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唐黃結婚後的一周裏,小曼再也沒跟陸茗聯系過。陸茗每天都給她打去十通電話,但她一次也沒有接。不過她似乎沒有換號碼,否則的話,接電話的就是另一個人了。陸茗仔細回想這兩周發生的事情,試圖找到她離開自己的原因。5月3日,唐黃結婚前一周的星期一,陸茗去籌劃婚宴的酒店确認細節實務。唐黃早上給他打去電話,說婚禮的進程有些改動,具體情況已經用e-mail發給了他。15分鐘徹底折服在唐黃的安排後,陸茗中午驅車趕往酒店,随後一字一句地把寫在兩張打印紙上的內容讀給負責籌劃婚宴的負責人聽。當讀到“希望安排200只白鴿在婚禮現場放出”一段,那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發出一陣笑聲:“不會吧!這個計劃不可能實現的。”但陸茗熟悉唐黃的脾氣,他一定會付出極大的努力讓整個流程順利實施。那位負責人推了推黑框眼鏡——陸茗懷疑他戴着的根本是平光鏡片——用一種歷經了無數次婚宴、因而對這種情況經驗十足的語氣回答道,使用鴿子成本太高,而且現場效果并不好。如果對方願意用一千朵玫瑰的花瓣代替的話,他還是很樂意效勞的。陸茗知道此時他應該如何回答,于是不慌不慢地靠在椅背上,翹起二郎腿,用同樣有力的口氣回答,自己已經籌到了200只白鴿,酒店方面需要負責的就是把鴿子安排到适當的位置。而且據他所知,這家酒店大廳、圍繞着吊頂的區域是有通風口的,這樣的設計正好可以投放鴿子(當然花瓣也可以)。他把這一段話表達得鄭重其事,好像自己事先已經做過了大量調查一樣。又經過十分鐘的交涉,那位負責人才不得不同意新郎的要求。接下來陸茗又一鼓作氣,用一條一條的要求把洩了氣的負責人殺得大敗。這場談判最終以新郎方面大獲全勝告結。
陸茗不知道,唐黃是在未征得新娘同意下做出的修改。星期二,唐黃把自己的計劃講給蔣涵聽完,她雖然接受了大部分修改意見,但堅決反對唐黃打扮成古希臘哲人出場。同時,她提出長達20分鐘的現場情景劇也必須精簡。因此星期三,陸茗只能非常不情願地又去酒店了一趟。這次負責人對他避而不見,生怕他又會提出什麽無禮的要求,只安排他的助理接待陸茗。當聽到陸茗說要回歸傳統,那位助理似乎松了一口氣,于是他聲稱“去采購物料”的負責人也突然出現在了陸茗面前。
5月6日星期四,陸茗借中午的時間,去查看了預定好的200只白鴿,這是陸茗好不容易才湊齊的婚禮的最大一批物料。當陸茗踏着無數羽毛、動物內髒和糞便混合成的泥土查看這批鴿子時,除了幾只夾雜黑色斑點的鴿子,他居然從中挑出了3只母雞、5只鹌鹑。不過剩餘的鴿子總還算不錯。他指揮随同前來的搬運工把一籠一籠的鴿子搬到一個大貨車上,然後送往酒店。等一切安排妥當已經下午3點半了。陸茗想起4點鐘有個洽談會議,于是匆匆趕往劇團。自從做了唐黃的顧問,他才發現籌劃一場婚禮,尤其是空前絕後的婚禮有這麽多事要負責,稍有不注意,驗收的時候就會發現與想法不符。唐黃似乎對這個顧問十分放心,因而撒開了所有細節問題,一心只負責制造靈感。
李小曼本來和籌劃沒有關系,看到陸茗如此投入,她也自覺地加入了進來。星期一的時候,她協助準夫妻二人填寫請帖;周二的時候,她因右手無法活動而向單位請了假;星期三的時候,她陪蔣涵去試穿婚紗。陸茗曾勸她不要那麽投入,但她安慰陸茗說自己很好後,仍以極大的熱情參與到了婚禮中,這讓陸茗非常擔心,他們之間的婚禮——盡管他近幾年都沒有這樣的打算——會讓她操勞到什麽程度。事實上,盡管小曼沒有在實質上幫助蔣涵,她卻極大地緩解了準新娘的焦慮,兩個女人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個不停,以至于陸茗晚上給小曼打電話的時候,她坦言自己實在講了太多話而不想再說話了。就這樣,星期五下班後,陸茗與唐黃、王一凡、秦雄斌坐在了一家酒吧裏,享受高強度的忙碌過後短暫的放松的感覺,順便慶祝唐黃的單身漢之夜。他們就像整裝待發的戰士,在黎明前最後放縱一下自己的身心,以免在滾落馬下之時心存遺憾。按照王一凡的話說,“就算真有什麽疏忽,我們今晚也不管它了!”為了說明自己對于疏忽的忍耐度,他還特別加了一句:“哪怕是忘了安排蔣涵父母的位置,今晚也要放松!”聽到這裏,唐黃又緊張起來,他皺着眉頭,想以“查看嘉賓座次安排表”為由離開酒吧。陸茗從來沒有見過他像這段時間這麽緊張不安。據他形容,自己有時候會在午夜突然醒來,以為已經錯過了婚禮。他常會忘記自己正要做的事情,有一次他甚至問蔣涵:“我們結過婚了沒有?”
蔣涵對于這場婚禮也表現出了十足的焦慮。她被唐黃那些古怪的想法吓壞了。一想到這個男人可能不會按照常理在這種場合表現,她的心就像草原随時可能被獵殺的羚羊一樣惶恐不安。不僅如此,她開始動搖。她有時候問自己是否已經準備好結婚,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居然時常是否定的。她非常感謝這一星期以來有小曼在身旁。陸茗的女人懷着極大的耐心安慰蔣涵,告訴她從下周一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會好的:馬爾代夫的海是如水晶一般的藍色,馬爾代夫的沙子細膩柔滑如同冰淇淋。盡管蔣涵覺得把對蜜月的憧憬作為安慰婚前焦慮的方法在邏輯上是矛盾的,但還是奇跡般的平複了內心。因而整場婚禮上,蔣涵的心中都裝了滿滿的淺藍色的海水。
星期五的晚上,他們在酒吧休閑的時候,小曼也在跟蔣涵過女生之夜。她坐在蔣涵家裏的沙發上,和蔣涵一起大嚼冰淇淋和水果。然後,她為蔣涵做了一次指甲。她先把她的指甲打磨光滑,然後給它們塗上調成非常淡的玫瑰色。蔣涵非常喜歡這個顏色,因而她克制住了打電話催唐黃早點回去的沖動,等了三十分鐘讓指甲晾幹,這才在十點的時候給唐黃發出了提醒。“如果沒有女人,這些男人根本就不知道限度!”她心裏對自己說。不過如果沒有女人,男人也完全不需要明白“限度”的含義。
本來王一凡還想安排些更有趣的活動,但十點一過蔣涵就打來電話。通話結束後,唐黃就像找到救星一樣起身準備告辭。王一凡看看地上堆放的20瓶啤酒和一瓶伏特加的空瓶,似乎有些意猶未盡。這時酒吧裏播放着布蘭妮的《Circus》,一個黑人握着一杯酒坐在他們對面的一桌,旁若無人地搖晃着身體。唐黃提出要離開,衆人也沒了興致,于是王一凡只好作罷。“在國外過單身漢之夜,是一定要看脫衣舞的,你們這些人真掃興!”經過最後一次垂死掙紮,他只能非常不情願地接受了回家睡覺的現實。不知道後來他是不是又一個人出去玩了,而他第二天把名貴轎車撞壞和此時是否有關聯就更不得而知了。
婚禮當天,陸茗和小曼沒有過多的交談。他曾經非常小心地避開了敏感話題:結婚。盡管他知道這會引起小曼的不滿,但他必須對此避而不談。他甚至不敢批評又貴又難吃的菜式,因為這也與婚禮有關。他生怕小曼會向他提出自己對于婚禮的設想,不過她沒有。難道是因為這個原因?陸茗猛然覺得思路貫通了,沒錯,都是因為這場婚禮!他想蔣涵一定知道些什麽,但他沒辦法向她了解更多情況:夫婦倆去馬爾代夫度蜜月了,兩星期後才能回國。而且他也不打算向蔣涵求問。向自己過去的情人打探現在情人留下的線索,在陸茗看來是多麽古怪。他羞于這樣做。這一星期裏,陸茗尋遍了所有她可能出現的地方:李小曼租的房子、李小曼工作的地方、李小曼認識的朋友家、他們約會常去的地方,但一無所獲。他被告知,李小曼到這個月初租賃合同就已到期,但她沒有續租。奇怪的是,她租下了位于這棟樓地下的一間地下室,然後把自己房裏所有的東西都搬到了裏面,一些不值錢的她就直接扔掉了,其中包括陸茗送給她的大部分禮物、各種大小的公仔和幾盆風信子。當陸茗前往小曼工作單位詢問時,她的同事們告訴他小曼在不久前請求調到別的部門,然後就再也沒來上班。至于更加具體的信息,這些人卻三緘其口,好像知道陸茗要來詢問,而被提醒過絕不向來者透露更多信息一樣。陸茗知道小曼在這座城市沒多少朋友,最為親密的就算孫雪喬。但小曼的情況孫雪喬一個字也不向他吐露。她只說:“你不要問了,關于這個我不能說。”任憑陸茗百般哀求,孫雪喬都絲毫不為所動。走投無路的情況下,陸茗只能帶着日漸衰微的心情,尋遍了這座城市所有他們約會過的地方。他的記憶從未如此清晰。他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他們約會過後一起吃飯的餐廳、小曼最喜歡去的電影院、中央公園,但仍舊無功而返。小曼這個人完全從陸茗的世界裏消失了。
盡管陸茗并不是十分愛李小曼,這樣唐突的分手方式給他的打擊卻超乎想象。他的心就像被抽空了一樣,想要難過,卻連難過的心情都喪失了。很難确定陸茗是出于在乎小曼,還是出于男人的自尊才有這樣的表現。他曾暗暗對自己保證,就算分手也一定是自己先提出來,絕不會讓李小曼先跟自己分手。每天早晨,陸茗都希望自己不要醒來,如果這樣就不會被深深的悲傷淹沒。他總在床上躺上好一會兒,思考着種種難以解答的問題,等實在要遲到了才慢吞吞地起身,一邊嘆氣一邊胡亂穿上一件衣服。鏡中的他,胡子沒有刮,眼睛浮腫,形容憔悴。他有一張長臉,下巴卻十分平坦。頭發在這幾年裏脫得厲害,前額猶如被沙漠蠶食的綠地一樣,以讓人絕望的方式暴露無遺,于是他幹脆把頭發向後梳,然後剃光了兩鬓,只在頭頂上留出一塊五邊形的區域。盡管已接近30歲,他還是保持着良好的身材,胸肌依舊發達,而腹部也沒有隆起。他曾經非常愛惜自己的身形,并以身材為傲,但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他的身體在過度悲傷中飽受□□,他的情緒低落,眼神黯淡。簡單的洗漱過後,陸茗開着車,去兩公裏以外的田雲家門口接他上班。自從他的車被捷豹撞壞,田雲就叫陸茗每天開車送他上班,即使在陸茗認為他的車早已修好的時間段裏,他也仍然要求坐陸茗的車。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個月之久,直到田雲已經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的車還在修理中為止。
每天早晨,田雲總是端着個塑料早餐托盤等在他家門口。托盤裏的早餐每天都換,而且花樣豐富:熱飲有時是咖啡,有時是奶茶,有時則是豆漿;主食在蛋堡、油條、法式煎土司和過油炸醬面中變換;最後總是少不了一小碟水果沙拉。不知道他是從哪兒搭配的這些什物。每當他打開前排副駕駛座的車門,總是一屁股砸向座椅,讓陸茗感受到一股強勁的氣流沖過他的全身。“你已經吃過早餐了吧,真早啊!”他總是以這樣的開場白開始拼車之行。起先陸茗以為他是贊揚自己起得早,後來漸漸懷疑是田雲為自己在別人車裏安然嚼着早餐找的理由。然而最可悲的是,陸茗沒有吃早餐,不過沉浸在失戀悲傷之中的胃也沒有向他大聲抗議。一路上,田雲會滔滔不絕地向陸茗介紹自己的宏偉計劃,美食并沒能堵住他的嘴巴。陸茗一路附和着,好不容易開到彩虹劇團,已經有一種想調轉車頭回家的感覺。“我先下車了,你停好車就上來吧!”田雲總是不等車停穩,就突兀地打開車門下去了,順便把早餐的包裝扔進最近的一個垃圾桶。他是個好面子的人,不想讓別人看見他是坐下屬的車來上班的。等田雲離去,陸茗才感覺到早晨真正開始。他把車停在劇場的一角,然後調低座椅靠背,打開車窗,在濕漉漉的晨光沐浴下點燃一支煙。他沒有停止想念過小曼,但他從沒把這種感情帶到工作裏。吸完一支煙,他抖擻精神,從後門進入辦公室。
小曼離開後,陸茗采取了一種轉移療法。他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以此填補對她的眷戀。他把一杯黑咖啡放在桌前,然後就再不起身,包括午飯時間。到下午五點半下班了,他才慢慢起身,簡單吃過晚餐,又坐回自己的座位開始工作,就這樣直到晚上十點。以這樣的作息時間度過了一周,星期二的時候他起身去洗手間,突然感覺眼前一黑。幾個員工急如星火地把他送往醫院,大夫得出的結論是勞累過度。“你怎麽這麽不愛惜身體呢……”田雲破天荒第一次對他說,還不情願地他放了兩天假。但星期三早上,他又準時出現在了田雲家的樓下。經過一番分析,田雲猜到他肯定遇到了重大的人生轉折,這才讓他一反常态。最終他想到了辦法。他把陸茗安排到自己辦公室裏整理文件,強迫他按時吃飯、按時作息,這才讓他的臉色有所好轉。兩個星期過完,陸茗的心情逐漸平伏。盡管他沒有放棄尋找小曼,但這種希望變得渺茫,他繃起的心也慢慢地松弛。清晨醒來,他不再想着小曼的離去。取而代之的,是對往事的回憶。不知為什麽,其中也包含了蔣涵。沒錯,他的歷史與蔣涵無法分開,盡管她此時遠在幾千公裏外的馬爾代夫。陸茗曾無數次想過一個問題:真的是命運讓他們倆錯過嗎?兩個星期後的一天裏,他又忍不住回憶這段往事。
蔣涵所在雜志社的周刊發布後,陸茗照例第一時間買來觀摩。他拆開包裝,徑直翻到介紹歐洲騎士的專欄。他不得不承認,在唐黃的幫助下,蔣涵寫出的這篇專欄堪稱無懈可擊。這篇文章氣勢磅礴,同時又豐富全面,筆者嘗試以不同的切入點介紹騎士的方方面面。無論是宏觀還是微觀,這篇文章都完美無缺。在文章結尾,陸茗看見一句話:“歷經了千年腥風血雨的洗禮,騎士被染紅的盔甲又一次被世人所歌頌。其實在這些虛幻的憧憬背後,最值得珍惜的是現代的人生活。因為比起那時,我們的生活才是神的恩賜。”他知道這句話是出自誰。不知為什麽,看完文章之後他沒有為蔣涵高興,反而陷入了深深的自卑中。為什麽自己就不能為蔣涵創造這些輝煌呢?想必蔣涵的主編一定對這位唐黃贊譽有加吧。
陸茗猜得沒錯,主編對這篇文章贊不絕口。她一方面極力掩飾自己的欣喜之情,一邊又給蔣涵安排了一篇歷史文章。“從此你就去寫歷史專欄吧!我覺得你在此有許多可以發揮的餘地。”經過主編的反複修飾,這句話已經沒有贊揚的意思了。“對了,也許你可以向你的那位朋友約稿?我浏覽我們的出版物,居然很少發現适合年輕人讀的歷史的書籍。你的這位朋友說不定可以填補這片空白呀。”等蔣涵帶着沉重的心情轉身離開,她又加了一句。
蔣涵應該感到高興,但她的興奮來得不是那麽濃烈。這樣下去,自己會陷入不斷向唐黃請求的境地,而且,她始終都不會因為稿件收到好評而對自己滿意,因為這些都不是她寫出來的。這種感覺,簡直比以前不受重視更為糟糕。從陸茗的一封情書開始,一切都亂套了。不,不是陸茗的情書,是唐黃寫的情書。她這才想起情書還窩成一團地躺在蔣涵的包裏。這時,她覺得自己終于準備好閱讀這封情書了。她小心展開紙張,仔細辨認着稍微有點模糊的鋼筆字跡。一封讀完,如行雲流水般的歷史閃過蔣涵的眼前,遠遠超過了蔣涵的寫作水平。但這封信并沒有給陸茗加分。取而代之的,蔣涵對唐黃的崇拜又加深了一層。
陸茗剛讀完文章不久,唐黃就打來電話。他首先表達了對蔣涵篡改歷史的憤怒之情,然後又轉到對蔣涵人品的質疑,最終得出的結論是,自己完全看錯了蔣涵,原來她也是個不尊重歷史、無視他人想法的人。陸茗漫不經心地安慰他,心中卻充滿了快慰。他知道這兩個人已經徹底沒有見面的可能,這個小插曲過後,他和蔣涵的關系還是會一如既往地發展下去。挂斷唐黃的電話,陸茗看看時間。蔣涵應該還在休息,于是他給蔣涵打去一通電話。陸茗在通話中盛贊了蔣涵的文章,說它“連自己這個不懂歷史的人都覺得好”,不料蔣涵對此不以為意。接着陸茗告訴蔣涵,唐黃對這篇文章反響非常熱烈,不過主要是憤怒。沒等陸茗說完,蔣涵就提高了個八度詢問:“唐黃他……不喜歡?”
陸茗的心中頓時涼了。蔣涵在乎唐黃的感受,卻并不在乎自己的。他不知道唐黃到底是如何吸引蔣涵的,在他看來唐黃簡直一無是處。此時蔣涵又開腔了:“你知道唐黃的地址嗎?我要去向他當面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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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