身上七孔八竅全是擺設,想要敲山震虎,還得像她這樣“一竅不通”。她挺直了腰板,揚眉瞪着樂師,毫不服氣,麒麟忽然發現:“這等銳氣似乎在哪裏見過……”
這時樂師說到:“……魔族素愛群集,常開豪宴,争相延攬他為之奏樂。他曾向臣回報,說他與辛濂尤為投契,互為知音。臣想,他身歸天界之後眼見斯人長逝,仙山依舊,難遣悲懷,又或是就此勘破無常,遂生超脫之心,返本歸元之念——”
“你這話不對!”雷神揚聲一斥,同時又化作一束金光掠過蓮池,在樂師身旁站定。
她向天帝一低頭,朗聲道:“天帝,那仙氣承我三道天雷竟不降伏,反而越生越多,一點兒也不像無主之物,依我看,他們不是***,而是在山上施了妖法!”
天帝沉吟不語,神情肅穆,同他平時的表現并無二致,不過雙手虛虛攏着手旁的衣角,或許他心中也與那衮服一樣,有道不願叫人察覺的暗褶。
麒麟聽見雷神的話,立刻又探了探昆侖山上的情形。那怪異的仙氣果然不減反增,而且較他離山時更為強盛,如不除去,恐怕遲早會暴漲到無法收拾的程度。他正要向天帝奏報,天帝對他微一颔首,表示已經知曉了他的顧慮。
坐在天帝下首的藥師随即問道:“不知武神可否設法将存疑的仙氣剔除?”
麒麟來議事堂的一路上都在思索應對之策,無論多少次推倒重算,他得到的仍是同一個結論:“可以‘去除’,難以‘剔除’。昆侖山上新收的仙氣雖有生發之勢,卻無魔祟之質,難與仙澤固有之氣區分,除非将仙澤一并涸盡——”
說到這裏蓮池旁已有數聲:“不可!”
諸神皆想:“昆侖山仙氣一旦有所減損波蕩,天界必遭削弱,人間難逃大劫。倘若真将仙澤涸盡,凡間恐怕要遭滅頂之災,如此元氣大傷一次,千年時間也恢複不來……”
麒麟續道:“臣以為,既然昆侖山仙澤不可盡毀,此次新收的仙氣又頗有生發之勢,我等應當順勢而為,向昆侖山傾注神力,催其速發,同時圍以重兵,屆時無論山中萌生何種魔物,皆可一網打盡。”
竈君遇見麒麟時是頭一遭遇見真神,此時又見諸神齊聚,大開眼界,早把仙人自盡的事抛到了爪哇國,滿心想的都是:“花神真是娴靜優雅,與世無争。”“樂師與雷神都有一頭淺似象牙白的金發,樂師長發如瀑,身如芝蘭玉樹,雷神卻……像根又短又硬的釘子……”“冥神真是洋蔥變的嗎?”
他聽到麒麟此言,忽然打了個寒戰。
堂中盛放的白蓮也倏地收攏了花瓣。那八葉白蓮原是花神以法力幻生的,天帝令她在議事堂中空設蓮花,不為觀花賞葉,為的是提醒衆神去垂憐出于濁世卻向往淨土的世人。此時白蓮盡皆斂蕊,實是花神的心相:“世間方享清平,豈可輕易用兵?”
在半敷半閉的花葉之間,樂師的話音如清風徐來:“武神君素來骁勇善戰,所言似也可行,只是臣下另有一慮,恐擾天帝清聽。”
天帝道:“樂師但說無妨。”
樂師回道:“是。”他緩緩道:“臣等因緣降世,各司其職,向來謹奉萬物之常法,生滅之成理,雖身負神力,不敢妄自作為。近萬年來,只因魔族日盛,漸使天道失衡,所以斬除妖邪,實乃不得已而為之。”
隐在蓮葉後的衆神紛紛點頭,一時間似花影搖曳。
他又道:“我等皆知萬物生滅相牽,沕穆糾錯,不可勝言。此番新收的仙氣暫且清和,并非不可不除,只怕武神君在此時橫加幹涉,以法力催逼,反倒錯改了其中應有的緣法。”
麒麟問道:“樂師可曾想過聽之任之、不管不顧的後果?”
樂師答道:“臣只是建言,此時既然不知新收的仙氣将會如何生發,理應靜觀其變。”
麒麟反道:“靜觀其變未必不是坐以待斃。”
樂師淡然一笑:“武神治兵,謀的自然是先發制人。”
在座的諸位都明了他的意思:武神治兵遵的是兵法,而神族治二十二重天界,庇佑億萬生靈,遵的乃是天道。天道循環,何談先機?天地造化無窮無盡,如何争一時之利?
麒麟見天帝對樂師流露出一絲贊許的神色,既不氣惱也不氣餒,只道:“臣與樂師謀的同是為神之道。樂師認為此中善惡未定,猶可觀望,臣卻以為眼下禍端已現,必須早日翦除,以絕後患。”
麒麟向前進了一步,奏道:“天帝,臣固然不知後事究竟如何,可臣等既擔神位,便當權衡利弊得失,于一切不可盡知之中,決斷何事當為、何事不當為。”他回頭面向諸神肅然問道:“倘若凡事皆只坐而論道,不知便不敢為,何嘗不是棄天道于不顧?”
“說的正是!”雷神在麒麟身後喊道。
她在衆神裏輩分最小,不過在滿堂的沉默之中依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
麒麟不由得想到:“她那時候也是如此。”
她——那個凡人女孩和雷神之間沒有半點相像之處,可是麒麟看見雷神總會隐隐約約、來來回回地想起她,甚至想到初見時她嬌俏蠻橫的模樣。
他順着她又想到血麟劍,心道:“縱使人間的江湖風波只是滄海一浪,可我奉命鑄劍時也曾有過取舍決斷,有些事不可為,有些事——不可不為。”一想到此,他毅然道:“禀天帝,臣三日內即可點齊兵将,部署妥當,請天帝準允臣帶兵于昆侖山一戰。”
“這就要開戰了?”花神心中一震,滿池的白蓮也随之顫動。
“幾天?三天?號召凡人緊急捐些香火還來得及嗎……?”財神悄悄打起了算盤。
“不妙,不妙……底下的床位尚且不夠啊……”冥神也皺着眉。
諸神各有各的隐憂,只有雷神一個叫道:“武神哥哥,你要打仗,快也算我一個!咱們合該趁早幹這一仗,管它什麽邪魔兇祟,全給一鍋端了!”
麒麟對雷神道:“屆時還請雷神與四方天神一道嚴守其餘疆界,防止魔族趁機作亂。“
“嗯……”雷神黑亮的眼珠一轉,很快答應道:“好吧!還是你想的周到!”
她又瞪了樂師一眼,輕快地說道:“三日之後,萬一山裏沒長出妖怪,反而冒出了一堆會彈琴的仙人娃娃,那……你就當是帶着天将們去聽曲子、看星星好了!”
樂師搖了搖頭,麒麟也不言語——三日後出戰的天兵就是緊繃的弓弦,倘若一箭未發就糊裏糊塗地松了下來,日後軍心懈怠,可不是她這樣一番兒戲就能收拾的。
“天帝……”藥師在蓮池那頭忽然一聲低喚,像是藥湯裏“噗噗”浮起了一個小泡。
天帝聞聲朝藥師的方向轉過頭,不過他的眼神似乎在空中滞了一瞬,這才跟了過去。
藥師道:“武神司戰,雷神主刑,二位自然不懼刀兵,只是天界委實許久未有殺伐,若說三日之後就要開戰,是否倉促了些?除魔也不急于一時,天帝何不與武神仔細商議之後,擇日再行定奪?”
“武神的意思呢?”天帝将目光放遠,隔着寬闊的蓮池,望向麒麟這邊。
麒麟答道:“回天帝的話,‘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請天帝準臣獨自領兵出戰,屆時若有閃失,他日自有天罰,臣甘願一力承擔。”
這是麒麟以武□□義同冥冥中不可捉摸的天命立下的誓約,照理說,此時應有奔雷響徹天際,二十二天齊齊奏響黃鐘大呂,不過碰巧掌雷和奏樂的兩位都愣了一愣,于是,議事堂中只有一片寂靜。
沒有一絲說話聲。
神族法力無邊,責任與能力歷來對等,他日假使真有天罰,這天罰将如何降下,尋常仙人可是想都不敢想,因此竈君一呼一吸、吞下去湧下來的,全是這肅穆的氣氛加之于他的威懾,也就難怪,他那放緩了、變沉了的呼吸剎那間傳遍了議事堂的每個角落。
又一次慌亂之後,竈君關掉了嘴上的風箱,于是議事堂裏連呼吸聲都沒有了,異常寂靜。
八葉白蓮飄散出饒有禪意的清香,似乎是在不合時宜地提醒着在座諸位:巨大的銅漏仍在逐寸注滿,星辰流轉,時歲遷移,哪怕衆神盡皆沉默,也沒有什麽會因此停駐。
彼時的沉默很長也很短,而且是被地底下鑽出來的一聲細響給打斷的——
“天……天帝陛下……”
那聲音将将擴散開來便已由低轉高,由弱到強,由啻啻磕磕變為順順暢暢,顯然它的主人在開口之前斟酌了好久。竈君想的是:“武神‘自有天罰’……我若再不表現一回,他或雷神議完事後便要罰我了!”
他将每個字都咬得格外清楚:“天界三日亦即凡間三年,三年之後盛傳是財神君八千年吉壽,凡人為利所驅,少不得燒香拜神,行善積德,以求財神君福蔭,因此小仙鬥膽推算,屆時神力最強,魔性最弱,萬一錯過了,恐怕要再等到財神君八萬八千年整壽,也就是——”
竈君正要動手演算,就聽財神報道:“二百一十九年又十二日。”
竈君張着一張圓嘴,好生敬佩:“財神君果然是我天界的算術擔當!”雷神同時喊道:“天帝,再等兩百年,那股妖氣早把昆侖山整個吞了!”
麒麟猜得出竈君為何突然發話,心道竈君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不過他自己要說的話早已說完了,便只再次求道:“還請天帝頒旨,三日之後,準臣出兵。”
“好,這次就依武神之意罷。”
衆神不約而同循聲望去,說話的竟真是上首的那一位。
天帝與藥師對視一眼,而後雙目一垂,對着滿池的空花幻葉似看非看,面容似白蓮聖潔。他的坐相穩如天地,瞧見的無論是人是神都會莫名感到安定,畢竟,他多少能感應到天命,或者說,他的旨意本身就是天命的一部分。
白蓮重新盛放,每一片花葉都瑩白透亮,蕊心閃耀鵝黃的微光,宛如碧水上一盞盞明燈。
藥師默許似的點了點頭,財神也打完了剛才被竈君無端點名而中斷的呵欠。天帝忽然擡起頭,目光所及之處,是仿佛已然身披戰袍、睥睨群魔的麒麟。
麒麟深紅的雙瞳恰似戰場上沖天的火光,天帝眼中卻有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悲憫。
天帝凝望了片刻,最終只是說偈似的輕聲嘆道:“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但望武神他日不必改悔此時此刻的決意。”
視疾(上)
事情居然就這樣決定了。昆侖山這一戰可大可小,衆神皆須有所準備,竈君的事居然也就擱下了。
藥師的仙童早已在堂外恭候多時,花神趕着去栽花,冥神趕着去安排床位,四方天神還要東南西北四處奔忙,麒麟也準備去點兵。
雷神忽然饒有興致地問竈君:“哎,凡人拜財神真有你說的那麽虔誠嗎?”
竈君跟在麒麟身後疾走。
他剛才實在是緊張太過,此時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來,只覺得眼前仍然黑壓壓的,雷神的話也聽不清:“嗯……嗯?”
地上忽然蹿出一道耀眼的紫電,竈君渾身一顫當場栽倒,雙手也不知抱住了什麽,只管緊緊抱住不放。
麒麟剛走到議事堂外,驀地感到大腿一熱,低頭一看,竟然懵了。
他從沒被人抱過——大腿,看着腳下高高的玉階,也不知道:“我是否該把他甩開?他可會滾下去?”
雷神盯着麒麟的大腿怒道:“你剛才明明能說會道,幹麽在我面前裝傻?”
竈君慌道:“小仙……小仙怎敢……”他抱住麒麟之後有了依靠,神智才慢慢恢複。
“那你快說!”
“說……說什麽?”竈君迷迷糊糊地望向麒麟,麒麟瞪了他一眼:“難道雷神問的是本君嗎!”他想要拔腿,沒想到竈君像落水狗抱住浮木一樣抱得更緊,麒麟只得低吼道:“你抱夠沒有!”竈君忙松開手,顯得好不狼狽。
在道旁仙官深切關注的目光中,麒麟邊走邊聽見竈君在身後哆哆嗦嗦地回話:“小……小仙想起來了……殿下是問……這個……凡人但求財運亨通,財源廣進……嗯……和氣生財……財高八鬥……怎會不虔心敬拜——凡人對殿下您也是虔敬有加的呀!”竈君可不敢忘記加上最後這句。
“我?有人拜我?拜我做什麽?我怎麽不知道?”
“這個……這個……”
“你這個油嘴滑舌的小仙,還敢裝,嗯?!”
“啊……嗯……嗯……啊……”
麒麟暗自好奇,忍不住走慢了幾步,心想:“雷神執掌天界法度,同凡人幹系不大,不過凡人素将雷雨風雲混為一談,向她求一求風調雨順也不稀奇,為何她全不知情?”
其時麒麟已經走出去丈遠,他回過頭,只見竈君跪在議事堂潔白的廊柱前,雷神手中閃着青紫的電球,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正像那個凡人小姑娘生氣的模樣。
他立刻想到:“倘若魔族真是蓄勢待發,凡間必定先受其禍……”
一戰在即,他有許多事情要想,天将也已在武神殿中等他,他走了半天,卻仍走在善見天這條望不到頭的玉階上,仿佛腳下有條緊繩牽絆。
他覺得自己必須到凡間去看一看,當然不是因為她,怎麽可能是因為她?
霜天盡頭倏然白光大作,從南到北接連狂閃,光亮非常,道旁所有的仙官都擋上了眼睛,隆隆雷聲接踵而至,不止是響遏行雲,簡直是天空都要裂将開來。
麒麟望向二十餘重天界之下,人間一座座威嚴壯麗的金身神像正在晴天霹靂之中化作塵煙。
就在慶城西邊,香火鼎盛的雷神廟忽遭雷擊,那雷偏巧不巧,沒劈壞一磚一瓦,卻把正殿中頂天立地的雷神像劈了個粉碎。
那神像曾經可真是身材魁梧,四肢粗壯,方面大耳,須髯濃密,“他”披着一頂猩紅披風,穿着一襲銀灰戰甲,哪怕如今身首異處,手裏仍然頑強地握着一只方方正正的金鋼大銅錘……
麒麟看了看嬌小的雷神,又看了看下界這個……忽然明白過來:“凡人給雷神上的香火竟是在天界找不見她,迷了路……相比之下,那個是牛是鹿——不是豬——的凡物姑且也算逼真……”
想到這裏,麒麟再也壓抑不住自己下凡走一趟的心念,身形一晃,便往慶城去了。
慶城與往日明顯大不相同。
麒麟并不記得慶城在往日裏是什麽模樣,凡間的城池數不勝數,管它是慶城衰城,他都沒認真看過,只是慶城今日不僅與以往不同,甚至與他印象中的任何一座凡間城市都不一樣。
城裏靜得出奇,各家鋪子都闩着門,路上沒有一個行人,有面褪了色的酒旗垂頭喪氣地懸着。
慘白的陽光好像照不透半空中緩緩升起的濃煙,那煙是灰的,氣味嗆人,似是家家戶戶都在薰艾。
狗忽然在巷子深處狂吠起來,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在打家劫舍。
那個女孩沒在大石橋下,大石橋附近也沒有路人,只有身穿青袍的衙役兩兩一隊,白紗布蒙頭蓋臉的,正推着板車,運送屍體出城。
板車負着重,車輪轉動時發出“吱呀吱呀”的慢響,一輛接一輛,一眼望不到頭。
麒麟發現車上有個人還剩下半口氣,不過他的妻女都已去了,此時正渾身冰冷,躺在他身下。
每一輛板車上,屍體都堆成了一座三角形的小山包。
麒麟明白這是凡間突發疫疠,難怪藥師走得匆忙。此地死者甚衆,看來藥師也無法立刻消弭時疫:“這正是魔族暗中作祟的印證——那她呢?”
滿城的死氣蓋過了她的氣息,麒麟仔細尋找,終于在城外十裏的一處荒地上找到了她。
她團膝坐在一個露天的土竈邊上,爐裏的火已熄滅了。時值冬末春初,她裹着一層透風的灰麻布裙,縮肩赤腳,埋頭于兩膝之間,像是睡着了。
“她畢竟還活着,但是穿得如此單薄……”他為她披衣的沖動尤為強烈,但是又想:“我再不可像上次那般對她——她挨餓受凍也該習慣了——我查明凡間的情勢便走。”
焚屍的焦煙和腐屍的臭氣把慘淡的天光染成灰色,麒麟想起他熟悉的戰場,想到:“這氣味于我并沒什麽,可她怎麽睡得着?”
她已經幾天沒合眼了。
崔平染病之後被衙役抓來,她一路跟着跑,衙役吼她,用刀鞘揍她,想趕她走,可她硬是跟了來,一雙松散的草鞋也在那時丢在了路上。
當時這裏還有一個大夫,她央求大夫讓她留下幫忙,後來大夫染病死了,看守病人的衙役也撤了,便只剩她獨自照料一大群病人。
病人都在土竈右邊的三排布棚裏。他們半躺在草席上,半躺在凍硬的黃土地上,密密擠擠的,後一人的手枕着前一人嘴邊的濃痰,人人昏昏沉沉,臉色蠟黃,衣衫褴褛,都是她這樣的窮苦人。
不遠處是化人場,那邊的人也成排躺在地上,只不過這邊鋪着幾張破草席,多一頂不擋冬寒的布棚。
兩邊的凡人都沒遮沒蓋,永遠閉不上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死魚一樣盯着灰蒙蒙的陰天。燒屍工個個白紗蒙臉,不敢在明面上罵罵咧咧,卻在心裏喊累。他們手下一刻不停,搬屍扔柴,四堆明火晝夜不滅。
麒麟只道:“凡間慘烈之狀比比皆是,卻是我從未如此仔細瞧過而已。”
“咳咳咳咳……”
布棚裏忽然有人咳嗽,那咳嗽聲低啞中帶喘,而且越來越急,仿佛要把肺咳出來一樣。
咳嗽聲驚醒了女孩,她一睜開眼便忙着看火,見爐火滅了,又到籮筐裏去找可以燒的東西。
冬天的山裏覆着深雪,野草茬兒都給搶光了,籮筐裏也不剩一根草杆。她拿起蘿筐只倒出一點草灰,忽然弓着身子猛咳起來,麒麟不禁皺眉:“莫非她也病了?”
她邊咳邊顫抖着将蘿筐塞進爐中,撿起地上的火石,擦了一次、兩次、三次都擦不出一點火花。她那雙手凍得通紅,十根手指有六七根都生了凍瘡,破出了膿血。麒麟一點點握緊拳心,只見她驀地一蜷身,嘴邊忽然湧出鮮血。
“你連命都不要了嗎?”
麒麟一面說,一面變出一頂羊裘将她緊緊包裹其中。她愕然看着自己身上多出的羊裘,又擡眼看他,雖然一眼就認出了他,卻不敢相信半跪在自己身旁的是他。
她瘦極了,眼眶深陷,眼泡卻腫着,嘴邊殷紅的血跡還未擦幹,臉上又沒有一絲血色,就像一朵單薄憔悴的白紙花。
一陣寒風吹來,她又打起冷戰,緊掩着嘴咳嗽起來。
他為她拉緊羊裘的衣襟,輕拍她的背,拍了片刻,忽然吃了一驚:“我為何要這樣做?”忙站起來,退出兩步,俯視着她,換上一種更為恰當的冷聲道:“你不該來此。”
女孩薄唇略動,似要說話,卻又咳了起來,咳了片刻,才虛弱地說道:“我師父病了……”
“人各有命。”
“可是……他……咳咳……他是因為我才病的……他只有那一雙……就腳的鞋,卻拿去給我換了衣裳……”她說到“就腳的鞋”時一度哽咽,麒麟閉上心識,只道:“她和崔平這樣的人相濡以沫,不過是将一人之苦放大兩倍,我又何必去聽?”
他不再說話,她也不再吭聲,過了半晌,麒麟悄悄用餘光看去,只見她低着頭,薄唇向下一彎,那麽凄楚,他頓時心煩意亂:“她是好是歹自有天命,我豈能一再動恻隐之心?!早知每每下凡都會遇見她的苦狀,我何苦又來自擾?!”
他決定離開此地,可是剛走出幾步,又聽見她在身後低低問道:“這世上……真有藏劍訣嗎……咳咳……咳咳……”
有又如何?他不願意回答她,卻聽她又道:“就算沒有藏劍訣……我對爹爹發過誓的……”原來她是自問自答。
她對着父親的在天之靈起誓是幾天前的事,一眨眼,麒麟險些忘了。在她看來那麽莊嚴神聖的誓言,執念而已,不值一哂,可他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她嘆道:“爹爹……對不住……我要來了……我沒臉見您……”
他忽然感到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