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麽法術?

他斜目一瞥,只見山谷中與天兵相鬥的殘屍确實是有增無減,卻也無暇細想,只道蛇妖狡猾,不可大意。

他見巨蛇不斷收窄蹿高,即令紫焰跟上,須臾之間,火障便像一條紫光明滅的火龍,盤飛直入天際。

巨蛇身上萬截殘屍亂哄哄地尖叫,同時向火障頂端蠕蠕而動,似在競逐出路,他當即再催神力,收攏火障,火障中忽然傳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勁力,與火障的收勢頑抗。

他雙眉緊皺,雙掌之中法力如潮,磅礴噴湧,竟震得他雙臂一顫,渾身也似熱血沸騰。

夜空中天鼓自鳴,砰砰,砰砰,如同某種莊嚴的法樂。衆兵聞聲望向高天,只覺得眼前無比熾烈,似有十個太陽灼烤,連忙低下頭去,再也不敢直視。

山谷中千千萬萬截殘屍也在簌簌顫抖。

火障一寸寸收攏,一寸寸逼近巨蛇的最外一層,每截殘屍都在瘋狂抖動,一時間模糊了巨蛇的輪廓,數不清的嘴臉盡在灼燒之中失卻了慘急的呼聲,火障中膿血噗噗亂射,一入空中即化白煙,轉眼又消失不見。

巨蛇又擋得一陣,四個蛇頭忽然尖嘯了半聲便猝然合一,這一個蛇頭急速皺縮,随着逐寸坍塌的蛇身漸漸矮去,狹長的蛇頸也節節彎下,仿佛火障正從上方施壓,逼得它俯首稱臣。

麒麟徐徐升入半空,同時再次凝聚周身法力,意欲将巨蛇的魔性一應逼出,悉數焚滅。

紫焰飛旋愈急,升騰愈烈,天神血紅的雙瞳倒映在蛇眼處那一片片殘破的鱗甲之中。

大地轟隆隆震顫不止,炎火山中熔流迸濺,昆侖山壁也是爍玉流金,閃光奪目,灼熱的氣浪無處不在。

麒麟眸光一沉,蛇眼猛地一縮,剎那間整副蛇身都似融化的血水般癱軟在地,飛卷的紫焰仍是毫不留情,山呼海嘯一般逼壓下去。

“轟”的一聲巨響,衆将只覺山中一片亮白,極其刺眼。

狂風怒號,在半空中搏鬥的殘屍和天兵都被吹出數十丈遠,待天兵穩住身形再看時,武神君竟同那條巨蛇消失得無影無蹤。

“哈哈哈哈……”

遙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獰笑之聲,在山谷中飄來蕩去,苦鬥不休的兵将聽了,心中俱是一寒。

天鼓聲聲催得長夜将盡,曉來欲曙時最是黑暗,兵将當中誰也沒有注意到昆侖山南麓的陡壁上無端破出了一個深洞。

沿洞連穿十餘座山嶺直至另外一頭,巨蛇竟已盤身化為一座囚籠,将麒麟困于其中。

方才看似節節敗退的巨蛇不知如何沖破了火障,麒麟在火障上凝聚的法力頗多,火障被破,他的靈脈也受損傷,在那間不容發的一剎,麒麟只得将巨蛇引入深山,免得衆兵受沖天魔氣之害,他自己卻因一時法力難繼而被巨蛇環環盤繞,不得脫身。

蛇籠內魔氣濃重,昏黑不可視物,濕寒如墜萬丈深淵,麒麟運功抵禦仍能感到陣陣煩惡,右臂發麻,不過巨蛇似乎并不急于進攻,反而異常安靜。

麒麟深知此妖詭詐,并不冒動,正自凝神念咒回複法力,卻聽背後有人入夢一般輕柔地問道:“是你……?”

囚籠

麒麟明知是計卻忍不住回頭看,那一刻,柔和的白光忽然在黑籠中亮起,有人自牛乳似的濃霧中影影綽綽地走來,他竟看得恍了神:“當真是她……”

她身披流麗的白紗,青絲垂墜,發間綴有細碎的銀珠,走來時帶着袅袅的甜香。

她的眸光在香霧朦胧處微一流盼,見是他來,嫣然一笑,霎時間花香更濃了,酽酽似酒。

她見他怔怔相望,便也順着他的目光垂眸自視一番,擡頭笑道:“你不認得了?我本來就是這樣呀。”

他何曾見過她如此無拘無束的笑?

她在他面前笑得極少,即便笑時也難掩凄然,他固然聽過她在記憶中朗笑,可她那時還小,與眼前這位如花似霧的少女完全不同。

少女笑意盈盈,一雙眸子拟作琥珀太亮,說是煙灰又怕太淺,一絲絲難描難畫的靡曼波光勾來,他也為之神搖。

他看了片刻,忽然感到手中一陣寒涼,原來是金剛钺已牢牢在握。

他一面提防着笑容下隐伏的無盡兇險,一面又心潮起伏:“這絕不是她,只是幻象……區區幻象有何可懼?別是此妖當真俘獲了她的魂魄,囚在籠中——不可能!它出世未久——難道是先前斷去的那一截——它逃不出去!昆侖山外緣還有數重結界——”

一縷白霧冷不防鑽進麒麟後心,疼痛直錐脊梁,他回刀一掃,遠處一具柔軟的軀體立刻飛起跌落,血濺了一地,雪白的紗衣也染得通紅。

“她何時到了我身後——我殺了她?!”麒麟急忙轉身,卻見“她”依然站在先前那處,而且濃霧中又有更多個她的身影環繞。

麒麟怫然變色:“休想迷惑本君!”

他将一杆長钺舞得呼呼作響,勁風四起,頃刻之間每一個“她”都爆出紅光,圓籠內不聞血腥味,但聞濃膩的甜香,似是發酵過了頭的酒醩。

他正前方的那個她倒伏在地,從左肩到右腹整個斷開,卻只柳眉一蹙,随即又淺淺一笑,柔聲道:“我不怪你……”那雙眼睛始終覆着輕軟的薄霧。

他心頭熱血上湧,暴喝一聲:“住口!”引刀斜劈,一顆溫熱粘滑的圓珠忽然在他手背滾過,“嗒”一聲落了地,他的手不禁一顫,又一縷白霧飛快地鑽進他右臂的傷口中,與神血“咝咝”相沖,激起一陣刺痛。

麒麟當然知道白霧正是魔氣乘隙襲來,可尋常魔氣是濁惡的黑煙,在此籠中卻是香甜的白霧,極是詭異。

築成蛇籠的殘屍撲簌剝落,轉眼間又拼合出無數個她的形态,前前後後将他包圍,白霧在她身畔如潮湧動,那句“我不怪你”也似漣漪一般層層疊疊,回蕩無窮。

魔氣素能惑亂心神、蒙蔽心智,麒麟不是不防,然而一句句“我不怪你”在他心底勾起千絲萬緒,他閉目念咒,滴滴答答的血流聲仍然無所不在。

“就算是她又如何?本君事天,豈能有負天道?”

他在這一句話間怒火中燒,想要燒掉那些不該有的念頭,卻怎麽燒也燒不盡。

他緊閉的眼皮外突然放亮,胸口竟是灼痛難當。他從來不怕火炙,可是心頭之熱似是在極深之處攢刺,非比尋常,他怒擊一掌,圓籠頂上霍然破出一個大洞,天将請示之聲忽然傳來:“……完畢,請神君示下!”

原來昆侖山南麓殘屍詐變,生成蛇妖,其餘各方卻不曾遭遇此節,只不過兵将們仍耗了許久時間才将烏泱泱的敵衆絞殺殆盡,麒麟這一掌巧之又巧,正逢東西北中四方戰事将畢、四位天将向他請示,爽冽的晨間清氣同時湧入籠中,轉眼間殘屍已将大洞填上,麒麟卻在那一息之間搶得一絲澄明。

他迅速想到傳進蛇籠的聲音中少了南方天将粗犷的方言,再看滿地支離破碎的她,看見白霧,聞見花香,忽有所悟。

天空中紅光一閃,大地驀然震顫又猝然靜止,那一瞬間,麒麟凝聚了近十成法力,破出蛇籠、劈裂岩地、持咒封印,連番動作一氣呵成,那巨蛇變化極快,他卻比它更快,就在擊穿蛇籠的剎那間将它困于岩縫之中,不給它絲毫喘息之機。

他手持長钺,單膝着地,神力自左掌直驅地下,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縫正軋軋作響,縫中黑煙四溢,暗紅的膿血不時噴出。

熔流自炎火山中轟地迸濺,更遠處的弱水也騰起齊天的巨浪,遙遙呼應神力的波蕩。

他向五位天将令道:“立即以淨土咒煉化山中餘屍!”

五行中火克金,土生金,蛇妖、殘屍屬金,對戰時原本應以火系法術為主,金、水、木系為輔,土系法術只作守禦之用,以免助長敵勢。衆将聽見主帥竟下令大施“淨土術”,均感詫異,不過軍令既出,衆将也只敢命天兵依令施為。

霎時間,山中響起轟轟隆隆的裂石覆土之聲,昆侖山各處殘屍衆多,均需由法術煉化,以絕後患。

五行生克本為乾坤陰陽變合之常理,天地萬物皆然,麒麟是方才在蛇籠中眼見黑煙化為白霧、腥臭變作花香,這才猛然醒悟:“此妖竟能由死入生,混淆生死又颠倒黑白,如何不能逆轉五行生克之理?”

巨蛇先前裝出一副行将鬥敗的姿态,麒麟便未察覺,其實那時它已變“火克金”為“火生金”,暗自從他的火障中汲取了諸多法力,如若不然,又怎能與他抗衡多時?

待到四位天将齊聲回報,麒麟只聽得“完畢”二字,忽然想到:“原來殘屍在其餘各方毫無異動,唯獨在南方聚為此妖,這是何故?”

南方火性最足,此妖又十分狡詐,斷然不會選在與自己法力相克之處出世,他由此聯想到籠中種種虛相,登時勘破,劈開蛇籠後立即逆轉五行,施展土系封印術,果然以崩山摧地之勢制住了巨蛇。

他猜想此妖能反出常理、改易生克,實是魔性至惡之故,不敢小觑,一出手便是如山岳般雄厚的天神之力。神力湧入地下,地底深處的岩層不斷崩裂,山巒一陣轟鳴。

巨蛇極力抵抗,魔氣凝成利刃,擊碎砸落下來的土方,地面悶聲震動,聽上去像是遠處的驚雷。

一絲細聲忽然幽魂似的飄上來:“武神……你我何苦自相殘殺……?”

麒麟冷道:“你以身事魔,叛離天道,怎能與本君為類?”

巨蛇尖細的嗓音仿佛金器互相刮擦:“嘿嘿……你以為我是誰?是那條小蛇……是辛濂?”

一陣腥風自地底吹出,麒麟手腕一振,金剛杵直直沒入石中,地底遙遙傳來一聲巨響,似是巨蛇嘶吼之聲。

岩縫行将合攏,巨蛇喘息了片刻之後忽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的長軀被困地底,笑時大地也如海船搖晃。

笑聲漸止,大地暫歸沉靜,只聽它換了副陰沉的嗓音道:“我也是好不容易傷了你……才看透了你的心……我就是你啊……”

那聲音由遠及近,似竊竊私語,語氣中透着說不出的詭秘。

“荒唐!”麒麟理會得巨蛇的意思,卻只喝道:“你竊得本君些許神力,那又如何?”

神的心防何其牢固,巨蛇竟然能刺探一二,布下那個滿是“她”的迷障,麒麟不難猜測出它定是練成了一套窺刺心跡的妖法,趁他手臂受傷時窺見他心底有她。

它的魔氣正受岩土壓制、吸收,再由麒麟的法力煉化,待它再無魔氣可以抵擋之時,封印便可完成,因此,麒麟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全神貫注,可是巨蛇的細聲總有辦法刺入他腦中:“你壓抑太過啦……可憐……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我是你的希冀,你的恐懼……你可憐的神名之下……唯餘這一點真實……這才是你啊……”

麒麟心頭無明火起,不由得一陣邪熾。他怒嘯一聲,不遠處一座插雲的山峰頓時矮了一截。

巨蛇喊叫不休:“你對她分明有那麽多的虧欠……憐惜——”

麒麟深紅似血的雙瞳急遽收縮,嘩嘩嘩嘩,岩礫泥土如洪流一般湧進地縫之中。

巨蛇尖刻的話音斷續傳來:“……天命天道全是狗屁!……神之身又如何?……憑你我的法力……唾手可得……否則你貼身藏着作甚?……它一直在發光發熱,你為何裝作不知!”

麒麟一怔,低頭一看,臉色驟然大變。

那一剎他心念電轉:“她出事了——我該如何救她——眼下正是封印此妖的關鍵——十萬鏡當真一直在發光發熱?——此間戰事要緊,我自當視若不見——”

他胸甲之下透出一輪慘白的圓光,十方鏡正熱得發燙,他不禁悔道:“我只當這熾熱之感是魔念所致,竟不知是她在受難——她究竟怎樣了?!”

巨蛇的話音似陰風吹來:“她還沒死……只是生不如死……”

麒麟心神一晃,地上滲出一陣黑煙迅速纏上了他的手臂,黑煙中有股空前強勁的吸力,竟令他一時無法掙脫。

巨蛇已經消耗了不知多少法力,此舉無異是與他最後一搏。

它陰恻恻地問道:“你我合一……何事不成?”

麒麟的封印術仰仗神力,必須由他親自完成,他原本絕不會有抛下一切去救她的念頭,可是巨蛇忽然将他縛在此處,他豈能甘心?

當時的情勢萬分緊急,所幸麒麟既知巨蛇有意擾亂他的心神,反而能摒除雜念,思索起來:“此妖身負辛濂入魔的神魂——辛濂在魔界領受極刑,此事不虛,卻有一縷神魂逸出,勢必是憑借分靈術——”

他想起辛濂早年曾将神魂分出,托身凡人,方才又曾于一息之間“甩掉”一大截粗重的蛇身追上自己,這兩件事俱是尋常法術難以達成,更堅信它屢次施展的必是分靈術無疑。

施術分離靈體在天界幾屬禁忌,因為此舉極耗法力,施術者稍有不慎便致形魂劇創,難以複原。麒麟從未練過分靈術,可是辛濂尚能駕馭,他為何不能?

霎時間,武神劍應主人的心意凜然出鞘,寒光一閃,麒麟冷峻的雙眸驀然紅亮。

他手一揚,劍已入鞘,左掌上橫過一道殷紅的血線。他心知此番與巨蛇比拼法力不能善罷,一收靈脈,掌中立時血流如注,法力随血染紅了大地,山中各處散發紅光,他的雙瞳也由深紅轉為更暗的赭色。

此刻天剛放亮,逆着朝陽的金光,他渾身浴血,濕透的披風垂在地上。

高天上隐有龍吟,傳響九霄,巨蛇之聲仿佛是模糊的回音:“如此耗費神力……你鬥不過我……”

遺燼

麒麟念起法訣時感到一陣劇痛,饒是剛健如他,也只有死死撐地才得以穩住身形。

他擡頭望進幽邃的火光之中,先只瞧見山洞裏一個背刺琵琶、大汗淋漓的壯漢,未及細看,卻見他跨坐在另一人腰腿之上,那人趴伏在地,赤着一雙瘦足,竟然是她!

麒麟搶上去抱她起來:“怎麽回事?!”

壯漢“砰”的一聲撞在石壁上,她嘴上綁的布條、口中塞的布團眨眼間均已不見,可她一個字也沒有力氣說,連喘息都十分艱難,眉目緊鎖,在心中一遍遍痛苦地哀求道:“救我出去!求你救我……我很疼……真的很疼……”

麒麟又急又怒又是心疼,轉念之間已抱着她從醫館、客棧換到破廟、皇宮,又掠過大石橋下、荒郊野外……哪裏都不屬于她,她傷重至此,他無論放她在哪裏都不能安心。

他的另外半部靈體仍在昆侖山上,身形如石像不動,法力随掌中鮮血不疊湧出。

他的神識無法操縱那半部靈體,只能朦胧地感知山中的戰況。

地上又逸出幾縷黑煙,那黑煙魔性極惡,竟能突破神血的禁制,将他的右掌吸得更牢,伺機刺入他的血脈之中。痛楚自右臂猛蹿上來,深入五髒,情急之下,他唯有暫時回到方才那個山洞外頭。

天邊金光萬丈,他這才看清她後背裸露,上面橫一道、豎一道盡是血痕:“這是什麽?!”

細細的血痕深可見骨,縱橫交錯,竟在她背上刻了一個工整的棋盤,棋盤上白子閃動銀光,是滾燙的熔錫滴在背上,黑子也似淚珠般大,氣味又酸又苦,麒麟看得驚怒交迸,不敢相信那當真是摻了墨的生漆。

刀割燙烙無一不是酷刑,生漆更是毒烈,常人僅聞其味便覺痛癢難當,再過幾日則是膿瘡遍身,皮肉潰爛,苦不堪言。誰人敢如此折磨她,為什麽?

麒麟探了探她的記憶,“只是因為藏劍訣?”

他們逼迫她交出藏劍訣的心法,她死不從命,生怕那忘憂閣主手握血麟劍又練會心法,從此天下再無敵手。

她的記憶被疼痛扭曲了形狀,他依稀瞧見是她師父死了,死在血麟劍下,死前一度曾占上風。這件事放在平常也許會令他吃驚,可是眼下他根本想不過來,只道好險,自己若再晚來一步,她或許已經活活痛死了。

他對她道:“你——你忍一忍,我給你治傷。”

他本想說“你何苦如此”,可他心知她執迷于血麟劍、藏劍訣多年,他勸不動她,也不忍勸她。

萬裏之外惡戰正酣,尚未完成的封印随時可能被蛇妖沖破——屆時山中天兵皆難逃魔氣荼毒——他必須盡快趕回昆侖山去,要救她唯有一個法子。

他将她攬過肘彎,凝聚法力,剛一舉掌又猶豫道:“你……且忍一忍,很快就好……”

她勉力點了點頭,既是感激又是迫切,滿心以為痛苦終于要結束了。他心口又是一痛。

昆侖山上逸出更多黑煙,巨蛇一心與他死戰,連續催發魔氣,大有與他玉石俱焚之勢。想必是法力耗損過甚之故,他的手掌竟在顫抖。

他盡可能地克制,掌中法力輕輕一吐,她撕心裂肺地慘叫一聲,已然痛昏過去。

法力過處,她的肌膚立即完好如初,“嘶嘶”聲卻不絕于耳,一股焦糊味忽生忽滅,仿佛她的傷口并非被他“治”好,而是被一塊燒紅的烙鐵“炙”好的。

她昏了過去,身體仍因劇痛而抽搐不止,冷汗直流。他的神力可以熔斷精鐵,她一副血肉之軀如何承受得起?

她痛昏過去又痛醒過來,哭叫聲哀絕之至,身體更是抖得厲害,他不得不按住她肩頭,她忽然倒吸一口冷氣,他連忙停手,一探方知她不止肩胛骨碎了,肋骨震斷了數根,四肢骨骼也全被扭斷了。

她在他懷中一呼一吸俱受牽痛,稍一動作更有斷骨互锉之痛,可是就算如此,她還是更怕他替她療傷時的灼痛,手臂被他輕輕一碰,便“嗚”的一聲痛哭起來。

麒麟不得不強抑着怒火安慰她道:“不怕……不怕……”

黑煙迅速如藤蔓般盤上他的手臂,撲到他耳邊笑道:“嘿嘿,她入魔後你也會如此顧惜麽?到時候她燒不化、碾不碎,你又當如何?”

麒麟不為所動,一心只想給她治傷。黑煙在他耳旁翻湧,他面前忽然晃過一片陰暗的圖景:

她師父臨死前大鬧那所謂的“群仙會”,一夜之間藏劍訣已是人盡皆知、莫不垂涎,貪婪的江湖中人永遠不會放過她,她為活命舉刀自保,而後在殺戮中越陷越深,直至戾氣纏身,存心為惡。

他先前只想送她去一個安全之處,未曾想到她未來千難萬險,未必遜于今日。他無法多想,只道:“她絕不會堕入惡道,更不會入魔。”

他親眼看她長大成人,與她相交雖不算多,卻有種道不清由來的信任。他匆匆忙忙做出決斷,這便要重新專注于戰事:“當務之急乃是伏魔。凡人一生短暫,我将來多照看她幾日又有何難?”

黑煙諷道:“你真忘了她是如何淪落至此的麽?你還想自欺欺人?”

一縷黑煙自地底噴出,如蝙蝠般裹着麒麟疾飛,麒麟眼前紛紛亂亂,許多相幹的、不相幹的往事忽如電閃般一掠而過:

他與她在神龛前相遇,她将藏劍訣記在心裏——她聽了他的話才流落慶城,當衆受辱、受杖——那時他同樣只盼她少受痛楚,他們卻剝了她的衣裳——他救了崔平一命,她從此為崔平所累——藏劍訣令她遭受非刑,可這僅僅是另一個開始——

“不得幹預凡人氣運”的鐵律他從不曾忘,只是凡人與他一貫相隔二十餘重高天,他一向以為那條鐵律離自己也是一般的遙遠,直到今時今日他才覺悟,他早已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她也一次次嘗盡了苦果。

更多的黑煙自岩土中掙出,紅光如火舌躍起,與黑煙淩空撲擊,滋滋作響。他被一片詭笑聲包圍,腦中同時響起:“灰飛煙滅,魂飛魄散……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她忍痛畏縮在他懷中,瘦骨伶仃,幾乎只餘一縷魂魄的重量。

他胸口一陣緊似一陣,惶惶然不知所措,仿佛只要他再多運一丁點法力,那縷魂魄便會無故消散。

那巨蛇透過他手臂上的一個傷口便能窺刺他的心跡,眼下他掌中血流不斷,心中所思所想、所懼所惑在它面前更是無所遁形,它的話自然句句直擊要害。

他眼見她遍體鱗傷已是心亂如麻,又受它連番蠱惑,竟如身入泥潭一般,越是掙紮越是深陷,就算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仍然毫不自知。

他渾身中箭般刺痛,喉頭一熱,一股腥甜湧到嘴邊。

他早知巨蛇會趁他□□之時猛攻,可他那時以為只要留下半個法身支撐住即将成形的封印,救她之後立刻趕回山中,了結此妖,自己多耗一些法力無妨,完全沒想過他救她之後竟會感到無從與抗的悔意:“我為何要來……?這是她的劫數,我是在救她……還是害她?我到底在做甚?”

巨蛇冷笑道:“誰說這是她的劫數?這是天地不仁,衆神不仁!為神者以天道自縛,又以愚忠愚善贻誤世人,以致今日凡世猶如死墓,人為朽木,有何生趣可言!你不自救卻要救她?妄想!”

麒麟視野中的光亮如怒濤中的航船一般搖搖晃晃,迷亂之際他只道:“走……還不遲……走……!”

一陣晨風吹來,山洞外一望無際的芒草随風擺動,彼此摩挲,簌簌的聲響恰似催人入夢的濤聲,那麽安詳靜谧。

她背上的傷已好了不少,神力滲入五髒六腑、骨骼筋絡之後幾截斷骨也已再生,疼痛稍減,只不過其人依然困頓虛弱。

他任她閉着雙眼,昏昏沉沉地偎在自己懷中,輕聲哄道:“歇一會兒……”

他盡力回想刻在她背後的“棋局”,回想每一滴燒熔的錫水、劇毒的生漆凝固在她背後哪一處。他心中痛苦不堪,卻不得不詳盡地回想,每一個細節都不敢放過。他在她背後悄悄施下障眼法,變出了一模一樣的傷痕,仿佛他從來沒有救過她。

他們身後的山洞裏有個枯瘦如柴的駝背老者正以手支頰,閉目斜坐在太師椅上,他的五個随從中一人為他按摩雙腿,一人作畫,一人打譜,一人燒火烹茶,若不是最後一人将她壓在□□施刑,他們看上去倒是閑雅似神仙。

他們似泥塑般定住不動,他只能給她這樣稍縱即逝的安寧。

黑煙在麒麟身上來回穿刺,他心痛如絞,一個支撐不住,低頭靠在她額上。

她額前一熱,睜開眼睛只見他渾身是血,塵灰覆面,不禁大驚:“你……怎麽了……?”

她說話時有氣無力,嗓音十分嘶啞,蛇籠中的景象紛至杳來,那個肢殘骨碎、體無完膚的她是否即将成為現實?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巨蛇在他耳邊低語道:“神不願救她,魔卻可度她……你只須跳出天道,何愁救不了她?魔道方為正道,她再斷幾根手指就會明白……”

麒麟仿若罔聞,徑自施法從胸前取出一物送到她嘴邊,對她道:“快服下……!”

他手中一枚藥丸般大的火珠赤光迸射,熱氣灼人,她連看都不敢看,哪敢服下?

那火珠是他神力所化,能以天地靈氣即時修補形魂,衆神之中唯有他常年禦魔這才練出了一枚,自是極為難得。昆侖山上魔氣圍攻,他憑火珠才強撐至此,這時忽然卸下,他立即痛如千刀萬剮,腦中充斥着刮骨一般的念誦之聲:“日月盡,萬魔出,死生無盡,喜樂——”

他的紅眸中險些噴出火來:“滾!”

怒吼聲突如其來,她吓得一顫,頓時又牽動了傷處。她吞聲忍痛,一下子将下唇咬出血來。

他的手掌一張一合,張開時是急切地想要凝聚掌力,将火珠推向她,合攏時卻恨不得将它捏碎。

他聽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喃喃道:“死生無盡……故妄由之……喜樂何極……衆生所願……”

他掌中的血色由紅轉黑,黑煙與他裹身的黑袍融為一體,袍上的梵文法印也變得黯然無光。

天地間空有銀針落地般的一聲輕響:“來,你同她一起……”

他眼中閃現出狂熱而可怖的光芒,抱牢了她便要循聲而去,其實她受刑後深陷驚恐之中,一旦踏足昆侖山便會為魔氣所攝,從此瞋癡怨恨之根深種,失卻本心,然而他已經連這一層也想不清了。

她被他這一抱勒得痛煞,手下不自覺地一抓,正好抓住了他受傷的手臂。

有種冰涼卻又溫暖、生硬卻又柔軟的觸感迅速傳至他內心深處,他眼中驀然有淚,并在那濡濕的視線中再次看清了明亮的世界,竟是她令他留在了原地。

他熱血如沸,岩面上再次澆下一道紅流,剛剛滲入底下的那一股黑血轉眼間已蒸騰不見。

他決絕地望着那枚火珠,心道:“天道以揚善懲惡為公,我此舉若不合天道,今日葬身于昆侖山便了!”覆手将火珠朝她唇間壓下,令她:“咽下!”

她喉頭似有一顆燒紅的火炭滾下,胸腹俱受燎燒,那痛楚遠勝于熔錫烙背之烈,口中也早已燙得失去了感覺。

“這是什麽……蒼天啊……他為何要如此折磨我……”她欲哭無淚,全身皆在劇痛中飽受煎熬,幾近昏厥,可是就在這時,忽然又有白光灑落靈臺,那束白光仿佛在她心頭安放了一個念想:“他……只是……要為我治傷……”她心中的尤怨竟然一掃而空,灼痛也消減了大半。

她想到:“他時時照拂我……”思惟之間那顆火珠恍已融化在她心裏,只餘一絲暖意。

“好些了嗎……?”他此時已是魔氣攻心,內息大亂,有些看不清她的面目了。

他将替自己抵禦魔氣的火珠強加于她,她不能吐納天地靈氣,那顆火珠在她身上便再無愈合形神創傷的奇效,甚至不能減少分毫痛楚,只是火珠乃神力所聚、正念所鐘,至少能讓她免受邪念侵蝕,不至萬劫不複之地。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凡人終有一死,苦痛再多也終将結束,只要她不墜惡道,不必永世為魔所役……”

他将她緊擁在懷,輕撫着她眼旁的傷疤,哽咽道:“你……你記住……但忍一時之痛……護持善心,百惡定離……記住……務必記住……”

她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凄怆,只見他目中含淚,一再叮囑自己“記住”,忽然如雷擊頂,驚駭萬狀地喊道:“不要、不要、不要!求你、求求您!不要!不要……!!!”

她發瘋般地搖頭,一時間什麽也不顧了,只是緊緊抱着他,牢牢抓着他的甲衣,連聲哀求,淚流滿面。

在沉寂中暗自蓄力的黑煙突然沖高,似箭直刺他頂心,那一瞬間他甚至未感到痛,只感到重新置身于山洞之中的、從頭到腳的陰冷。

同一時間陽光似乎放亮了數倍,正在昆侖山中煉化妖屍餘氣的天兵不約而同地滞了一滞,心中感到莫名振奮。

封印初成,新覆的泥土格外甘香,群山也隐隐閃耀金光,似與地底深處雄渾豐贍的天神法力遙相呼應。

遭受重傷的麒麟癱倒在地,身如空殼,面若死灰,耳邊仍有她在聲嘶力竭地哭喊、哀求:“不要……不要……不要……”

驚變

天上日落月升,人間暑往寒來,麒麟昏迷之初,天界的仙人們并未對武神君“又”打勝仗一事多加議論,也不擔憂。

藥師醫術高超,他們閑時也大多聽過戲、看過凡人的話本子,耳濡目染,只當戰後昏迷三天三夜乃是骁将宿命。

可是三天三夜過後武神仍舊昏迷,據說是神力耗竭,傷了根本,衆仙這才意識到他受的傷非同小可,紛紛對竈君翻起白眼,暗暗罵道:“這小仙也忒不識大體!”

竈君與武神在戰前“依依惜別”的故事早就傳得沸沸揚揚,衆仙這下皆想:“原來他們不止是話別。”

麒麟在天界威名素著,衆仙想象不出何等妖物能令他如此消耗,更不知道他曾不顧一切地施展分靈術,去救什麽凡人。

在他們心目中,是竈君硬要與他胡鬧,這才害得他臨戰虛疲,戰後不支。

千百雙眼睛因此盯着竈君,衆望所歸,他倘若不作出一點痛心悔過、癡心守候的樣子來,實在是說不過去。

他不敢跑到藥師那裏日夜陪侍,想來想去,只得親手做了一條蹀躞金玉帶送去,誰料那條蹀躞帶在窗前一挂,金玉一撞,“叮當”一聲脆響過後,麒麟居然真的醒了。

麒麟将醒未醒之時眼前便有一段白影,耳邊嗡嗡亂響,催促着他趕緊起來:“她……她呢……?”

他一擡手,手下似有千斤重,好不容易摸到胸前,卻又想不起來自己在找什麽。

他被衆将救回天界後一直在藥師處靜養。藥師為他造了一處以木舟為榻、漂浮在火海之中的幻境,他在幻境中稍有動作,幻境的主人立刻察覺。

藥師到來時只見麒麟已破出幻境,支身在床旁艱難尋找,便問:“武神可是在尋找此物?”

麒麟瞧見藥師掌中托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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