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接下來的一天,蔣涵猶如在夢中一樣。這是她人生中最羞辱的時刻,而她卻不能躲避,她能做的只有坐在辦公桌旁,假裝構思文章。她一會兒抓住零星的靈感,企圖把它們拼成一句話,一會兒又陷入了深深的恥辱感裏,她發誓絕對不原諒陸茗的所作所為,盡管他只是把信放錯了地方。好不容易下班的時候,主編又走到她桌前對她說:“不要忘了啊,中古歐洲騎士的專欄。”蔣涵本來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不料她竟然是認真的。

蔣涵始終沒有讀完那封信,她把這信揉成一團塞到包裏,好像這樣就能掩蓋她的痛苦一樣。好不容易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下班的旅途對于她來說又是另一種折磨。她恨不得能永遠呆在那個溫暖的小房子裏,不需要移動身體到別處去,也不要和任何人搭話。她想隔絕與外界的一切接觸,默默地撫平自己的委屈。第二天起床,蔣涵感覺稍微好了一些。最起碼她感覺自己有點餓了,畢竟距離上一次進食已經過去了24小時。陸茗依舊非常知趣地沒有打電話來問候。蔣涵隐約覺得他是在等待她的回應——她心中的憤怒讓她忽略了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但她還是不能原諒他。蔣涵非常緩慢地起床更衣,然後給自己煮了一碗粥,搭配酸黃瓜和腌青椒吃了下去。胃裏暖暖發熱後,蔣涵開始思索中古歐洲騎士專欄的事情。她決定先從城市圖書館借幾本書再去編輯部醞釀醞釀,至于求教于陸茗他們,這是她永遠不可能做出的選擇。踏入辦公室的那一刻,蔣涵有些畏縮,她又想起了昨天的窘迫。不過沒人注意到她,甚至主編也沒有再調侃她。她從容地把厚厚的《中古歐洲史》、《歐洲騎士制度》、《十字軍東征:罪惡的朝聖之旅》、《拜占庭帝國的覆滅始末》放在桌上,內心卻是極其慌亂的:她不可能把這些書都讀完,哪怕是最薄的一本都不可能在這周結束前讀完。坐在她左邊的同事好奇地瞟了一眼那厚重的燙金封面,對她說:“你這個月是要寫書評嗎?”

于是蔣涵好不容易一點一點恢複起來的信心和決心就這樣崩潰了。她如墜雲霧地翻着泛黃的紙張,好像上面的文字她并不認得。下午三點一刻,她疲倦的雙眼終于無法睜開。等她再次清醒過來,發現已經将近四點,而她在《聖殿騎士:朝聖者的保镖團》這一章上只留下了一灘口水。

“看來你已經收集到了詳實的資料了嘛,那我等你的佳作咯。”主編下班的時候,特意走過她桌子對她這樣說。不過主編這次不是故意為難她的。她雖然已到中年,心中卻依然留存着一絲少女的浪漫情懷。而她僅存的對中古歐洲騎士的印象則完美地诠釋了“浪漫”一詞的內涵。眼下這個小丫頭又一次觸動了她的浪漫情懷,因而她才布置下這個帶有懲罰性質、同時又不失期望的任務。那天晚上,蔣涵在編輯部裏待到了很晚,不過這并沒有給她帶來多少收獲,也許唯一增加的是對陸茗更甚的恨意。不過這種恨意在瘋狂滋長了兩天之後,終于在第三天、蔣涵從床上醒來的時候被抑制住了。她最終決定給陸茗一個機會,同時也趕快完成手頭這份棘手的差事。如果她不是對陸茗有感覺的話,也不會如此痛恨他,痛恨他不能當面表白,卻編了這一封煞有介事的情書,還讓她當衆出醜。在她看來,陸茗比起那時圓滑了許多,也更會迎合人的需要,懂得恰如其分地把握尺度。蔣涵記得小學時候的陸茗是個有點孤僻、整天一副心事重重樣子的孩子,而且她發誓,那時的陸茗有一種潛藏的救世情結。蔣涵以為他已經徹底改變了那種面貌,不過從這件事看來他還沒有完全擺脫畏畏縮縮的形象。但她并不知道關于陸茗母親的事情。想到這裏她嘆了口氣,然後拿起手機,撥通了陸茗的電話。

陸茗的耐心漸漸耗盡了。如果他記得沒錯,這次約會已經進行了四十分鐘,而且絲毫沒有要結束的跡象。他已經把所有能吃的水果都吃完了,剩下幾片楊桃和酸掉牙的火龍果還賴在盤子裏,猶如泡漲了水的屍體一樣毫無美感。蔣涵和唐黃的話題已經越來越深入,他們在中世紀的歐洲大地上盡情暢游,完全忘記了身邊這個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人。“所以說成為騎士是當時每個歐洲少年的夢想咯?這是個好的切入點,”蔣涵說着用筆記錄了下來,“可是就我看來騎士的生活并沒有那麽潇灑呀?”

“你的眼界自然和千年前的人們沒法比,那時的人們生來就是為了一個目的,有的是為了戰鬥,有的是為了緩和國與國間的矛盾,有的就是為了死。”唐黃嘆了口氣,接着說:“現代人的生活簡直就是神憐憫的恩賜。”

陸茗忍不住想笑,但他迅速把笑變成一聲幹咳。為了掩飾這極為不自然的動作,他又連咳了好幾聲。他想不到現代人還能用這麽奇怪的句式贊美摩登生活。對于陸茗個人而言,他并不急于贊美生活。他摸爬滾打了将近5年,才換來一點可憐占有物,他沒有理由贊美它為“神憐憫的恩賜”。

“這些都是我從惡魔手中搶來的!”

他曾用這四十分鐘仔仔細細地觀察了蔣涵的舉止和神态變化,發現她的确在故意回避陸茗,而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唐黃身上。她甚至都沒有跟陸茗對視過一眼,每當她的目光碰到陸茗,她就迅速調轉眼睛,好像陸茗是蛇發女妖一樣。而陸茗真正驚訝之處在于,他們倆居然能在完全不談及陸茗的情況下把話題進行了四十分鐘之久。撇開歷史相關的不論,開場的客套話和短暫的用來放松的話題裏,蔣涵也小心避開了與陸茗有關系的部分。不對,他們提過一次,那是蔣涵問唐黃,陸茗是否和他是老朋友,而唐黃回答不是。之後蔣涵就再沒有問過跟陸茗有關的問題。看來她需要的情報僅僅是我和唐黃的關系。陸茗暗想,但一個危險的念頭出現在了他的腦海裏:蔣涵在試着了解唐黃這個人,而不僅僅是他給蔣涵呈現的那段歐洲歷史。

陸茗已經被自己的種種念頭折磨得七葷八素,而蔣涵也意識到這場談話已經進行了太久,是該告一段落了。她給了陸茗機會,但他并沒有表現出什麽,他甚至都沒有努力争取和自己搭腔。不過蔣涵還是有點害怕陸茗真的和自己搭腔,萬一他涉及敏感話題,自己該如何回答?一種女人的天性驅使她認為這次完完全全是陸茗的錯,如果他不能試圖修複他們之間的關系的話,她是完全不會先行一步的。退一步說,今天的交談還是讓她非常愉快的,她不僅拟好了專欄的切入點,還收集到了豐富的材料,很快就能動筆寫作了。

作為這次談話的結束,蔣涵假裝看了看表,然後對兩個人——至少她認為是對兩個人宣布——今天的時間過得是如何之快,自己必須回去工作了,不過她還需要幾次這樣的談話來豐富這篇文章。“下次我們再約時間談一談吧,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呢?”她問唐黃。沒等唐黃回答,她第一次轉向陸茗,用同樣的語氣問他:“你也要一起來嗎?”

出乎意料的,唐黃表示非常願意再會幾次面,而陸茗則回答:“不用了吧,我就不參加了。”

有時機會與轉機就在幾秒鐘的一句話裏面,這就是女人們留給男人們的小窗。這倒并不是決定關系生死存亡的瞬間,卻是決定由盛轉衰的關鍵。唐黃本來對這次約會非常不情願,但真正與蔣涵交談過後感覺尚佳,他把蔣涵形容成一個理解自己、欣賞自己才華的人,這是他多年以來不曾有過的。直到6年以後,他和蔣涵的婚禮上,這次會面還被人提起過。當時他被要求用一句話形容他與蔣涵的第一次見面。出乎意料的,他說:“就像許多偉大的歷史時刻一樣,這是次偶然。”

“你知道,傳奇人物都不是以應有的誕生方式誕生的,他們有的甚至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他又補充道。這句話讓蔣涵的父母大為不滿,不過許多人覺得這句話深奧而有新意,因而沒有過多的言語。

陸茗并非沒有捕捉到蔣涵的意圖,但他有些生氣。她怎麽能這樣裝模作樣地跟一個剛認識不久的男人聊了那麽長時間,然後用一句漫不經心的邀請,最為對他的“賞賜”呢?脫口而出地拒絕之後,陸茗還安慰自己,參加歷史讨論,這種約會中他是完全不能發揮能力的,因此不去也罷。而且,蔣涵應該沒可能愛上眼前這個學究似的人物的。他到約會結束時也沒有合理的解釋,究竟他和蔣涵之間發生了什麽,以至于她要用故意冷落他的方式與自己相處。一場對于陸茗來說異常沉悶的水果品嘗會後,蔣涵沒有留他們吃午餐的意思。而陸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提出與蔣涵共進午餐的要求居然被她斷然拒絕。只不過她用了一種柔和的方式。她說自己工作繁忙,很快要趕回去整理材料,大約1點鐘左右再吃自己帶去的午餐。無奈之下,陸茗帶着唐黃離開了。

蔣涵對于這次約會留存着失望和滿意的雙重印象。她分不清這次約會的重點到底是了解中古歐洲騎士還是了解陸茗的态度,而她對後者的反應是深深的失望。在他拒絕參加下次約會的那一刻,蔣涵的眼淚簡直要奪眶而出,不過她用了極大的毅力穩定了自己的情緒,使用的是她從一本雜志中讀到的方法:當你覺得情緒要奔潰時,迅速把注意力集中在你周圍的一樣東西,然後在心裏默念“一只、兩只、三只……”與數羊方法相同。事實證明她做得非常好,陸茗只看見她抿緊嘴唇、眉頭向上聳起了半秒鐘,不過很快就恢複了正常,只是語調有點發顫:“嗯,那我訂好時間再聯系你吧,真的是麻煩你了呀!”不知為何,陸茗竟然沒有把這個表現當一回事。最終,兩個人帶着彼此的謎團和許多忍住沒說的話結束了這次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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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唐黃走出咖啡廳,沐浴在三月溫暖的陽光下,陸茗卻感覺異常孤獨。與唐黃一路走着,兩人都沒有說話。陸茗本想找一些話題,但他很快發現自己和他确實沒什麽可聊的。兩人穿過鋪着柏油的主幹道,穿過鋪着碎石塊的、兩邊滿是透亮櫥窗的咖啡廳和酒吧的風情街,穿過坑坑窪窪的小巷子,陸茗終于忍不住說:“你如果不願意再去的話,也不用勉強的。”

“我還是很樂趣參加讨論的,我與她聊歷史很開心。”陸茗非常高興他能知趣地把讨論範圍限定在“歷史”上。為了保險起見,他又問了一句看似沒有聯系的話:“你們下次應該是在市圖書館見面了吧。”唐黃沒有回答,于是兩人恢複了一前一後的行走狀态。

他們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陽光漸漸變得炙熱,陸茗忍不住脫下他的西裝外套搭在手上,保持着紳士優雅的姿态,而唐黃則毫不猶豫地脫下他的黑色外套搭在肩膀上,露出一件色澤暗淡的短袖T恤。可以看出他們兩個人都已經很久沒在雨夜城裏逛過了。路邊多出的用木栅欄圍成的花壇裏種滿了常春藤、瓜葉菊、矮百合和大麗花,用鮮亮的油漆粉刷過的車站和公共設施讓這座城市在三月顯得格外生動。不過,最吸引人的是從雨夜城大多數矮樓的樓頂垂下的大片常春藤,以及牆縫裏生出的葉子肥厚的太陽花。雖然市政府曾花費大量人力物力清除它們,春天的時候這些植物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建築物上長出來。陸茗暗自覺得,這種風格才像雨夜城的風格,而那種莊重整齊的裝飾物簡直就是蹩腳。想到這裏,他的心情才稍微轉好。眼下雨夜城正在逐漸走向規範化,而作為亂糟糟的小巷子裏生長的居民,他骨子裏對規劃表示蔑視。走在雨夜城的現代化大道上,陸茗目空一切。

不久他們要分開了。臨別時,唐黃終于開腔了:“蔣涵,她是因為情書被上司先看見了才生你的氣的。”

“你說什麽?你怎麽知道?”

“這是我根據談話的合理的猜想。一起吃午飯吧?”

“不必了……我回劇團吃午飯,今天還是謝謝你的參與。”從這一刻起,陸茗才感受到這個男人透出的不凡。

半小時後,陸茗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新泡的花茶還冒着熱氣,由于口渴,他迫不及待地擰開了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大口,瞬間有一陣涼意傳達到了胃裏。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被人一眼看穿。他痛恨這樣。只要是被人看透,他都會覺得很不自在,而從不區分是老板一針見血的責備,或是朋友善解人意的寬慰。唐黃不是個單純的學究,但陸茗除了知道他喜歡歷史外,對其餘一無所知。他猶如遭到了挑戰,于是奮發捍衛自己的尊嚴:一定要摸清唐黃的底細。而對于唐黃的“合理的”猜測,陸茗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釋方法,便非常不情願地接受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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