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爹爹會在天上看嗎?他……會在天上看嗎?”
初一并不見月,女孩卻在藍紫色的夜空中尋找着什麽。
她仰着頭,半轉過身,竟然看見他在身後。
她沒有想到他真的會在,也不知他已經站了多久。她一直蹲着,腿也酸軟,驚詫之中身子一仰、腳下一滑就要跌落河中,麒麟趕忙伸手一攬,從半空中環住了她的腰。
這一日她難得洗去了泥灰,露出了極美的一張臉。她雖然不夠明亮,不夠妩媚,在這哀婉的夜色中卻像極了一樹白梨花,在黑暗的山谷中盛放,無人問津,獨自凋零。
她羞怯又驚慌,容色楚楚動人,麒麟心中一顫,腦中一空,竟然斜着身,抱着她雙雙跌入水中。
“噗通!”
河水冰冷刺骨,不過神既是神,泰山崩于前且色不變,何況區區落水?
麒麟抱着阮純君跳回岸上,又變幹了身上的水跡,仿佛他只是碰巧從河邊路過一樣。
她只記得自己一看見他便有條不紊、落落大方地站了起來,好像哪裏不對——
她低頭一看,原來是手裏的楊柳枝不見了。
“楊柳枝呢……?”她回身去找,只見河浪昏昏,滾滾東流,哪裏還有楊柳枝的蹤影?
“爹爹……爹爹……爹爹就要往生極樂了……”她雖然這樣想,可是心裏難過至極,眉頭一皺便已淚盈于睫。
“那是假的。”麒麟生怕她再掉——跳進河中。
“假的……?”女孩望着河水,一臉茫然。
“江湖騙子的話你也信?”
“我……”
女孩不知該說什麽,只覺得心中痛澀難當,那楊柳枝給她的一點點幻想被麒麟一句話就給戳破了。她一眨眼,鬥大的淚珠滾落雙頰,他忙道:“你爹爹看見你這個模樣,怎敢往生極樂?”
“我爹爹……?”女孩恍然轉過身來,“他真的能看見嗎?”
“他——”麒麟心知她父親死時身首異處,死後即為無頭鬼,目不能視,口不能言,忘川水也不能喝,只能在冥府裏無盡地游蕩,直至魂魄消散,也無法與她遠隔陰陽相望,可他仍道:“他既能請我來,如何看不見?”
“他在哪兒?”女孩立刻四下尋找,臉上又哭又笑,手也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麒麟沒想到他堂堂司戰之神,下凡來只為給他們父女當靈媒,她連這樣的話也信了,也不知她父親倘若在此,會如何同這暌違數年的骨肉厮見?
他在她的記憶中瞧見那時她尚垂髫,在麥浪中鑽來鑽去,也不怕麥芒刺人,一不留意,便鑽進了父親懷裏,二人的笑聲叽叽喳喳,像田邊的麻雀。後來她去鄰村上學塾,每日黃昏,她父親就在村外的田壟上候着,遠遠看見了她,便張開雙臂,等她飛跑過來,撲進他懷裏。
“你爹爹正在等你。”
麒麟攤開手掌,一縷銀塵從他掌中飄起,在她眼前的空地上勾勒出一個人形。人形高高大大,展開雙臂,邊緣閃耀光芒,就像那個在田壟上等她回家的人一樣。
“爹爹!”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心中百感交集,像被一雙巨手攫住一般,不能挪步。
“爹爹……”她在心裏又喚一聲,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父親”,踉跄走近。
她在他身前停下,雙手伸在空中,十指也是又開又合,人形面目不清,她的視線也被淚水澆得一片模糊。
人形慢慢合攏雙臂,将她圈在臂彎之中,她一把交過雙臂,可那個懷抱裏只有點點銀光浮動,看得見,摸不着,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空無。
“爹爹……”她嗚咽道:“我很想你,每天都很想你……”
她緊緊抱着自己的雙肩,頭貼在自己手背上,那一點溫度是她的父親,也是她濕熱的眼淚。
麒麟強斂心神道:“你爹爹也很想你……”
他只說了這一句便禁不住雙眼一閉,有什麽東西沿腮邊滾落下來。他聽見河浪輕拍堤岸,風吹落葉,雲纏雪花,在更高更遠的地方,他的部下正在點檢兵甲。
他在刀槍相擊的锵鳴聲中找回了一點常态,啞聲說道:“你父親他……體質殊異,即便得我相助,也無法長久現形。”
她仍緊擁着一片虛空,他話音剛落,那縷銀塵便失去了光澤,人形也消隐無蹤。她慌忙在空中亂抓:“ 爹爹!爹爹!”
“他還在!他……他說他每年都來看你。”
“每年……?”
她一點點直起身子,臉上漸漸有了淺薄的笑意。
“爹爹說,他每年都來看我……?”
“是。”麒麟略一點頭,記得冥神好像說過:“每年十月初一,冥府之門洞開。”
她的笑容忽然凝住了,眸色也變得黯淡。
她伸手撥了撥鬓邊的薄發,他這才發現去年的這一日她在河邊生火,兩個過路的無賴罵她害人沾了晦氣,踢起一根柴枝便朝她臉上戳來,險些戳瞎了她的左眼,最後還是她磕頭賠罪才算了結。
那道傷疤從眼角一直劃到耳際,就掩在她鬓發之下。
麒麟忙道:“去年除外!去年他……病了,誤了時辰。”
她皺眉道:“我爹爹……也會病嗎?”又問:“爹爹得的什麽病?可大好了?平日裏還需服藥嗎?爹爹身子硬朗,如何就病了?”
“……你爹爹的病不要緊,要緊的是,他有幾句話要囑咐于你。”
“爹爹請講。”
她哽咽着抹去淚水,對那塊空地恭恭敬敬地低下頭,仿佛她爹爹就在那裏。
惜別(上)
“你父親說,他見你長大成人,很是欣慰。你性情柔中帶剛,正如他往日裏教你的一樣,要做一柄好劍,勁而不折,柔而多力,一朝成器,水火難摧。”
“嗯……”她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一直記得……”
“這些年你爹爹他……不能陪在你身邊,心中有愧——”
“不,不怪爹爹的……”
阮純君淺淺一笑,灰眸一眨,卻是一顆淚珠滾落下來。
麒麟變出一方绡帕遞去,她也不接,只問:“我爹爹還說什麽?”
“你爹爹說……”
麒麟目光一轉,只見那方绡帕角上天然綴着一朵無依無傍的銀花,柔弱纖細,開在瑩白的縠紋之中,宛若飄蕩在閃閃的淚波裏。
他不由得嘆了口氣:“……他死于意外,你莫要因此怨天恨命。”
他話鋒一轉,面對那位莫須有的“父親”說道:“不必了,我身負神命,從不奢求凡人體諒。”
體諒!這兩個字聽上去何其荒謬!舌抵上颚,氣流一帶,兩個生澀的字眼出其不備,輕易破出齒關,可是,麒麟卻也感到一陣意想不到的輕松。
他見阮純君咬唇不語,有些急了:“你爹問你聽見沒有。”
“我、我知道了……”她壓低了嗓音應道:“我不會的爹爹……”
天已經完全黑了,河水拍岸,發出細碎的聲響,風吹過寂寂的枯枝,冬蟲已蟄伏在土裏。他和她之間一時無話,那一時,天地之間仿佛靜止,又仿如河水,往複奔流,永無竭時。
在暗夜之中,有個挑着擔子的老媪正要歸家,卻不知怎的撞到了麒麟,“又綿又甜的糖三角!一文錢一個,您嘗嘗鮮,嘗嘗鮮!”老媪也不管撞上了誰,這便哈腰兜賣起來。
麒麟遞上一枚銅錢,老媪捏在指間細細摸了一輪——原來這老媪眼也瞎——她轉身掀開蓋被,包出一只白白軟軟的糖三角來。
碰巧阮純君兒時最愛吃糖三角,蓋被一掀,熱騰騰的蒸汽就帶着一股糯香甘甜的味道撲來,是桂花糖的餡兒,仿佛她父親種在小院裏的那株桂樹就在眼前,開滿了花。
“這是你爹爹托我給你買的。”
麒麟将暖融融的紙包送到她面前,她接過紙包,雙手只是捧着,閉眼聞它的香味。
“謝謝……謝謝……謝謝爹爹……謝謝——”她轉臉似要謝他,他輕聲道:“吃罷,趁熱吃。”
她背過身去,本想慢一點吃,每一口都想仔細回味,可是她餓慣了,狼吞虎咽慣了,才剛咬開一點暄軟的外皮便越吃越快,不能自控,幾口下去,已将一只糖三角吃淨了。
那個老媪原本已被麒麟放回了家,沒想到前腳才剛邁進老屋,後腳一擡,又回到了河邊。
“奇怪,這板凳怎麽變樣兒了……?”
阮純君聞聲轉頭,只見老媪正弓腰探摸着麒麟的腹心。
麒麟穩如泰山:“……擔子裏還剩幾只?”
“咦……這不是方才那位郎君嗎?您怎麽在——”
“我問你點心還有幾只……!”
“嗨!老婆子耳背!還有一十三只——”
“連着筐子,我全要了。”
阮純君驚道:“您不必破費——”
“你爹爹還想吃呢!”
麒麟只管付錢、接過筐子,沒留意阮純君正羞愧地想:“我方才怎麽沒給爹爹留一半?不過……他也能吃……也能吃這個嗎……?”
麒麟把筐子擱在地上,掀開蓋被,用眼神示意道:“你爹爹說,坐下來一起吃。”
她見麒麟在筐邊坐下,撿出一只糖三角托在手裏,那糖三角立刻飄了起來,被她“父親”一口一口吃掉了,這才走過去,在“父親”身旁坐下,拿起一只糖三角。
賣糖三角的老媪終于坐到自己的板凳上,揉着被扁擔壓酸了的肩膀,嘴裏嘀咕:“那位郎君食量賽豬猡喲,身上倒是硬邦邦的,鐵板一塊……”
阮純君從前最愛吃甜,不過糖三角這樣的甜食吃上一個也就膩了,今日卻怎麽也吃不膩、吃不夠。
她吃了幾個,忽然瞧見麒麟還端坐一旁,忙問:“您……不吃嗎……?”
“神仙不食五谷。”
他想的是:“這一十二個糖三角似乎還不夠她吃……”她卻只道是自己太冒失:“我不該問的……他一個高高在上的天神,怎麽看得上這種吃食?”
她低下頭繼續吃,吃着吃着忽又落淚,忙扭到一側,背着她父親揩淚。
他朝她臉邊伸出手去,那手在空中頓了一頓,終究又收了回來。
河面上忽然灑落點點星火,似微風吹起一片浮塵,又似螢火蟲漫天飛舞,一點一點、千點萬點彌漫河間,烏青的河面上霎時泛起暖黃的波光。
麒麟自忖:“天色這樣暗,那位父親必定也想給女兒一點光明。”
他對她道:“你父親的意思是,雖只是螢火之微,在黑暗中也倍添光亮。”
她低聲啜泣道:“我記住了……”
她凝望滿河星火,仿佛看見了父親昔日溫慈的目光。她臉上淚痕未幹,可是一想到父親有意點亮這一河星火來開解她,便縱有千般委屈、萬種心酸,也不願再流露半分。
她強顏笑了一笑,明明是個吃着糖的笑,麒麟看着,卻覺得苦極了。
但念苦谛,空聞水聲,他在河邊攝心靜坐了片刻,再回頭看時,筐裏的糖三角已剩最後一只。
她遲疑道:“爹爹……再多吃一個罷……”
“爹爹”在等麒麟示下,麒麟心想:“這一只她本想吃,可我若說‘爹爹不吃了’,硬要留給她,她也不好意思再吃。”遂道:“你爹爹說,一人一半。”說完,徑自拿起最後一只糖三角掰作兩半,一半遞給她,另一半照舊用法力化去,并添了一句:“同過去一樣。”
那時候她父親怕她吃甜食太過,壞了胃口,每次只分她一半,她也從不多要,每次雖然只得一半,依然很是歡喜。
“她一向懂事……”麒麟這樣想着,見她吃完後嘴邊有團褐色的糖漬,便想拿帕子替她擦去,不過帕子未到嘴邊,她已經用手背擦幹淨了,又吮了吮手背,舔了舔嘴唇。
麒麟目光一垂,心想:“她父親瞧見了只怕心疼……”
他的細微變化忽然讓她察覺到自己這一習慣實在失禮,很是後悔:“他看不起我也罷,千萬別以為我爹爹也是粗鄙之人……”
她低下頭,不知不覺地在灰布裙上使勁擦手。
麒麟道:“你爹剛說……”
她忙問:“說什麽?”
他道:“時辰不早,他該走了。”
他和她一個險些抛下了戰事,一個已然忘記了時間,兩人兀地回到現實之中,俱是一臉惶然。
“是——”麒麟搶道:“他之前已經瞧你許久了,你、還有何話要對他說?”
“爹爹這就要走了嗎……?”她心中千言萬語,挨挨擠擠的一直堵到喉嚨口,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生怕說了這句,漏了那句。
過了半晌,她低聲道:“我很想你……”
“他明年再來看你。”
“嗯!”她朝“父親”的方向不疊點頭,又彷徨着,小聲問道:“他走了嗎?”
“走了。”
“往哪裏走了?”
麒麟心緒散亂,随手順着河岸延伸的方向指了一指,她快步追了過去。
霎時間,河上千萬點紅光一齊往她追趕的方向湧動,彙成一條赤鱗閃爍的長龍游翔水面,照亮她的前路。
她一邊小跑,一邊問:“他還在嗎?”
他跟在她身後不知該如何答話,一時猶豫,随她追出了好一段路。
他不得不沉聲道:“他叫你留步——”
她應聲停了一步,卻像是真正瞧見了父親漸漸遠去的鬼魂一般,一個不舍,又追上前去。
火龍陪在她身畔掠出幾裏夜路,直到她來到河灘盡處。這裏原是一個渡口,荒廢日久,栓船的纜繩都朽壞了,散在水裏,像長長的水草,幾個黑黢黢的木樁伫立在水面,中間是一條豁出了大洞的木板梯。
木板梯的盡頭浸在水中,栖着一只孤雁,她的腳步聲一近,孤雁便凄凄長嘯一聲,飛入河面上漸濃的白霧中去了。
火光逐星逐點地歸于暗淡,仿佛那原本就是天上的星星,如今,又被孤雁一顆顆銜走,送回到天上去了。
阮純君問:“他還在嗎……?”
麒麟道:“不在了。”
她定定地望進河裏,眼前渾黑一片,灑墨似的,天地間一點光亮也沒有了。
“爹爹……”
她仿佛脊梁骨被整根抽掉一般,渾身一軟,蹲到地上,“嗚嗚”地哭出聲來。
她的哭聲裏糅雜了孤獨與辛酸,麒麟聽着,仿佛荒涼的野坡上渺渺飄來的一支哀曲。
她曾在那位父親的庇護之下無憂無慮,一生所願,無非是吃上半塊糖三角那樣微小而平凡的幸事,可她終是舉目無親,在漂泊流浪中被迫長大了。
那一剎那他情難自禁,屈下身來抱她,輕拍她的後背。
在她的意識裏,這是他第一次擁她入懷。她雙肩驟然一縮,不是出于羞澀,而是出于本能一般,排斥抗拒,不知自己該當如何,可是,她又從那一抱中感到朦朦胧胧的暖意——整個世界裏,好像就只剩下這一點倚靠了,她害怕他,是不敢卻也是不舍,不舍得從他懷裏掙出來。
她比他小了一整圈,頭只夠到他胸前,淚水打濕了鬓發,他伸手去撥,無意中摸到她眼邊凹凸不平的那一處,不覺怒氣橫生:“你師父就任你受人欺侮?”
他話中的寒意叫她心頭一顫,她慌忙躲開他的大掌,從他懷裏鑽了出來,低聲道:“不,不是的……師父教過我對付他們的功夫……”
“可是……”她在心裏繼續說道:“他們是忘憂閣的人……我怎麽能招惹他們……?”
忘憂閣的部屬身着鴉青短打、腰系白綢,潼城中人人謹記,唯恐禮數不周。每年年末忘憂閣要開“群仙會”,那些部屬十月之初便已陸續湧入潼城,這幾個月總是她一年中最害怕的日子。
麒麟忽然站起來:“讓你瞧瞧你的功夫。”
她擡頭望他,眼神迷離,心道:“他怎麽突然問起我的功夫……?”
“這是你爹爹的意思。”
他伸手想要拉她起來,可她不敢握他的手,只在心裏叫苦:“爹爹怎麽好請他指點我的功夫……”又在裙邊擦了擦手,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想起她之前因為忽然起身暈倒的事,對她道:“慢一些。”
他在武林中最受崇拜,一想到這樣一位天神要考較自己的武功,她便緊張得身體僵硬,眼睛都不敢擡。
他緩聲道:“不必怕,天黑,你權當沒人在看便是。”
惜別(下)
他素手一翻,将一柄窄窄的鋼劍推到她面前,那劍輕薄無紋,在暗夜中通身雪亮,仿佛在吐放星輝,她臉上的淚痕為之一照,也閃爍幽光。
她勉為其難地握起劍柄,他見她五指如握拳一般又緊又僵,不禁皺起眉頭:“你學了這些年,為何還不會握劍?”
她十分難為情地答道:“師父說……藏劍訣有劍無劍,都不重要的……”
麒麟暗自罵道:“瘋子!”他心知只有仙人術法才能化氣為劍、形随意出,凡人的武功無論何等玄妙,總歸是要拳拳到肉、刀刀見血的,否則如何取勝?像她這般連劍都提握不穩,如何與人對敵?
“我教你。”
他将她的拇指向劍锷處撥了過去,扳開其餘四指,輕輕往回一攏,對她道:“不可繃得太硬,手心要活,劍身自然向外延伸,與你渾如一體。”
他的功法天成——雖然練與不練之間也有劍光過處是伏魔上千還是上百的區別——若要他拆解凡人劍術,單是握劍一項他便能拆出無數精妙之處,眼下只能先教最淺顯的,餘下的,由她日後自行參悟。
她臉上發燙,喉頭發幹,方才一口氣吃了十三個糖三角也沒覺得渴,此時卻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麒麟心想:“我只當是平日練兵。”不再多說什麽,退到樹林邊上,任她整備。
過了不久,她呼出一口長氣,弓步上前,右手向前平平刺出一劍,左手劍指淩空,向後一劃。
麒麟只看這一式便知:“她根基尚淺,氣息也不穩。”
她左撩右削,随即回身一個橫掃,這幾招之間的轉換十分生硬,頗像是賣藝時為了取悅圍成圈的看客而湊了個“面面俱到”,可惜招招拙樸,不成章法,難怪看客見了也不會為她叫好。他見她幾年來竟使不出一套行雲流水的劍法,面色一沉:“這不僅是她師父無能,也是她……并無天賦。”
有天賦有靈性,一流的劍客眼中有光,如利劍一般銳氣難掩,可她眼裏始終灰蒙蒙的,就連他的劍到了她手裏也只是月光一般起落,含蓄安靜,半點殺氣也無。
她會的招式不多,劈刺截點,未用多久已将全部路數帶過一遍,他一時想不到該如何評述,忘了喊停,她便重新提劍向前刺出,将方才的劍招又演一遍。
這一遍她的動作更快,更為自如,舉劍齊眉,劍光與她目光相映的一瞬間,他忽然看出了一點不同。
她眼中似有無盡星河,星光柔亮溫順,包含着敬畏之心,卻也有某種不可名狀的信念感。
天地之間黑沉沉的,只她一人,一劍。
她每一劍都很簡單,因為簡單,卻也幹淨,右手提腕,執劍向下時似鷹喙般忽一啄點,力貫劍尖,那一點寒星也驟然放亮,似是她在說:“時機未到,所以我尚未學會……我暫且做不到的事……總有一天會做到的!”
“刷刷刷——”
她運劍愈加流暢,劍風飒飒作響,劍身也如流星曳尾,劃出銀白的光跡。她甩開長發,劍指破空高舉,旋身“嗤”一聲橫削,仿佛是孤身一人被敵人從四面合圍。她回眸一顧,劍鋒立即由地及天地撩高,劍身指天一振,“锵”的一聲龍吟未盡,她又一刻不停,向兩邊斜劈開去。
她手中的鋼劍正如雷神的白電,密匝匝陰雲裹身,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将她圍困,旋鬥之中,她愈發支绌,喘聲愈急,眼中的光芒卻也愈發堅決。
“神靈在上……”
她渴望突出重圍,破除黑暗,更渴望将圍困這世道的黑暗一掃而空。
她并無神通,正因如此,她的渴望中沒有一絲天才的狂熱,反是虔誠的祈求:“請容我做那萬分之一的螢火之光罷!”
就在那一瞬間,麒麟忽然想到:“或許血麟劍之亂——不可能的——”那個奇怪的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她的虔誠并不能撼動什麽,只能令他感到一絲悲哀。她此生的寄托或許只是一場幻夢,可她身在其中,一無所知,這是幸或不幸?
她氣喘連連,胸口急遽起伏,雙手汗濕,雙眼也在亂發遮蔽之中。她還未站定便要提劍向前刺去,有只溫熱的大掌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麒麟從她身後牽引着她的右手向前一送,劍身銀光乍閃,樹林裏的宿鳥倏然呼喇喇驚飛了一大片。
“砰訇!”
浩浩蕩蕩的河水騰空打出一個巨浪,磅礴的水聲震天直響,逐波遠逝,好像有只擎天大手正推着河浪,向天邊疾速退去。
劍風吹開了阮純君淩亂的長發,她屏着氣息,一動也不敢動,只見她的右手被他完完全全包在掌中,自己的手臂壓皺了他銀光暗湧的袍袖。
“萬法歸一,練好這一式便夠了。”
他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冬夜的寒冷也忽然換成了他胸懷裏的溫熱,鋼劍的尖刃斜斜刺向她假象中敵人的心竅,“血麟劍也是有心的。”他說得分外低沉,甚至有些沉痛。
他感到她的手在顫抖,那只手皺巴巴的,像團樹皮,他的另一只手則在——
“這劍你留着罷!”
他松手邁開大步沿河往回走,走了幾步,停了一停,手下似乎仍有那種瘦瘦軟軟的觸感,連忙又走幾步,深吸了幾口冷濕的林間霧氣,這才聽見背後有喘氣和一路小跑的聲響,離他越來越近。
“這個……這個太貴重了……我斷斷不能收的……”
她剛剛以為自己全身上下都變成了一顆怦怦亂跳的心髒,一眨眼功夫,他卻不見了,只剩一柄鋼劍握在她手裏,還留有他手心的熱勁。
他身形高大,一步是她兩三步,她一路追來,身上已沁出一層薄汗。
他邊走邊道:“這是你爹給你的。”若非如此,她是不會收的。
“這是……爹爹造的劍?”她停下來小聲嘟囔了一句,又追上來。
“是你爺爺傳下來的。”
“真的?”
他只管繼續往前走。
她跟在他身旁緊走,琢磨了半晌,忽然想起他們初次見面時那個賭約,忙問:“是……哪個爺爺?”
“你還有幾個爺爺?” 他明知她在想什麽,故意打了個岔。
她頓時語塞,呆了一呆,他想:“她這一問倒也來得可愛。”
她三步并兩步地跟着他,想要道謝,卻不知如何開口:“他這樣尊貴,哪會稀罕我這一句‘多謝’……?”
那柄鋼劍是麒麟降世以來鍛造的第一件兵器,劍身以萬仞冰峰中封存了億萬年的白鐵晶鑄成,白鐵晶性極寒,不易熔煉,只有他年輕時才愛在此等無關緊要之處整天整夜地下功夫。
他想:“至少她用得還算趁手……此劍冰寒,血麟劍熱熾,将來或可與之一戰……”他由血麟劍又想到她的功夫,有些疑惑:“方才那就是藏劍訣?”
她窘迫地低下頭,道:“嗯……不是……”
“那是什麽?”
“是……”她支支吾吾地答道:“是我依師父教的幾招……自己想的……”
“藏劍訣呢?”
“藏劍訣……只是心法……并沒有什麽劍招……”
“當真?”
“怎麽說呢……我師父……您也是知道的……”她咬着嘴唇。
崔平的瘋病時好時壞,究竟哪一句話當真,誰也無從分辨。
麒麟嘆了口氣,心想:“這便是她的命數,我此後再不可冒然提點她。她要去學崔平的‘空手對白刃’,也只能由她。”他也許應當指點她去修仙,斷出生老病死,尋些清淨自在,可是又想:“她對血麟劍執念甚深,只怕機緣難覓,修仙也是無門……”
他心想:“凡間苦,所幸她已習慣了,我再怎麽指點,最終還需看她自身造化。”于是開導她道:“習武無論是循何種法門,終竟離不開‘勤苦’二字,人生諸多修行,亦不外如是。”
她聽了他的話,當真有些受用,不覺将那柄鋼劍攥得更緊了,身板也挺直了些。
他和她一前一後又走出一二裏路,她跟随着他,沉浸在須臾的安定之中,漸漸聞見夜風送來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氣息。
漆黑的田野上有一層陰影簌簌擺動,目視不清,渾似飄渺的夢境。冬夜裏一切感覺都凍得發鈍,但她知道那是越冬的麥苗,很久以前父親牽她的手走在一望無際的金黃麥浪裏,夕陽西下,紅霞滿天,四面八方湧來陣陣輕響:“沙沙,沙沙……”
那時她父親常常唱起那首歌謠——
“雲往東,一場空,雲往南,雨成潭,雲往西,披蓑衣,雲往北,好曬被。
“雲往東,一場空……”
她一路跟着麒麟,以為是原路返回,沒留心竟到了郊外的田莊,正待開口,卻聽他說道:“夜深了,城門已閉,找個農戶借宿一晚罷。”
她忙道:“不必了,我在城門邊睡一晚就行。”
“你獨自露宿城外,你父親如何放心?”
他徑自走向一戶農家小院,她只得跟着。他正想:“我該如何叩門?送她獨自到陌生人家投宿,如何說得過去?”她在身後悄聲道:“我睡牛棚就可以了。”
院門外就是幾根木頭圍成的牛棚,稀薄的茅草頂子,下面躺着一頭痩黃牛,靠裏還有一籠吱吱咕咕輕聲叫喚的鹌鹑,籠前是一小幅泥地,靠在欄杆邊上的水槽裏泛一點黑亮的光。
麒麟回身打量着牛棚,她則瞧見院門上挂着曬幹的玉米,貼着年畫,那年畫鮮亮明豔,在夜色中也能看出是一只似鹿非鹿、似馬非馬、似龍非龍、似牛非牛的神獸,背上馱個總角的仙童,搖頭擺尾。她心道:“好巧,那不正是麒麟送子嗎?”
“那是玉麒麟,我是火麒麟。”
他轉頭瞪了一眼,惱人的年畫立馬從門上飄了下來。
“用你們凡人的話說,我——”他本想說“我也算是他爹爹”,可是“爹爹”一說牽扯太多,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他只好換了個說法:“我可沒他那閑功夫。”
他本是天生地養、無雙無匹的,偏偏有仙人多事,比照他的尊容塑了一只玉雕,又吹入仙氣,從此天界便有了那位專門給凡人送子的“麒麟”。兩位麒麟在品階上相差了十萬八千裏,可她并不知情,只是抿着嘴,難得一笑。
那一笑讓麒麟恍然回到化形最初的夜晚——輕柔幻眇的月光,蒼白的臉龐,露珠般的笑。
他心中先是一顫,緊接着說不清是感慨,是憐憫,是愧怍還是別的什麽心緒,一股腦兒翻湧上來,沉甸甸的揉作一團,直往下墜,竟讓他生出一種萬事休說、但願在她的笑中就此消歇的倦意。
可惜眨眼間,這月光似的一笑又被愁雲遮蔽不見。
他望着她,而她正望着飄到腳下的年畫,多看了幾眼便擔憂起來:“來日上香,萬一誤求到另一位麒麟神君那兒去……可怎麽好?也不知這一位麒麟神君姓甚名誰,與那一位怎生分辨——”
麒麟道:“你尊我作武神君,就可以了。”
她立時瞪大了眼睛。
他以為她不解其意,解釋道:“我——誰人不知武神即是本君?”
他原想的是“我沒有名字”,正要說時卻想:“我無名無姓到底是因為無父無母,孑然一身——”陌生的滋味襲上心頭又一晃而散:“不對,我若有閑心,大可自拟字號——風雅如樂師之流未必沒有——想那凡間帝王的名字也是擺設——但凡獨一無二的,何必什麽名字——不過,武神卻未必就是我——在我之前已有武神,待我坐化之後,又會有另一位武神降世……”
他一時間想得紛紛亂亂,不防阮純君甕聲問道:“您……是不是……我心裏想的……您都知道?”
“那是自然——”麒麟一想:“那她不就猜出父親爹爹之類全是我編的了?”忙改口道:“……不知道。”
神仙确實能看透凡人的心思,凡人誠心許願,香案上的神靈并非聽不見,而是有意閉耳不聽,這樣的實情豈非令人頹喪?
他對她道:“神并非是萬能的,正所謂求人不如求己,這道理你不是早已明白了嗎?”俯身将那張年畫拾起來,貼回到門上,轉頭對她柔聲道:“去罷。”
他隐去了身形,她卻依然朝他消失的方向凝望,兩人便如此四目交投,過了良久。
她踱進牛棚裏,蹑手蹑腳,側身睡到水槽邊的泥地上。那一籠鹌鹑都睡熟了,很安靜,牛耳朵時不時扇動一下,趕一趕虻蠅。她打了個呵欠,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從地上抹起兩把泥灰,揉在臉上。
這一家是他精心挑選過的,一對新婚的小夫妻供養着守寡的婆母,和善之家,牛也是溫馴的母牛。
她手裏握着劍柄,眼前虛虛浮浮地飄着他的面容。他在她心裏終于有了一張真實的臉——輪廓分明、勁健的男子的臉,散發出她不敢直視的光亮,像高懸天際的太陽。
抵不住困意襲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