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名的沉重,再也邁不出一步——

不僅是她師父,她恐怕也将命喪于此。他明知凡人皆有一死,她即便不是病故,來日也會死在血麟劍下,不得壽終,可是她眼下只十來歲,少女初初長成就要赴死,想到這樣的事,他竟感到一絲抗拒。

視疾(下)

他轉過頭,見她正抱膝團坐,半張臉埋在兩膝之間,偶爾咳嗽幾聲,邊咳嗽邊流淚。

她心道:“爹爹……我要來了……我們再也不分開了……可是我害怕……我很害怕……”

他記得第一次見她時她總說:“我才不怕呢!”“我為什麽要怕?”那個稚嫩而驕矜的小女孩早已不見了,她如今瘦瘦小小,團在一頂長絨羊裘中,更顯得弱不禁風,瘦削的胸膛被一團極深極寒的黑影籠罩,容不下半點英雄夢想。

麒麟想:“她那時與雷神心氣相若,可雷神是年輕無畏,她只是年幼無知。如今她終于學會了敬畏天命,不知天命可願就此寬待她一回?”

他嘆了口氣,目光一轉,土竈在她身旁突然燃起火來。

她一眼就瞥見了火。

火光如此溫暖明亮,她仿佛從未見過一般,只是呆呆望着,滿心陶醉,就連一雙手險些伸入火中也渾然不覺。火焰避開她的雙手安靜燃燒,仿似縷縷淺黃的薄绡在爐中舞動,透亮的火紅紗尾不斷輕拂竈膛頂上。

女孩在竈前看了許久,忽然瞧見火光深處竟有一層細細的黑色格紋:“那只蘿筐!那只蘿筐怎麽是完好的……?”她急急轉頭,迫切地問道:“您是不是有法子——”

她眸中閃爍的清光與他的眼神一照便驟然滅盡。

他在幾步之外居高臨下,面目深沉,有一種無法攀仰的威儀氣度。一陣凜風吹在她心頭,她從前只知天很遠,可他比天還要遠。

“就算我求他……也不會有用的……我們的死在他眼中算得了什麽……?”

她眉目低垂,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嘴邊卻有一抹極其凄苦的笑容。

運屍體的板車像長蛇一樣陸續扭進了化人場,地上還未燒完的屍體東邊半排西邊一列,燒屍工一時顧不過來,衙役也不願等,板車一斜,屍體便成堆滑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一輛輛板車卸貨一般卸下屍體,随即又辘辘走遠了。

麒麟心想:“這些死者屍骨未寒就被焚化,在世的親眷無法舉哀盡孝,易生嗔怨之念,天長日久,恐成魔障。”天界擅長安撫人心的神仙不少,只是時疫來勢洶洶,一有疏漏就可能被魔族加以利用,難免令他擔憂。

女孩此前忙于照顧病人,乍見屍體一車又一車地運來,只覺得一股苦汁上湧,那麽多的苦痛,忽然無可自抑地從腔子裏噴将出來:“求您救救我們罷!”她變坐為跪,對麒麟啞聲喊道:“求求您了……!他們都是好人……咳咳……咳咳……”

她“咚咚咚”地連磕了三個響頭,麒麟令道:“起來!”可她不管不顧,在地上不斷磕頭,他不得不走上前去拉她起來,沒想到女孩坐久了,平日又只吃燒屍工用剩的一點稀湯,此時忽然站起,眼前一黑,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便已昏倒在他懷裏。

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她面門冰涼,竟似毫無進氣,他頓時慌了:“她……死了?”

他拿起她的腕子,良久,才感到一點微弱的脈搏。

他長出一口氣:“所幸她只是厥了過去。”

他不知道該怎麽辦,自己是否該救她、怎麽救。他幾乎無所不能,眼下卻一點兒也拿不定主意:“她是凡人,不能到天界去,我的法力她也無從消受……凡人遇到這種事該如何——她既是凡人,我何必多管閑事……?我早該一走了之——可她還病着……!”

她靠在他懷裏,只有幾根骨頭的重量,如此消瘦,抱得稍緊一些就怕弄疼了她。她面色蒼白,額頭泛紅,雙眼輕輕閉着,隔得開,眉色淺,又微蹙着,薄唇的一角還沾着血——她臉上哪一處都不過如此,可是拼湊在一起,又叫他無法忘懷。

他記得他們初見時她較同齡人身形更為颀長,如今卻是雷神那樣的小個子,想來這兩三年裏她吃不飽穿不暖,在風雨中飄搖不定,茍活至今,宛若一蓬飛絮,一片孤萍。也不知道那支金創藥她可曾遵照囑咐,認真敷用,受杖之後可曾留下傷疤?

那頂羊裘滑落在地,風一吹她便涼透了,麒麟抱她坐到火前,重新用羊裘将她裹嚴,拉下風帽,她一張巴掌大的瘦臉在粗長濃密的絨毛中只露出半個輪廓,更凸顯她的瘦弱。

神本無所謂冷暖,皮裘之類的物事他既沒披過,也沒留意過,只是想到羊裘較為簡樸,與她相稱,此外也再想不出什麽來。

他思忖了半晌,想到兔裘細軟,似乎比羊裘更為合适,這便将羊裘換了兔裘,又将她抱緊了些,心想:“暖則經絡舒張,氣血通暢,應當能令她慢慢蘇醒。”

神仙各有五行歸屬,麒麟屬火,周身熱力比爐中之火更盛,他為她暖了半天身子,她卻沒醒過來。他忽然想到:“她生活困苦,常是饑寒交迫,我當用食物的香氣……”

他心神一動,地上立刻多出了一只烤乳豬、兩碟杏脯和三個堆成“品”字的油桃。他對凡間馔食的印象大多來自于神牌前的供物,供物擺放久了,難免發馊,因此他變出來的食物氣味也有些怪異,加上空中屍臭味濃烈,哪怕他在乳豬兩旁又加了一條熏魚、一只風雞,也沒能喚她醒來。

“看來她一時半會兒不會醒了。”麒麟看她面色寧和,心想:“她若能就此睡去,未必不如幾日後病重而死……”

他心中隐隐作痛,不自覺地替她理了理額發,似是要最後一次認真瞧瞧這個凡人女孩的模樣。

就在這時,她的嘴角忽然顫了一顫。

她眯着眼睛,夢呓般道:“求您開恩罷……求求您了……”撐開眼皮就要坐起。

他正要說“當心”,她猛地從他懷裏掙了出來,強跪在他面前道:“求您……”說完就要磕頭,他忙伸出手,她的頭一下磕在了他手心裏。

她緩緩擡起頭,眼見一只大手墊在地上,手邊是擺放整齊的三牲、三果,驚道:“他……他這是要……送我們上路嗎……?”頓時不勝哀懼,喉頭一熱,吐出一口鮮血。

麒麟哪裏料到她會這樣想,情急之下,只得扶着她哄道:“不怕……不怕……這是給你吃的——在世時吃的——沒有別的意思……”

他擦幹了她唇邊的血珠,等她咳過一陣,慢慢平順了氣息,才對她道:“我無法幫你。”

女孩不敢擡頭看他,只見他那件棗紅色緞袍的滾邊處綴着萬字紋,心想:“他是勸我們看開一些,往生之後……便有無盡的喜樂了……”

她不知道衆神皆披法袍,麒麟袍上的萬字紋乃是“諸心專于一境,衆生大勢可至”的咒願,只道:“爹爹曾說,劍匣上的萬字紋寓意吉祥如意、福壽萬年,他來見我們,偏穿了這一身,這是來送…… ‘無壽’之人……”

麒麟見她畏死心怯,無論瞧見什麽都惶惶不安,不得不與她挑明道:“生死有命,此為天道之常,我既是武神,理當奉守天命,不得随意篡改——你明白嗎?”

女孩誠惶誠恐地點點頭,又在心裏重複了一遍他的話,這才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心一沉,天好像徹底暗下來了。

麒麟道:“人活一世,去留無常,生滅不定,終究……要有個歸宿。”

她知道:“這歸宿是塵歸塵,土歸土……”

她靜靜蜷在兔裘裏,垂着頭,捂着嘴輕聲咳嗽,滿心哀屈都化作漣漣淚水,自清瘦的雙頰上滾落。

麒麟勸道:“無論如何,先吃一口,好不好?”

女孩雙眼似淚泉一般,不敢違逆他的意思,只得邊抽泣邊道:“我……讓他們先吃罷……”

麒麟心想:“她本性純善,臨死仍不忘這些與她并不相幹的凡人,想來她當年立志要毀血麟劍,也并非只是為報父仇,因恨失智。”忽然問她:“你叫什麽?”

他竟然有此一問,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詫:“我與衆神諸仙素無私交,只以職分相稱,為何突然問起她的姓名?像她這樣壽短命簿的凡人不計其數,難道待她去後,本君還會記得她叫什麽?”

女孩只道:“他是要将我的名字記在生死簿上,叫牛頭馬面來拘我了……”麒麟一時語塞,只聽女孩雙目噙淚,求道:“我能不能……再瞧一瞧藥……?”

她以為麒麟随時要來索命,臉上卻始終是恭順的神色,等他點過頭後,才扶着竈邊慢慢起身,轉身時又想:“爹爹若是聽說我連名字都不敢報,一定很是失望……”暗下決心:“等他們服過藥後,我就告訴他……我姓阮,叫‘純君’,純鈞的純,君子的君……”

那柄名為“純鈞”的銅劍曾經供在他神像之前,凡人的祝辭裏寫它“光似芙蓉始出,燦如列星之行”,麒麟當時只覺得它華而不實——“凡人鑄劍再怎麽精妙絕倫,也不過爾爾”——然而他從“純君”二字中多少讀到了她父親對她的期盼。那也是她對她自己的期盼。

她揭開鍋時,他瞧見她右手上紅瘡破潰,十指腫脹,指縫中堆滿泥垢,從潔白柔滑的兔裘中伸出來,分外紮眼。

她手一揚,一股苦中帶香的藥味猝然蓋過了空氣中屍體腐爛的臭味。

藥早已用盡了,鍋裏原來是雪塊混着藥渣煮出來的一點黃水,如今卻像是深褐色的湯藥。

她恍然回身,眼前為何再沒有人?

晴光忽然刺出烏雲,白辣辣的,晃着她的眼睛。

她遮眼朝布棚下望去,只見她師父腳邊似乎多出了一雙半舊的棕色皮履,一雙白地銀花的新繡鞋。

攬鏡

這一次,幾乎整整三天,麒麟未曾邁出梵衆天一步。

他麾下有三十六天将,統領十萬天兵,昆侖山一戰應當如何調兵遣将,天界該如何布防,其他諸神如何相應,凡此種種,皆須由他決斷。

昆侖山仙氣日夜暴漲,仙澤已如沸海,仿佛天地初開時山中一度有過的祥瑞之兆,然而此次凡間災禍連連,反倒像是魔界興盛、天界式微、昆侖上仙氣衰敗的時日,十分反常。

派去魔界的哨探說新任魔君只是秉承先君遺志,整肅內政,并無其他動靜,這就更可疑了。

麒麟心想:“昆侖山上的一切或許全是幌子,魔族聲東擊西,另有所圖。”可是又想:“山中異象也不可不顧。”

他與雷神等商議過後,決定只點五名天将、五千精兵出戰,這樣天界戍防總體不變,不怕魔族故布疑陣,聲東擊西,諸神也将在天界嚴加防範,昆侖山一旦有變即開啓結界,防止魔氣逸散,侵染天界和凡間。

麒麟清楚:“只帶五千兵将必是極險,我此戰不可不盡心。”

他召來熟悉魔界□□的仙使,詳細詢問魔君及諸位祭司的動向,又寫下魔族王子去時供出的一十四字,反複參詳。

據報這一十四字在魔界并非什麽秘密,只是眼下較為時興的說法。每任魔君即位之後都免不了翻新口號,看似是宣示新主張,其實“換湯不換藥”,未必與魔族過往的行事作風有別,仙使皆說,不足為慮。

樂師正在閉關,麒麟從他那裏取回了一個有關那崇钊的長卷,卷中詳盡寫到崇钊作為一條西域貢蛇得道登仙、在天界修煉的經歷,也記錄了他身入魔界之後歷次回報的內容。

麒麟翻看數遍,沒看出任何線索,只是看到辛濂一節時頗感疑惑:“這崇钊與辛濂過從甚密,甚至可謂……‘情深意篤’,既然如此,為何他自盡前卻同一個侍者雙修……?”

麒麟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莫非那侍者就是辛濂……?”

他心道不對:“且不說辛濂早已灰飛煙滅,就算他是詐亡,身為神族,他怎能叛入魔道?相比起來,更可能是崇钊多情……”

為防萬一,麒麟決定親自去找藥師詢問。他來到藥師殿時只見成排的金爐下烈焰齊燃,幾十個身着白袍的仙童忙前忙後,竈君灰頭土臉、灰衣灰帽,混在其中。

原來凡間時疫方歇又遇旱澇災害,竈君正在藥師指點下研究凡人食療食補的方略。

麒麟未及與竈君照面便被藥師引進閣中密談,藥師說,辛濂最初是為醫治失憶症而來的:“他化生于無形之中,只當是自己忘記了從何而來。”

麒麟不解:“怎會生出如此一個糊塗神來?”

藥師苦笑道:“不僅糊塗,而且只有些微靈力,與生來就繼受神位的你我大不相同。”

麒麟越聽越奇:“藥師是說,他并無神力……未繼神位……?”

衆神的神位都是在降生之初便已明了的,應當說,是冥冥之中先有了須由神明擔當的職命,而後天地才會彙聚靈力、造就這位新神。

麒麟之前已有上一任武神,藥師也并非第一位藥師,他們化形于世是為了履行前任未盡的使命,這世上哪會有無緣無故現身的“神”?

藥師道:“不錯,天命造神,必有因緣,辛濂空有神身卻無神力,思來想去,自認為是天意要他借此身潛入魔界,撥正衆魔之心,終結魔族之治,所以他在天界未久便應命去了。”

麒麟不顧藥師面上的惋惜之色,問道:“我若疑心他就是崇钊帶上昆侖山的那位侍者,藥師會作何想?”

藥師愣了一愣,暗自推敲了一番,這才明白麒麟的意思,沉聲道:“辛濂已在魔界魂飛魄散,當時亦不止他一人。”

他的意思是,辛濂總不至于犧牲阖族的靈命,麒麟卻道:“只怕他入魔已深,未必顧念骨肉親情。”

藥師搖頭道:“武神君多慮了,神若入魔,天必毀之。”

他這一說麒麟倒是無可反駁。

諸神必須恪盡職守,一旦有失便遭天罰,更遑論是入魔這樣的逆行。

麒麟心想:“如此說來,一個只是濫情的仙使,另一個是唯命是從的侍者,他二人到底有何謀劃,實在無從探知……”轉瞬又想:“管他有何謀劃,本君一律絞殺便是!”

他與藥師揖別之後穿過大殿,遠遠望見竈君正被一群仙童環繞,指示仙童将一只只肥碩的蝗蟲搗入研缽之中。

他心下一驚:“凡間食物已匮乏至此了?”正欲舉步向竈君走去,卻又急忙轉出殿外,忖道:“我就當她已經死了……大戰當前,本君豈能記挂凡間瑣事?”

他回到梵衆天,五位天将正在等他商定細節,臨進殿時,他忽然吩咐道:“去請財神散財。”

原來凡人的虔心敬拜會令天界法力有所加成。太平年間,凡間敬神的香火從來不斷,如今遭逢亂世,本該有更多凡人酬神拜佛、祈求庇護,這也正好為天界神仙助力,哪知——好巧不巧,雷神震怒時毀什麽不好,偏偏劈毀了所有的雷神像,凡人中遂傳開了:“大水沖了龍王廟聽說過吧?這事兒比它還瞎!保不齊神仙都是睜眼瞎……”

麒麟謀劃的是:“財神顯靈後凡間的香火自然興旺,我部下雖不缺這點靈力,可畢竟是聊勝于無——此事有關昆侖山一戰,并非是本君存了私心。”

從此以後,他便與五位天将推演戰局,排兵布陣,日夜不休,直到臨戰前神仙飲宴的這一個黃昏。

這場仙宴是四十九年前排定的,天帝當時只道此夜因緣殊勝,衆神宜當一會,沒想到仙宴偏逢麒麟出戰的這一夜,仿似天意早已注定有此一戰。

其時金烏業已西沉,晚霞也盡皆散去,漸濃的暮色在天地間灑下一層紫霧,天幕蒼藍,倒影在萬頃鏡湖之中,又添幾許深沉。

仙宴設在鏡湖中央,鏡湖無邊無際,與宴者一燈一席,趺坐水面,從高處看去,就像光滑的深藍絲緞上綴着點點珍珠。

四望極其遼闊,極其空無,在茫茫的天、水與夜之外,不見一塵一物。

樂師在湖中懷抱一架豎箜篌獨奏,那箜篌形如半弧,乃是他取下一彎天虹,寄在琉璃之中,七色琉璃間張着二十三絲,撥的是金玉之弦,鳴的卻是木石之音。

一切皆在舒緩的樂聲中失去了棱角,整個世界宛若鵝卵石般溫潤渾圓。

鏡湖上本無波瀾,樂聲傳開之後,漸漸的,便有了波蕩起伏。與宴者坐于微波,輕搖款擺,仿若搴舟,待到一曲奏畢之時,湖上仍有餘音袅袅,水面也依舊泛着暗波,是為大音希聲。

天帝親設的仙宴向來只請衆神和十數位品階至高的仙人,然而這一次,竈君竟然也在受邀之列,且被安排坐在麒麟斜後方。

他到得最早,不過還是等到其餘諸位紛紛入宴之後才敢坐下。

他踏上鏡湖時悄悄掬了掬水,卻發現那水沾手不濕,确切地說,他的手什麽也沒有沾到。他行在水中,腳下也起漣漪,原來只是淩空照影。

鏡湖水空,酒盞不空,竈君才剛飲完一杯,玉盞又自動滿上了。花神釀的酒汁馥郁甘甜,竈君雙手捧着那只龍晶石雕成的玉盞,才飲幾口就覺得無比快活,直想放聲高歌,然而麒麟時不時冷眼掃來,又将他打回原形。

神仙在仙宴上飲酒飲的是凡人一時沉酣于歡樂、了然忘卻七苦的幻醉與虛無,這酒本該越飲越感到空寂,然而今日,麒麟卻是越飲越納罕。

他牽挂戰事,無心久留,卻不知仙官們為何興致高漲,輪番向他敬酒不休,更有幾位專程來敬他和竈君——“特來同敬二位”的——真是奇怪。

“他們是祝我此戰得勝?他們怎知我即将出戰?昆侖山一戰雖非絕密,可是諸神素來頗有默契,我部下口風甚嚴,他一個小小竈君也斷然不敢将衆神商議之事透露出去……這且不言,他與本君有什麽好‘一同’的?就憑坐得近?”

麒麟是如假包換的正神,竈君只是個末流小仙,他二人坐得這麽近,也是奇怪。

麒麟朝身後一瞥,竈君忙避開他的眼神,這時月下仙人眉眼含笑,喜氣洋洋,手托紅線,春意盎然,從最末那席朝他——和竈君——踏水而來,他終于忍不住了。

他頭也不回地勒令竈君:“過來。”一閃身,掠到了鏡湖岸邊。

他回望鏡湖,只見天上一輪圓月銀光初洩,湖上鱗波跳動,宛如乳白色的煙霭籠罩湖面,微風吹來,那煙霭也掀起層層波浪。

仙宴中樂舞已開,披着各色輕紗的飛天在半空中踏歌起舞,遠望如點點流螢,時而劃過月輪,時而又隐入初籠的夜幕中,回旋浮動,閃閃耀眼。

那歌聲仍然沉緩,隔得遠,聽來很是渺茫,仿佛從水下傳來。

在天界行樂,無論哪一種都脫不去徹悟之後的清冷味道。麒麟并非有心看歌舞,他看的是歌舞之後,那輪半挂在天水盡頭的圓月。

他由天火和地火相激而生,終生不改熾熱,可他記得降生初時,正是在同一輪冷月之下,他身上噴薄的烈焰漸次平靜,凝聚成形。從那時起,他便承襲了武神之職,為天殺戮。

“月色依舊素潔,此夜卻非良夜。”

這種預感在麒麟心頭萦繞不去,而且愈來愈強烈。

征戰是他的本能,他絕不抗拒,更不恐懼,可又隐隐感到心焦:“竈君為何仍未趕來?”

其實竈君沒有故意繞遠路——雖然他很想,可他曉得那樣只會下場更慘。

他一路發顫,冷汗直冒,法力又弱,自然比麒麟慢上許多,因此他站到麒麟面前時,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一篇“武神君法力超群曠古無俦星馳天掣來去自由心體無滞小仙今日得以一見景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的錦繡文章就要脫口而出,誰知武神君突然朝他森森一睨,他霎時間魂飛天外,連自己口齒唇舌長在哪裏,都不記得了。

須知這幾日來,一則流言悄悄傳遍了天界——魔族或許也有耳聞——竈君起初不是沒有澄清,可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添油加醋的新版本便又不胫而走。

正如他所言,天界寂寞冷清,仙人們從不輕易放過任何風吹草動,何況是這般轟動宇內的秘聞?

竈君過去管的是諸如柴米油鹽應當放多放少之類的竈間雜事,除了偶爾研制些新菜譜之外,再無職權。阮純君在竈前打不着火該找火仙,煎藥煎幹了又有水仙,竈君給不了凡人恩惠,難以換來香火,提升法力,他便編說自己負責考察凡人言行,每年年末還要上報給衆神,作為衆神懲惡揚善的依據,凡人因此年年祭拜竈君,糖瓜酒糟一樣不少,竈君這才攢了些靈力——

其實神仙哪管得那麽寬呢?

竈君既已嘗過造謠傳謠的甜頭,便想:“背靠大樹好乘涼,武神君的大腿可不是誰人想抱就能抱上的,我都已經抱過一次了,還計較什麽名節?”

此後,他逢人便只笑而不語,武神又是出了名的寡欲,這樣旱地初霖、枯木逢春、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一件美事,怎能不叫人廣為傳頌?

“哎哎哎,據說武神君一生善戰,熟谙兵法,在情場中也是融會貫通,欲迎還拒,欲擒故縱,攻受——守兼備……”

真是幸也不幸,麒麟并沒聽過後面這些閑話,不過光憑方才衆仙的表現,他也能猜到一二。

放在平時,他必定要将竈君碎屍萬段,不過今時今日他只問:“你那十方鏡呢?”

竈君嘴一咧,苦相一露,當即跪倒:“哎喲求求您了武神殿下……武神大人!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莫要革了小仙的職位——”

“拿來。”

“不是,大人請聽小仙解釋——”

“嗯?”

麒麟冷冷一哼,竈君忙伸手到領口。

“你做什麽?!”

“脫……脫……”

麒麟連忙閉眼:“放肆!”只聽竈君哀聲道:“嗨喲!還不是上次那個法螺……小仙唯恐列位尊神來取,故而将它收進了法身,又怕它撞壞了十方鏡,只好把十方鏡貼身……藏在小仙這肉身緊裏頭……”

“你住口!”

法身是由神仙憑法力所化的,大小依各人法力高低而定,可是無論竈君法力如何低微,法身也不至于裝不下一面鏡子外加一枚法螺。他自知這段時日沉溺于鏡中風月,險些誤了大事,故将十方鏡藏在重重衣衫之下,不許自己随意取出,沒想到武神君突然索鏡,他只好在鏡湖邊上裏裏外外,寬衣解帶。

一陣簌簌衣響之後,麒麟睜開雙眼,見竈君以頭貼地,顫顫巍巍地遞上那面渾黑的十方鏡。

麒麟揚手一引,握住那面鏡子便問:“有何法門?”

“嗯?”

“此物有何法門!”

“哦!”竈君心想:“武神君似乎只想借鏡一看,并非是要罰沒了去……”松了口氣,答道:“嗯……神君只需摒除雜念,十方鏡中便會随機現出——”

“随機?”

“可不是!十方世界,包羅萬有,任君随意觀看!”

“……本君不能選定一處?”

“能能能!神君若還想看昆侖山——”

“本君想看一個人!”他恐怕還想宰了這個啰嗦的小仙。

“……人?”竈君半張着嘴,恍然大悟又十分意外似的,眼睛一眨,逐字逐句斟酌:“神……君……若是有什麽……特別想看的……‘人’……您……在心中默念……那‘人’的名字……即可……”

“好在上次問了她的名字——阮純君。”麒麟在心中念道。

十方鏡在麒麟掌中渾黑依舊,鏡面光滑,反照出他的面容。他将鏡子捧到眼前,左瞧右看,只見鏡面上多了一點白光,是幽幽的圓月,她呢?

“怎麽回事?”麒麟望向竈君,卻發現竈君反望着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再次忘記了合上。

“竈君!”

“是!”

“怎麽回事?”

“呃……”竈君低下頭,聲音輕如蚊吶:“啓……啓禀神君……您好像……拿反了——”

麒麟趕緊翻到另一面,只見她蹲在青灰的河邊,手握楊柳枝,一下下漫無目的地劃過水面。她依舊清瘦,灰黃泛白的衣裳依舊綴滿補丁,依舊是一雙粗麻鞋,長發在背後結成一束,依舊沒有一點珠飾……

“財神散財時怎地也瞎……”

麒麟并不知道,就在他翻過鏡面、往裏瞧上第一眼的時候,他已經站到了她身後的堤岸上。

孺慕

這一日是凡間的十月初一,寒衣節,是在世的凡人為過世的親人焚紙送衣的日子。

傍晚時分,暮霭沉沉,寒鴉一唱,枯葉也開始飄零。家家戶戶都備好了五色彩帛、緘書冥紙,蕭瑟的晚風中,千堆哀火明明滅滅,灰煙直上,消散在不為人知的高處。

這一年,阮純君沒有餘錢,買不起香燭,有個算命先生塞給她一支“沾過仙露”的楊柳枝,說是只要讓它順水漂流、歸入大海,就能超度亡靈,順帶化解生者的厄運。

她帶着柳枝來到荒郊野外,到了寬闊而人跡罕至的河邊。

百川東到海,只要這條柳枝不被鳥獸銜去,不被哪個戲水的孩子拾走,它總歸會帶着父親的亡魂往更好的地方去的。

可是,她舍不得放手,心道:“求爹爹的魂靈再多陪我一會兒罷……”

她和崔平僥幸熬過了時疫,不料時疫過後,北方大旱,大旱過後,第二年又遇蝗災,入秋之後江河洪泛,僅剩的一點谷子尚未灌漿,再遭霜凍,是以連續兩年,田裏顆粒無收,她再怎麽讨飯,也讨不來半口殘羹糊口,只好帶着師父一起南下逃荒。

崔平因時疫落下了病根,時常昏睡,自稱是在練功,醒來時又咳喘不停,阮純君幾乎是一人拖着撿來的破板車,一路将他拖到南方。

她挖過草根,啃過樹皮,吃過死貓,也險些給別人抓去吃掉。那件兔裘在第二年入冬以前就被她一塊塊割碎,煮成湯吃了。更早的時候,她拿繡鞋去換了些銀錢,不過很快,銀錢也變得一文不值。

他們颠沛流離,徒步數月,終于到了江南一帶。崔平仍舊瘋瘋癫癫,一到潼城就不肯再走了,而且堅持要住在大石橋下,阮純君拗不過他,只好在橋墩石上住了些日子。

她在潼城裏做零工掙了些錢,割了竹子,買了棕繩,紮了一條窄窄的竹筏,将她師父搬到竹筏上。平日她撐着竹筏,載着師父四處攬活,夜晚,那條竹筏就泊在大石橋下,在潼河水裏靜靜沉浮。

崔平不再賣藝,多數時候只坐在竹筏上閉目養神。他教了阮純君幾套把式,每逢臨近村鎮趕集的日子,倘若無事,阮純君便去試試運氣。她性子沉靜,在人前拘束,耍把式也掙不來幾個錢。

她夏天去采菱、剝菱角,冬天去結凍的湖面上替富人鑿冰,趕到蠶結繭時,又去補缫絲工的短缺,此外編草鞋采草藥等一樣不落,奈何她師父吃藥總要花銷,她的日子便仍是有上頓沒下頓地過着。

她幫人缫絲做小工的時候,有個工頭看上了她,欲納她作妾,她猶豫了一段時日,終究沒能說服自己。

潼城離她的故鄉倒是不遠,可她從沒有回去過。

她十歲那年遠走他鄉,如今看來,當時許下的誓願确實是出于沖動負氣,可她既明了心志,等閑便不願服輸,直到那年疠疫突發,她才第一次感到絕望——命都快沒了,她還拿什麽争?

所幸麒麟出現了,後來大災大難她一次又一次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她總以為那是他在暗中照拂,有時困難到了極處,她就會想起他曾道:“人活一世,去留無常,生滅不定,終究會有歸宿。”

他的話原本無情,她卻從話中得到了越來越多的安慰,正如她曾經認為自己的苦難全是拜他所賜,到後來,卻又從他那裏找到了某種活下去的力量。

她對麒麟有種複雜的情感,連帶着對血麟劍,竟也少了一點飛蛾撲火的癡愚,多了一分不自覺的敬重。

血麟劍如今就在潼城四十裏外的鼍山上。那座山形似巨鼍,四肢舒展,延頸望天,頸上有座“忘憂閣”,閣主并不出門,爪牙卻遍布天下。他們同幾個藩鎮勾結,替苛吏征稅捉丁,魚肉百姓,私下裏販人的、劫掠的勾當一樣不落,眼下災禍頻仍,各地盜賊蜂起,其中不少便是忘憂閣的勢力。

血麟劍問世逾二十載,誰擁有它,誰就能號令江湖,這俨然已是中原武林不成文的規矩。老實謀生的升鬥小民都聽說過,血麟劍的主人向來是江湖上頂厲害的人物,命中注定,是要踩在千萬人頭上的。

她師父也許正是因為血麟劍才選在潼城落腳,不過他和她都明白,血麟劍下罪惡越多,它便越難戰勝,因為它的每一任主人都比上一任更陰險,更有手段。

她甘于積蓄,甘于忍耐,甘于等待,這裏面九分是毅力,卻也有一分,是她不願辜負他一次次庇佑她的恩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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