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在太陽的光輝裏眯起眼睛,手一軟,便睡熟了。
他變出一頂新的兔裘蓋在她蜷曲的身上:“但願今冬她不必再煮兔裘為食……”
警喻
麒麟回到天界後即令仙侍為他更衣戴甲。
他善戰卻也慎殺,每次臨戰必有這樣的儀式——何況他剛剛在凡間見過她。
他的甲胄由九名仙使逐件捧來,每一件均是歷任武神傳下來的法器,其中護甲是由赤蛛蠶絲織成發絲一樣的薄片,如此九十六層相疊、交錯嵌套而成,鱗甲堅韌勝于鋼鐵,卻又清透似紗羅,整個天界只此一件。
他展開雙臂,默默念道:“雖入五欲賊中,不為所害,如着铠入陣……雖入五欲賊中,不為所害,如着铠入陣……”
這一句經文說的是只要心中不失正念,哪怕在色聲香味觸五欲之中亦不可動搖,無所畏懼。麒麟在見她之後、臨戰之前,正需要如此堅定的心念。
八個仙侍環繞着他,小心翼翼地将系繩穿過逐個環扣,打成齊整端正的纓絡。
甲片熠熠生光,在他身上逐片合攏。他接過綴着黑纓的輝天鍪正欲戴上,卻見劍閣外有個圓頭圓腦的東西探了出來。
“過來!”他厲聲道。
殿門外斜斜鑽出大半個身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氣,不是竈君是誰?
麒麟将法胄掼回仙侍手中,問竈君:“又有何事?”
仙侍不知武神君是何旨意,雙手高舉法胄不敢收回,麒麟遂揮揮手,命衆仙侍退下。
他因為竈君照管凡間才多留了一片心,豈料衆仙侍另有一番揣度,唯恐避之不及,退出去時竟有兩位都跑了起來,一時間,隊伍略有些亂。
麒麟赴宴時頭戴的峨冠依然高束,身披戰甲,仿佛滿罩暗紅火雲,氣勢頂天立地。他緊裹的墨色袍服上嵌有梵文法印,經由護甲的明光一照,也若隐若現。
竈君見他如此威嚴,又見他背後整整一牆兵器,形形色色的皆是冷光四射,不由得屏氣凝神,身子後仰,腿腳也想向後挪,卻又似釘在地上般提拔不動。
麒麟道:“你膽敢啰嗦一句,贻誤了戰機,我定斬不饒。”
竈君連忙拱手彎腰,長拜到地,求道:“是是是……那十方鏡乃是小仙奉命掌管之物……煩請……武神君賜還……”說完又是一拜,眼圈竟也紅了。
他剛在鏡湖邊借出寶鏡,誰料武神君眨眼間便連人帶鏡憑空消失了。武神君在凡間陪人吃了十三四個糕點練了四五遍劍法兼且抱了兩抱,這在天界不盈須臾,他一路狂奔,一路惶恐,生怕自己奉命看管——日常也作消遣之用——的寶器有什麽閃失,連穿了十七、八、九重天界,等他趕到梵衆天時,已是體力不濟,心力衰竭。
他眼見武神君從掌中召出十方鏡,輕輕一托,寶鏡騰空飄來,心中不禁大喜。他趨步上前去抓,可是萬萬沒想到,那寶鏡将将碰到他的指尖,竟又“哧”一聲飛回到武神君手裏。
武神君面無變化,一拿起十方鏡便結印施了個咒,竈君大驚失色:“哎喲喂!神君、武神君、武神殿下,這可使不得!”
可神君連半根眉毛都沒有擡,一收手,便将十方鏡藏到胸甲下面去了!
“這這這……您看,俗話說關心則亂……唉!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他剛才瞧武神君結的是禁伏印,不知所施何咒,只猜是能替鏡中人降伏一切災禍的高深術法。
武神君在鏡湖旁拿反了鏡子,他一擡頭便窺見了鏡中人:“哇哦!這女子純情與風情并舉,凄楚中不減清麗,憔悴處反添嬌柔,奪人目睛,攝人心魄,而且……她竟然真是個凡人!”
他近來鏡中風月看得太多,一看便——自以為——看穿了武神君的心思,不待武神君開口,一段轟轟烈烈生生世世人神相知相守虐戀情深的戲碼已經在他心裏演了大半。
他苦口婆心地勸道:“神君比誰都清楚,凡人命乃天定,神君善心護持,可、可、可就怕萬一……萬一壞了凡人命數,是福是禍——”
“她有什麽禍?”
麒麟正試着一口彎月似的長刀,揮了兩揮忽然聽見一個“禍”字,手下一頓,立即有一股寒意直撲竈君面門,他吓得緊閉雙眼,再一看,自己一绺長發已然輕飄飄的,落到了地上。
“哎喲我的媽呀!”竈君猛一跳腳,恨不得竄到梁上去但又不敢在麒麟面前造次,只得死命穩住了腳跟,帶着一身雞皮疙瘩連聲求道:“神君饒命!小仙只是一概而論……一概而論!”
麒麟瞪了他一眼,隐去彎刀,換上一杆□□再試,只聽他倒吸一口冷氣。
麒麟道:“……你先退下罷。”
他剛才并無恫吓竈君的意思,那口彎刀斬殺過陰羅霜龍,浸過魔血,從此威猛異常,隔空也能斷骨分筋,若非有他壓制,竈君少的可絕對不止幾根頭發。
他的武神劍同甲胄一樣傳自先任武神,是兵器也是禮器,是他神位的象征,每次出戰,除佩劍之外他還會另選相應的兵器,以求批亢搗虛,克敵制勝——其實神仙帶兵器不必肩挑背扛,他若想把這一牆都帶上也不是不可以。
他以往比較兵器是在推敲生克強弱,眼下敵情不明,他挑選兵器但求靜心,奈何竈君在此,他的心便一刻也不能靜。
他扳開□□擊錘,檢查過燧石之後又托起□□,望進照星裏試着瞄準了兩次。竈君看得呆了,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只好偏轉槍頭,免得又吓壞了竈君。
竈君涉獵古今,卻從沒見過這等方外之物,只聞一股又苦又刺鼻的氣味,就像凡人在他眼前放了幾百萬響的炮仗,熏得他向後退了一大步。
他怕麒麟是怕,可是更怕麒麟改錯了那位姑娘的命數,害他無法交差。他如今代理司命的仙職,一則要為下凡歷劫的仙人編寫命簿,二則就是糾錯——确保凡人不偏離命數,以免釀成意想不到的災禍。他深知武神君神通廣大,凡事經他一改,自己還哪能撥亂反正?
“唉……”他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受罰的慘狀,“小仙請您高擡貴手,千萬莫要幹預那位姑娘的氣運——”
“誰道本君要幹預凡人氣運?”
麒麟換出一杆金剛钺,握在手裏掂了一掂。
竈君遠瞧那等身長的兵器一頭為杵,一頭為刀,通體渾黑,似有威壓萬物之力,禁不住弓下了腰。
他愁眉苦臉道:“小仙不敢指摘神君幹預凡人氣運……這不凡事最怕萬一、萬一……神君只是善心之舉,放到那位貴人身上就成了天翻地覆,滅頂之災……哎喲喲……”
麒麟只覺好笑,心想:“我在十方鏡上不過是施了個警示咒,怎就天翻地覆了?”
他但求安心,讓那十方鏡在她遇險時放光發熱,可他從沒打算改變什麽——過去如此,将來也一樣——前回遇上時疫,他也只是随手恢複了些許鍋中草藥的藥性——他以為:“本君已經看她經歷了這許多事,還有什麽看不過眼的?我若有一絲一毫的心軟,她也不至于如此……”
他想到那雙皂靴,她煮碎了、吃掉了的兔裘,眼角的傷疤,睡的牛棚……
在牛棚前守望她的不是他,只是年畫上的玉麒麟。照說凡間也有禮佛用的金剛钺,不過那金剛钺最長不過半臂,多是精巧的手持法器,而麒麟這一杆長近八尺,重逾萬斤。
“此麒麟非彼麒麟,此钺也非彼钺……”他想到這裏,忽然下了決心:“我且攜此钺入陣去罷。”
他手持長钺向外走去,劍閣外即是深紫的夤夜,步道淩空,宇宙之中的森羅萬象盡在俯仰之間。
四下靜谧,萬裏不見一絲雲翳,忽有一聲清角響徹穹冥,麒麟向那角聲起處走去,步間似有龍翔鳳翥,電照風行,他則似臨照于天地萬物的王者,輝月成踏,星序為仆。
竈君見他背後一襲墨色披風自雙肩鋪瀉而下,徐徐舒展,飒飒鼓舞,暗紅的團紋盤踞中央,正是怒目圓睜、利爪盡張、周身烈焰升騰的麒麟模樣,不由自主地稱贊道:“哎呀呀,了不得!”
竈君扶門遠望,不知嘆賞了多久,這才忽然想起自己那件大事來:“了不得,不得了!武神君的咒還沒撤!他就這麽走了,将來天塌了不說,我這條小命可如何是好?!”
他急中生智,拔腿狂奔,邊奔邊喊道:“神君留步——!神君慎思——!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還有逢兇化吉遇難呈祥的哪!就算……呼……就算她頭上剜個大疤——不是,香消玉殒……可還有來世的盼頭呀!”
他追到麒麟身旁,冒着被麒麟魁偉的身軀從步道邊上擠下去的風險勸道:“呼……小仙真的是……是怕神君‘嗒’這麽一下……”他手指發軟,連續兩個響指都沒能打響,只得硬着頭皮道:“您發的是菩薩心,誰料它橫生枝節,到頭來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萬一……不巧……那位貴人就此灰飛煙滅,魂飛魄散,神君豈不是要千秋遺恨,萬古難消——”
“你說什麽?”
麒麟猛一停步,竈君急停之中竟沒站穩,真就從步道邊緣折仰過去……
連日來,麒麟胸前這幾分地裏格外忙碌,格外熱鬧,他以前從沒攬過誰抱過誰,如今卻也駕輕就熟了。
竈君那邊廂倒是紋絲不亂,只感到腰上怪怪的,好像被人扔過一個熱饅頭。
“咦?哦!小仙說,就怕您這麽‘嗒’的——”
“後面一句。”
“呃……上窮——”
“再後一句!”
“……再後一句?”
竈君心想:“再後好像就只有熱饅頭了……”
“灰飛煙滅,魂飛魄散……是麽?”
好重的八個字,好重的一句話!竈君剛才呱呱亂叫,他并未細聽,只是這八個字往他耳邊一撞,便撞進了他心裏。
他問道:“真有此事?”
竈君嚷道:“怎麽沒有!那雷神殿下如今……剛正不阿……還不正是因為——”
“本君知道了。”他轉身便走。
他沒空聽雷神的轶事,不過凡人生死有命,不可妄自幹預,這是天界的法度,也是他身為神族自從降世以來就刻進了靈命裏的準則。他想:“只要不違背這一條,一切便不足為懼。”
“神君真知道了?” 竈君跟在他身旁小心試探道。
他不言不語。
竈君心道:“我方才故意把話往狠處說——雖然雷神的事并非胡編亂造——好歹神君動搖了,可謂功德圓滿……呼……”他夾着尾巴問道:“神君的法咒……可以撤了?”
“不撤。”
“啊?”竈君驚呆了:“那那那……要不您還是将十方鏡還給小仙?——暫時的!您待會兒上陣殺敵……何其勇武!萬一給它摔碎喽——”
“不還。”
“嗨喲!”竈君又愁又苦,把雙手一拍一攤,“我我我”了半天也沒想出個計策,只能拖着哭腔道:“您……那寶鏡您看歸看……只是……要真碰上什麽天打雷劈,刀山火海呀,您還是随她去罷——!
“啊啊啊啊啊啊……”
竈君突然從步道上直直栽了下去,而且這一次,似乎是胸前被扔了個熱饅頭。
夜戰(上)
麒麟自夜空俯瞰,昆侖山一帶盡收眼底,八百裏間千丘萬嶺綿延不絕,五名天将各領一千兵士,分別于東南西北中五方列陣,自高處望去,他們只是廣袤而渾黑的群山中幾點閃爍不定的銀光。
天人交界之處四季不分,夜中寒冷幹燥,恰似人間深秋,空氣中沒有一絲雜質,唯有新劈的柴木香氣。這三日來,山間仙氣暴漲,如今麒麟居于萬仞高空亦有清冽之氣迎面撲來。
昆侖山正在沉睡。
月光如練,輕輕蓋在這與世無争的神山之上,勾勒出某種陰柔的曲線,山峰在明處散發出珍珠般的光澤,山谷則陷入黑暗,四下裏一派靜谧。
薄雲忽然從各個方向湧起,山間的明暗開始交錯流動,仿佛是受到神秘的诏谕。
橫風過處,麒麟的墨色披風翻騰舞動,如旗招展,獵獵作響。
他閉眼谛聽來自更遠處的響動:弱水的濤聲愈急,靈獸的肉掌接連落地,蹑足潛回洞中,花枝上的蓓蕾鼓脹起來,誰衣囊中的碎銀子叮當撞響——
“铮!”
“轟隆!”
白電一閃,碎玉的筝響同破天的驚雷一齊震散層雲,巨大的瑩白光環漸漸浮現在月輪之外,麒麟身處光環中央,全身火光流轉,好似明紅的飄帶環繞。
諸神的靈力紛紛向光環彙聚,光環愈加白亮,甚至将皎潔的月輪也吞并其中,山中兵将盡皆屏息仰望,只見武神君在天心放出寶光,寧靜莊嚴,又有一杆渾黑的長钺斜過身後,當真是不怒自威、所向披靡的天神之姿,衆兵無一不蒙鼓舞,對接下來的一戰感到信心百倍。
钺刀的邊緣忽然散發紅光,麒麟手持钺杆豎過身前,霎時間,靈力如巨潮般湧向钺刀下方的安寧世界。
昆侖山上中梵呗忽起,清澈空靈的吟唱之聲仿佛從天上漏下的一縷光明,衆兵将聽得心曠神怡,連今夕何夕、此處何處、自己又何所從來都忘得一幹二淨。
每一雙眼睛都在陶醉中微微閉起,每一個孔竅都飽吸着蓮花的清香、白蘭的甜香、昙花的粉香……成千上萬朵香花同時綻放,妙音鳥啁啾啼唱,風吹石穴,泉出幽澗,無一不在鳴奏歡喜。
一股低沉的“轟轟”聲從衆兵腳下漸次升将上來。
它起初混在萬籁之中,在鑽出地縫的一路上不斷積蓄音量,幾個以樂器入戰的天兵豎耳細聽,均感疑惑:“這是海浪的聲音?昆侖山深處內陸,怎會有海……?”麒麟卻明白:“是那法螺中的濤聲,看來法螺的主人要現身了。”
當下更催神力,但聞濤聲随之愈響,寒風也呼嘯而至,飛沙走石。這狂飙的風浪并未将嚴陣以待的兵士推倒,不過大多數不得不掩面避風,少數直面強風的悍将也被刮迷了眼睛。
待到風浪止息、衆兵睜開眼時,山谷中竟然憑空多了一層搖曳的黑影,暗沉沉的,仿如魔障——
無數刀劍“刷”的一聲出鞘,冷森森的殺氣橫掃群山,山中花與草葉的芬芳蕩然無存,靈鳥各自驚飛,層雲也被驅散,銀白的月光傾灑下來,山谷中豁然現出數不清的人影:
從山谷延伸到遠處的山崗,繞到後面的河谷,再到更遠處的又一重高山……
其時五方兵陣龍蛇一般盤踞在視野開闊的半山坡地上,四面山巒盡望,目之所至皆是銀閃閃一片,竟是清一色的銀麟寶甲,甲上仙光閃爍,同天兵的甲胄毫無二致,絕非魔族之物。
兵将們立刻拈清心咒,防止敵人施展障眼攝心的妖術,與此同時,五位天将估出敵軍數目,隔空報給麒麟——算起來山中僅可見處便有十萬敵衆,遙不可及的腹地中也似敵兵遍布,而我方唯有五千天兵,衆将皆想:“此番舍命于此便是!”
東方兵陣中卻有位天兵暗中感嘆:“啊呀!好香!”
這位天兵是花神座下千年葡萄修煉成仙,紫髯赤面,身形渾圓,長不及三尺,寬也近乎三尺。他的木系法術已臻化境,平素卻嗜酒如命,每次戰前先需醒上六十年的酒,戰後又是一通狂飲,醉上整整六十年。
山下一股濃郁的酒香随風飄來,他不敢不閉住鼻息,只見“仙人”們在山谷中或偃或仰,或緩身移步,或三三兩兩聚到一處,動作自若,各有各的編排,全然不顧山上的刀光,倒像是戲臺上的偶人。
“回來!”鎮守南方的一位副将以為山下有他失散多年的孿生兄弟,若非他家主将一喝,他早已飛到山下去了。
不獨有他,某位女将在“仙人”群中找見了百年前朝思暮想的情郎,三步開外,某位曾經逼得賢婿了斷塵緣的岳母叉腰站好,岳母腿邊有人席地而坐,眼看就要拆開二百一六根珊瑚細枝拼成的玲珑鎖,近旁還有一人指尖放光,照亮了一枝密密麻麻滿布黑色孔洞的蓮蓬……
轉眼間,山中恍似演起了一場默戲,不聞人聲,但聞汩汩的倒酒聲、叮叮的珊瑚枝相撞之聲,還有岳母身上的豆醬之味……
“仙人”們面目模糊,天兵天将遠望時并不能看清他們的真容,可那一舉一動皆令兵将想起意識中深藏的人、物、事。
麒麟挑選出來的五千天兵皆是法力精純,修為到了如此境界,即使內心深處尚有所懼、尚有所求,平日也再難察覺,眼下卻被這些“仙人”們活靈活現地投射出來,豈不令人聳動?
天兵如臨大敵,戒備森嚴,但見“仙人”們一味地将默戲演得別開生面,敵意卻是半點兒也無,魔氣更是一絲不露,實在是詭幻至極,有的甚至想:“此戰或許可免。”
五位天将在往昔神魔大戰中哪次不是當機立斷,可是此時山中寧靜安詳,與那妖獸橫行、血海屍山的場面太過不同,他們也不敢亂開殺戒,只得靜候武神君指示。
麒麟遠在高天,卻将下方的異變盡收眼底。他面露不屑,心想:“一個小小樂官,也敢用這等微末伎倆來亂我軍心!”将钺刀向下一搠,刀刃寒芒畢露,刀勢淩厲威猛,衆将看得清楚,武神君的旨意是——
“盡數格殺。”
“神君!”
五方天将皆是驚憾非常,縱無半分違拗,仍是怕自己會錯了意思:“神君是令我等殺盡山中十數萬衆……?”“這與俺們推演的情形完全不同,神君還要格殺?”“也許神君高瞻遠矚……可是我等疏忽了什麽?”
剎那間百十顆流星自天際疾掠而下,劃出道道耀眼的斜光,昆侖山頓時亮如白晝。
熊熊烈焰從天而降,大地顫抖,火光肆虐,熾熱的氣流、深灰的濃煙和凄厲的哭叫聲同時直沖霄漢——這便是武神君的格殺令。
衆将立刻分兵山下,眨眼間,昆侖山已成狂暴的地獄:落石急急墜地,将血肉之軀碾壓成泥,林間忽生荊刺,像飛鞭一樣在空中呼呼作響,摧筋破骨。群山這頭是電閃雷鳴,那頭是冰風怒卷,金木水火土五行法陣全開,無論是仙是魔都難以匹敵。
在昆侖山外,麒麟對炎火山和弱水這兩重天然屏障施下法術,炎火山熔漿噴薄,弱水巨浪翻騰,随時可将邪魔妖獸攔腰斬斷。
他與五方天将一早商定了這“圍剿”之策,之後又詳盡推演三日三夜,為的是按五行生克之理排兵布陣,确保陣中天兵各有專攻,互相配合,且能調用山中各處的天時地利,以期事半功倍。
他們部署周密,誰也沒料到敵方竟然不躲不閃,毫不反擊,喝酒的照樣喝酒,瞪女婿的照樣瞪女婿,拆玲珑鎖的拆了又拼,舉蓮蓬的那一位臉上也長出了一座馬蜂窩……眼看着戲臺将傾,“仙人”們依然故我,直到一卷葡萄藤死死勒住了脖子,這才紅着臉慘叫起來。
慘烈的哭叫聲此起彼伏,其中有男女老少,甚至有嬰兒的啼哭。五方天兵如勁浪奔襲,在山中劃出五道分明的界線,界線前方仍舊一片安寧,界線後方卻是屍橫遍野,哀聲震天。仙人原本來去清淨,命盡時自會化作灰煙,只因如今是受戮而亡,便也留下遍地殘屍,血染河川。
天将們眼見山中慘象,心中漸生不忍,卻聽武神君肅道:“從速收攏各部!”不敢不依令奉行,命天兵各自聚為圓陣,自半空中向下施法,繼續屠戮。
當時戰事已在山中全面鋪開,天兵散在各處,原本分為兩隊,一隊淩空施法,另一隊穿行于山脈之中,清剿殘餘元靈,兩隊彼此照應,誰知此次敵方與天兵裝扮無二,五位天将令兵士幻出五色甲胄,可是轉眼間對方也依樣換裝,似是有意令天兵誤殺同袍,麒麟便親自擔起了清剿之責。
他目光鎖向的每一處都轟響不停,叢叢烈焰騰起,火星迸散如雨落,一切殘餘皆被焚燒殆盡。
天兵在半空中再無誤傷之虞,但見戰線後方迅速歸于沉寂,不禁再次想起那一張張似曾相識的臉,心中難免不安。
在昆侖山南部,兵陣已由最南端推向腹地,可是那位副将眼前總有孿生兄長的面容揮之不去,麒麟的術火驟起,他忽然聽見慘呼聲從後方傳來:“救我!救我!救我!”
他回身急縱,循着漸弱的呼喊跳進紅光沖天的峽谷之中,從火中搶出半截殘軀。
那人齊腰燒斷,上身焦黑,可是臉還在,映着火光,他分明看見了自己——他的兄長!
“大哥!怎麽會?!當真是你!?!”
他和孿生兄長齊齊修煉成仙,這樣的因緣可謂絕無僅有,而後他們一并被募為天兵,在軍中自是同甘共苦,直到千年之前,他兄長在大戰中為魔族擄去,從此音訊全無。
那時他兄長正從巨石下救出他來,他也曾拼命呼喊:“救我!救我!救我!”
副将仰天一聲慘嘯,峽谷中哀聲回蕩,赤焰從他身後蔓延過來,他抱着兄長的殘軀望向天際,只見那位主帥雙瞳深紅,如火似血,神魔難辨。
“他高高在上,遠離一切,自然是五蘊皆空,見亦不見……”
修仙之道衆多,可是,無論哪一道都不是修羅道。
他散盡仙力替兄長抵擋烈火,在他仙魂寂滅之時,懷中的半截殘屍悄無聲息地蠕動起來。
血肉模糊的殘屍爬到地上,雙手抓地,一寸寸向前拱去,漸行漸快,漸行漸遠,消失在峽谷的深處。
峽谷那頭湧起迷離的白霧。
夜戰(下)
麒麟在空中嗅到一絲迥異于尋常的氣息,雙眉一蹙:“南方似有異象。”
山中開戰以來,草木清芬皆為血腥氣所掩蓋,可是群峰南端另有一股銅鐵鏽蝕的氣味逸散出來,極其幽微,遠聞起來又與血腥氣頗為相近,若非麒麟常年打磨兵器,恐怕也是不可端倪。
他奔赴山中,落在昆侖山陡崖與炎火山中間的狹長谷地上。
此處距離崇钊***處不遠,地上的火已熄滅,焦黑的岩土猶冒熱氣,煙霧遮天蔽月,一片深灰,他所見唯有腳下方寸之地。
忽然,一陣勁風撲面,兩排白森森的巨齒“赫”一聲直直刺向麒麟眼前,他猛一側身,只覺一股鏽腐的陰風擦着鼻梁掠過,手中長钺急挑,一線紅光頓時掃亮茫茫大霧又隐入暗中。
這妖物來得疾如光閃,不管是誰只需稍慢一瞬便會被一口吞去,好在麒麟反應奇速,未見損傷。他急急乘風直上,同時召來橫風驅霧,百丈之外轟然一聲巨響,他一眼瞥見妖物的真容,不禁心驚。
那妖物形如巨蛇,蜿蜒不下十裏,大如江船的蛇頭被他一刀斬下後在地上砸出一個大坑,斷頸仍然高豎于半空之中,伸縮扭動。
麒麟冷哼一聲:“原來崇钊樂官藏在此處!”
樂師在紙卷中寫到崇钊的真身乃是西域貢蛇,麒麟乍見巨蛇,便知它是崇钊複生,只是不解:“方才為何不見如此龐然大物?”
他這一念飛快轉過,再看時蛇頭處已有無數銀黑交雜的鱗片剝落,骨碌碌爬回蛇身,與蛇身重合一體。他當即一揮長钺,岩面爆裂,一道金黃火障拔地而起,阻隔蛇頭與蛇身,又疾速延伸為一圓一長兩個結界,分別困住頭身。
片片細鱗在火障一側嚣叫不斷,重新攢成一個斷頭,那頭黑紅相間,尖牙銀白帶血,并無他物,全由百十截殘肢碎屍拼成,在火障另一側,蛇身已然長不見尾,節節粗壯,竟也是由數不清的斷手、斷腿、斷頭、斷軀緊密相接而成。
麒麟這下領會:“原來他們任由天兵撲殺是為化出此妖。”怒斥一聲:“故弄玄虛!”急催法力灌入火障之中,火障倏然如狂浪高起,紅光緊裹巨蛇的斷頭與長軀。
那巨蛇散發銀光,鏽腐之氣盈天,必是金蛇,麒麟本性屬火,恰好與它相克。
天地之撰通于神明,麒麟馭使天地之火,天地乾坤交泰,陰陽合德,麒麟的術火也是中正調和,極能祛邪,因此并未煅燒多久,蛇身已是白煙四溢,膿血直流,較小的蛇頭則只剩一大團爛肉交疊,委頓于地。
麒麟雙手高舉钺刀,瞄準蛇頭中線狠劈下來,金剛钺本有的萬鈞之勢會同熾烈的天神法力縱貫蛇頭,在缭亂的紅光之中,只見一截截殘肢“嗤嗤”地化為血色粘漿,轉眼便在強熱中蒸發不見。
麒麟正想:“這妖物來得詭怪,陣仗也不小,怎會就此伏誅?”忽有一道黑影蓋過他頭頂,伴随着撼天動地的一聲嘶叫,竟是蛇身破出火障,于最高處赫然裂出四個血黏黏的三角蛇頭!
麒麟看得清清楚楚,那蛇妖由零碎屍塊拼成,形狀千變萬化,靈活機變,極難對付。四個蛇頭在空中狂甩,僅僅一回合間便将數十個天兵撕成碎塊,蛇尾一擺,又将一排天兵拍爛在山崖上。
南方天将方才率部趕來,衆兵見殘屍詐變、巨妖出世,心下盡皆一凜,又見殘屍仍然不斷湧來,忙在谷中散開,施法化屍。
那些殘屍也甚妖異,竟能騰躍自如,互為掩護,又能聚成人形,與天兵肉搏,山谷中當下便結成了百十個戰團,俱是殘屍與天兵纏鬥。
南方天将見主帥在此,不敢妄自決斷,請示麒麟是否要将另一部在山中除魔的天兵調來增援,麒麟道:“不必了,爾等料理妖屍即可。”随即傳令各方天将:“此戰不求速勝,務必煉化所有屍餘!”
他繞着四個蛇頭飛身旋鬥,兩句話間已連出十餘刀,刀刀淩厲,虎虎生風,巨蛇也不再示弱,四張血口大開,魔氣如黑雲一般噴射而出,與麒麟的法力撞得地動山搖,昆侖山上所有兵将恍然驚悟:“山中當真有魔!”
所幸那魔氣經神力一蕩,立刻消弭,即便如此,在昆侖山南坡作戰的兵将也已感到心神不寧,有不少險些失了兵器。
麒麟忖道:“此妖魔性不弱,先前深藏不露,不知是何邪法……”稍一分神,四個蛇頭立即搶上,前後左右頓時全是蛇影。
他圓掄長钺,尖刀在前怒斬魔煙,杆尾的金剛杵同時痛擊蛇頭,一招一式全無冗餘,山谷中的天兵只見一道紅光在黑雲之中倏入倏出,迅疾無倫,只要多看一眼便覺暈眩,幾欲作嘔。
麒麟身法極快,只身迎戰四頭巨蛇并非難事,可再想分出心來持咒施法卻也不易。他瞬間移出千丈之外,急拈法印,有意祭出結界來消弭魔氣,結果一咒未成,四個蛇頭便又撲到,他着實感到意外:“此妖蜿蜒無盡,怎麽也掠得這樣快?”麒麟形随心至,那是衆神獨有的禀賦,“難道它也是真神所化——是辛濂!?”
他轉眼想起辛濂并無神力,應當無法如他一般移形,可是此蛇若非辛濂所化,單憑崇钊一介樂官之力,豈能生出如此強烈的魔性?神族入魔确實聞所未聞,他卻也想不出旁的解釋。
它對他窮追不舍,似乎正是自恃此間唯有他可堪與己為敵。
麒麟聲寒齒冷,斥道:“你敢叛入魔道,本君今日代天誅你!”
他憶起辛濂投身魔界時曾将魂魄寄在凡人身上,忽然想通了:“難怪他和崇钊二人要在山上雙修!”
辛濂的肉身在萬毒窟中被毀,魂魄必定也受毀傷,殘魂不得不經由雙修與崇钊合而為一,填補缺損,是以此妖既有崇钊之形,又有辛濂入魔之魂。
辛濂入了魔的神魂何以混入山中,實是難解,可是當下四個蛇頭攻勢極猛,容不得麒麟再想。
麒麟看準時機,振發臂力,将長钺向前一搠,一下挑飛了其中一個蛇頭。那個蛇頭原本伸縮自如,變幻萬端,但是麒麟的動作實在是迅猛無倫,又将蛇頭接下來的去勢算得毫無偏差,蛇頭剛一甩出,便已“砰砰砰”撞歪了另外三個蛇頭。
麒麟趁機結降魔印,火障“轟”的一聲重新騰空,死鎖蛇身。
他掌抵火障外緣傾注神力,火障的金光立時轉淡,變為白光,白中又泛起藍紫,紫光益盛,霎時間,火障已呈融于暗夜的深紫顏色。
四個蛇頭上無數張爛嘴齊聲厲嘯,蓋住了魔煙化散的“咝咝”聲響,蛇身一遇紫焰便盤身躲避,火障一收再收,巨蛇一縮再縮。
谷中熱力飙升,向來冷熱不懼的天兵此時俱是汗流浃背,兩側的岩壁也已化為暗紅的熔融之态。
麒麟這時才感到手臂一陣刺痛,想是剛才挑飛蛇頭時為魔氣所傷,顧不上查看,只是暴喝一聲,提振法力,熾流頓時在掌中如波激蕩。巨蛇躲無可躲,縮無可縮,只得長嘶一聲,陡然拔高,火障也随之沖上夜空。
巨蛇原本極長,挂滿血色粘液的蛇身向上一挺,麒麟卻發現:“它似是矮了不少……莫不是它追趕本君時為求輕捷,自行斷去了一截?”
他移形時迅于光閃,巨蛇竟能甩掉一截長身,及時追來,這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