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迎面吹來的是帶着濕氣的微風,陸茗望向右側街角,發現那兒剛發生了一起車禍。一輛直行的車被剛拐彎進入道路的車迎頭撞上,駕駛室一側的車門已經被撞變了形。不對,這輛車怎麽這麽眼熟……陸茗定睛一看,心都要跳出來了:天哪,這是田雲的車!
陸茗快步奔向田雲,發現他正艱難地挪動着身體,從副駕駛一側的門裏爬出來。萬幸的是他除了額頭上的一處擦傷外似乎沒事。他咒罵了一句,摸摸自己的禿頂,突然看見陸茗跑了過來,于是大聲喊道:“我要遲到了!可這車……”他一臉兇狠地掃了一眼剛從駕駛室出來的司機,罵道:“你他媽的會不會開車啊,老子是直行的你不看着一點兒!”
陸茗撇過眼一看,頓時血液都要凝固了。這個司機他也認識,這正是要來接自己的王一凡。一瞬間他回想起自己晚上做的一個夢:
他夢見一只老鷹和一只豹子在争鬥,陸茗想喊,但是喊不出來。想靠近一點,卻走不動。最後老鷹戰勝了豹子,然後一陣風一樣把自己叼走了。此刻他猛然意識到這個夢的含義:自己老板車子的标志是飛翔的老鷹,而王一凡租來的車子的車蓋上确實矗立着一枚小小的豹子雕像。
接下來的情況讓陸茗十分尴尬。他不得不一邊勸阻老板,一邊勸阻不甘示弱的王一凡。等兩個人吵累了,他們才同時意識到時間的珍貴,于是決定速速私了。好在兩輛車都有保險,而王一凡逃不過向租車公司提供一筆不菲的賠償,外加換一輛與捷豹檔次相當的車子。不過非常離奇的是兩個人在達成一致後才剛剛意識到陸茗與彼此的關系。
“陸茗啊,你就不用跟我去見客戶了,把我的車開去維修吧!”田雲這樣說,算是最終印證了他夢裏的正确性。
其實這不是陸茗第一次通過夢預言。在他7歲那年,陸茗的媽媽帶他去看運動會,到标槍比賽的環節,一名選手剛剛投出了一柄标槍,觀衆們伸長脖子觀望之際,他們坐着的看臺就垮塌了,當時坐在那裏的36名觀衆掉了下來,造成了8死20傷。雖然那一次投擲的距離打破了本城的标槍記錄,卻因為沒有一個裁判看見标槍落地而被判無效:他們當時都在忙着搶救傷員。陸茗的媽媽将陸茗緊緊地抱在懷裏,因而他只有少許擦傷。不過他的媽媽卻因此終身癱瘓。3年之後,陸茗偶然回想那天發生的事情,突然有了新的發現——這個事故發生的前一天晚上,他做過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坐在一只巨大的蛋糕上面,蛋糕周圍飛舞着許多蜜蜂。他伸出一只手想趕走蜜蜂,卻被其中的一直狠狠地叮了一下。就算在夢中,他也感覺到了疼痛。接着一群老鼠圍了過來,把蛋糕吃完了,他就呼地一聲掉了下來,然後就醒了。根據當年的事故報告,看臺是因為木質底座年久失修、又被老鼠啃了才垮塌的。從那天起,陸茗就認定他具有預見未來的能力。他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他的這種能力,甚至自己的母親。不知從何時起,他心裏就種下了一個念頭——是他把母親害成這樣的,如果自己能早點意識到危險該有多好……又不知過了多少年,如今的他已經悄無聲息地掩埋了這個想法,就快要恢複得不留一絲痕跡,卻絲毫沒有覺察到這顆種子早就長成了大樹,根本不可能從他腦中抹去了。
陸茗打開了收音機。變形的車門頂住了他的左腿,還有寒風從變形的地方湧進去,這種感覺糟透了。“我們有時會在某一天裏,突然感覺周圍的人是這麽地不好相處,他們的行為總能傷害自己的情感。其實呢,這是由你本人在這一天突發性的精神力崩潰導致的。誘發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有很多種。可能是發生在你身上的某件事,也可能是一段時間內的慢慢積累。盡管你拒絕承認這件事情對你的震撼作用,但它的負面影響卻還是從你變脆弱的精神力中發洩出來,以保持內心的平衡……”廣播裏這樣說道。陸茗換了個臺,于是車裏響起了《If I ain't got you》這首歌曲:
Some people want it all
But I don't want nothing at all
If it ain't you baby
If I ain't got you baby
Some people want diamond rings
Some just want everything
But everything means nothing
If I ain't got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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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陸茗從修理廠出來已經8點20了。但他還要再來一次。他只不過是把車子停在了維修間裏,還有許多表格和單子要填寫。還是參加完婚禮再去辦手續吧,他想。于是任由田雲的車子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兒。
接下來的事情進展還算順利。陸茗一路幾乎沒有堵車地到達了酒店,在酒店門口正好遇見了王一凡。他開着一臺車蓋上嵌着帶翅膀小天使的豪華轎車。看見陸茗來了,無可奈何地笑笑:“今天只剩這臺車了。”“那你可要小心為好啊。”陸茗說。
“哎,剛才那一下可是把我去年的獎金全搭進去了。”王一凡現在在一家汽車銷售公司做銷售經理,陸茗可不相信他的獎金只夠付賠償費的。但是他沒說什麽,只是和王一凡快步走進了酒店。
李小曼早就在那兒等着他了。與李小曼在一起的還有她的閨蜜孫雪喬、孫雪喬的男朋友安迪。安迪的本名叫安國邦,但他十分痛恨別人這樣叫他,因為這使他看起來特別沒品。陸茗暗地裏倒覺得他确實挺沒品,不是因為他的穿着——他是一名T臺模特——而是他一坐下來就抖腿、染成金黃色的頭發在眼前剪成齊齊的劉海,說上幾句話就晃一晃腦袋,好像想把沒品從他身上抖掉一樣。這種種外在表現都讓陸茗非常看不慣。安迪與陸茗的關系也确實不佳,這是因為陸茗拒絕了安迪提出的想在他們劇團謀職的請求,這讓安迪大為不滿。每當李小曼問起這件事,陸茗總是答複:“老板不讓我們招頭發染成金黃色的人啊。”有趣的是,這句話有時候會變成“老板不讓我們招頭發染成紫色的人啊”、“老板不讓我們招頭發染成銀色的人啊”,而這些話出現的時間正好與安迪染成這種顏色頭發的時間相符。好在他從來沒有以黑發示人,因此陸茗也不必大費心機編出像“我們老板不讓我們招鞋尺碼超過42的人呀”。安迪今天穿了件縫着皮質西裝袖的亞麻西服外套,搭配一件白色的背心,這讓他碩壯的胸肌格外明顯。李小曼穿着一件長長的黑色雪紡上衣,在腰部束了一條綠色皮帶,下身穿着綠色鉛筆褲和一雙淺藍色平底鞋,而她的閨蜜則完完全全地複制了她的裝扮,只不過是棕色的腰帶、紅色的褲子、粉色的鞋。
“你怎麽才來呀,我們都把桌子擺好了!”安迪幽幽地說。其實桌子是酒店裏的服務員早就擺好了的。“路上出了點岔子,那你們先歇着我去那邊看看吧!”陸茗非常客氣地說。他走進李小曼,在她臉頰上淺淺地親了一下,然後低聲說:“沒有等急吧?”李小曼擡起眼睛看了一下他有些走樣的發型,淡淡地回答道:“沒有啊。”匆匆告別了坐着的一群人,陸茗開始按照計劃布置現場:大廳中央鋪下金色的地毯,升起6道拱門,以象征他們相識的6年時間。大廳盡頭的舞臺右側豎起香槟杯搭成的塔,3條長長的繩子從天花板上垂下來,分別挂着3瓶香槟,懸在塔頂上半米的高度。一個平臺連接着天花板與地面,在面向餐桌的一側裝飾成教堂的式樣。舞臺上鋪滿了花瓣,可能因為花瓣不太新鮮,一群果蠅在舞臺上形成一團煙霧,工作人員正在想方設法趕走它們。再過3個小時,唐黃和蔣涵就将在香槟塔下結婚。盡管這個時刻非常激動人心,陸茗還是非常敏銳地覺察到李小曼今天不太對勁。“她怎麽沒有給我打電話呢?”他想。
與此同時,唐黃正在新娘住的小區裏奮勇作戰。他剛一進小區,就被帶到了小區東頭的小花園。這座小花園裏有個灌木做成的迷宮,雖然不大,在今天看來卻勝過米諾陶洛斯的迷宮,“新娘就在迷宮的盡頭等着你,不過你要先通過重重考驗才能帶走她!”一個唐黃幾乎不認識的人這樣宣布。好在唐黃還帶了幫手:做司儀的張揚、做餐飲業務的秦雄斌,他們都是從小的好朋友。唐黃就像位将軍一樣指揮着士兵突擊,先後完成了發紅包、跳鋼管舞、與張揚激吻等考驗,三個人在迷宮中轉了三十分鐘,卻并非看見新娘。眼看把守的士兵越來越多,就要彈盡糧絕了。“請為新娘做一首情詩!”他們遇到的蔣涵的表弟、黃文這樣喊道。
其實新娘根本就不在迷宮裏,這場鬧劇全程都由攝影師拍了下來,傳給在迷宮外等待的衆人觀看。眼看三人已經無計可施,蔣涵不禁有些心疼。但是蔣涵的母親還想再戲弄一下這個未來的女婿,所以要求蔣涵再稍微等一等。這位母親平時倒不是個喜歡看熱鬧的人,相反地她是位知書達理的文學家,平生最喜歡的事情是讀書。只不過這場鬧劇勾起了她對自己丈夫淡淡的失望:他就從來沒有這麽熱烈地追求過自己。她把考驗降在女婿身上,以此彌補自己的缺憾。“我的愛像漢尼拔翻越阿爾卑斯山兵臨你的城下!”唐黃聲嘶力竭地喊出了這一句,頗有臨危不亂的統帥的氣度。這一句果然起到了立杆見影的效果,蔣涵忍不住喊道:“我在這裏呢!”一邊擺脫衆人向迷宮裏跑去。張揚見新娘終于出現,也迫不及待地用肥厚的手指扒開小灌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過了迷宮,還不忘用腳把小灌木踩倒,以方便文弱的唐黃出來。四個人像勝利大逃亡一般,迅速鑽入停在門口的凱迪拉克裏,而秦雄斌更是從天窗裏進入駕駛室的。衆人發出了遺憾的喊聲,有人期待更多的紅包,有人抱怨自己出的點子還沒有用上,全場只有蔣涵的母親滿足地喃喃自語:“這小夥子,好樣的!”過了好半天,等新郎新娘已經絕塵而去,黃文才疑惑地問:“漢尼拔是什麽?”
陸茗永遠也不會忘記唐黃和蔣涵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他和唐黃十一點半走進咖啡廳,蔣涵已經在那裏等待了。她仿佛能感知兩人的到來,從一本書中迅速探出頭,招呼他們倆過來。陸茗在看到蔣涵的那一刻,心裏好像發生了小小的爆炸。她把劉海梳了起來,用一個粉色的發卡別在右邊,跟蔣涵交往這麽長時間,陸茗還沒有見過她把劉海梳到後面的樣子。她化了淡妝,靠近些還能聞到椰子精華洗發水的香味,齊肩的頭發搭在白色的襯衣和罩在外面的7分袖小西服上,這一身打扮簡潔大方,給她注入了莊重而幹練的白領的氣息。當然這純粹是着裝襯托的效果,蔣涵還只是一名小小的編輯。陸茗注意到,她在打招呼的時候完全沒有透露出一絲對自己的熱情,就像兩個朋友約好見面一樣平常。而接下來的交談過程裏,蔣涵好像是故意忽略他一樣,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位博學的歷史學家身上。盡管開場讓陸茗極其失望,但他漸漸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的。盡管蔣涵表面上投入了與唐黃的交談中,她的掩飾過于明顯了。在陸茗眼裏,她就像一個鬧情緒的孩子,故意嬌嗔地不搭理父母。不過她為什麽生自己的氣呢?陸茗發現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值得他馬上找出原因,以應對後面的情況。“這麽說,你是陸茗的好朋友嗎?”蔣涵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這時他們已經點好了各自的飲料:蔣涵是一杯檸檬冰茶,陸茗點了一杯拿鐵咖啡,而唐黃則要了一杯汽水。在桌子中央堆着一盤什錦果盤,其中的橙子已經被蔣涵挑去大半,她好像只喜歡橙子。蔣涵還安排了巧克力塔蘸着水果,熱乎乎的巧克力不斷從塔頂冒出來,再從底部進入塔裏加熱融化。這還是陸茗第一次吃配巧克力醬寶塔的果盤,他若有所思地用一個頂部裝飾着獅頭圖案的鋼制簽子叉起一個葡萄,再把它擱在巧克力的暖流中,但并不急于吃它。這多少給陸茗找了點事做,而不至于非常尴尬地聽着他們倆讨論着中古騎士這個話題。陸茗的思緒漸漸有些飄散,他仍舊想不清楚,怎麽蔣涵會生自己的氣。也許這本來就是個錯誤的假設。“其實呢,我跟陸茗也是剛認識不久。”唐黃老實地回答道。
沒錯,一個小時以前他們才剛剛會面。在見面地點仔細分辨了好久之後,陸茗沒有找到配合“唐黃”這個名字的人。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舉起手機,于是背後傳來一個聲音:“你就是陸茗嗎?”陸茗承認真實的唐黃讓他非常失望,不過卻讓他出乎意料地安心。他比陸茗稍高,但比他瘦許多,帶着一副金屬邊眼鏡,把那雙疲倦的雙眼放大得更加明顯。他似乎沒有洗頭,短短的和尚頭上點綴着少許頭屑。看上去,唐黃沒有絲毫不凡的氣質。陸茗非常确信,這個人的出現不會影響蔣涵和自己的關系。事實證明這是個正确的想法,因為他和蔣涵至始至終都是朋友而已。唐黃表現出了非常不情願參加這次約會的态度。“你就當是最後幫我一次吧!”陸茗裝作非常誠懇地請求道。放棄大學而去工作,這幾年裏他積累了豐富的和人套近乎的能力,于是唐黃答應還是好好配合他。“再說你也沒有什麽損失呀!”陸茗笑着說。
蔣涵是對陸茗有些生氣。不過并不是因為情書,而是接二連三的陰差陽錯引起的。蔣涵那天背的包是上班的公文包,裏面裝有許多稿件和材料。她有時候會把稿件帶回家,方便突然有修改靈感時能拿到它們。陸茗趁着蔣涵去洗手間的工夫、小心地打開她的包,發現裏面塞着許多信封。這一瞬間他閃過一絲擔心,怕自己放進去的情書弄混了這些材料。但是計劃已經實施,不能就此退卻。陸茗扒開排列在最外面的那個信封,然後把裝有情書的信封塞在了最外面。
非常不幸的,這封情書是與稿件弄混了。如果陸茗能注意一點,換個粉色的信封,也許不會導致這樣的結果。他拿到信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唐黃因為“需要時間醞釀”而使這封情書在約會前的最後時刻才抵達。陸茗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後從打印機裏抽出一張厚厚的打印紙,用沾滿藍色墨水的鋼筆開始抄寫起來。這種墨水中還摻着金粉,因而寫出來的字體閃閃發光,非常好看。好不容易抄完了長達100多行的情書,陸茗四處搜索,最終從一個抽屜的角落裏摸出個上面沒寫字的牛皮紙信封。用這種文件袋裝情書多少有點可笑,但陸茗也沒有別的辦法。好在上面沒寫字,蔣涵應該不會弄混吧,他暗暗地想。
約會回來的當天,蔣涵洗了個澡就睡了。第二天早上起床,沒有陸茗打來的電話,蔣涵也沒多想,抓起公文包就去上班了。今天有一份稿件要交給主編,她習慣性地從最外層抽出那份文件,然後徑直走到主編的桌上,把這個信封放在了《西方文學鑒賞》上面。十五分鐘後,主編把她叫來,把幾張泛着金色閃光的紙交到她手裏,問道:“這是什麽?”
這位主編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她帶着半圓形的眼鏡,黝黑的皮膚由于發胖而略微泛出光澤。她喜歡穿色彩鮮豔的花襯衣,總是帶着一股自命不凡,用平淡的語氣配以刻薄的話挖苦寫稿件的下屬。蔣涵接過這幾張紙,剛讀了三句話,立刻有一種血往頭上湧的感覺。她的臉變得通紅,更為尴尬的是她沒法掩飾這種變化。“寫得不錯呀,什麽時候我可以認識一下作者呢?”主編繼續用平淡的語氣對蔣涵進行折磨。蔣涵一邊支吾着,一邊四處張望着同事們的反應。主編故意把她們間的對話用很大的聲音說出來。“別緊張,我從來不幹涉別人的私生活,尤其是這麽能打動人的詩篇,我非常欣賞他的才華。”
蔣涵不能肯定她語氣裏的認真程度,如果她能确定什麽,就是接下來的十五分鐘內她肯定會害羞的要死。“你知道,我正想做一個關于中世紀騎士的專欄,我現在就安排你來寫,一星期之後我要看見初稿,你說怎麽樣?”主編不理會蔣涵的反應——她從來不理會別人的反應。“好……”這是蔣涵說的唯一一個字。
“那麽你可以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