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話一出口,蔣涵就覺得自己犯了個大錯。她居然剛剛向陸茗詢問了唐黃的住址,還說要前去拜訪。在蔣涵的社交生活中,還從未出現如此失禮的情況。她覺得陸茗要發脾氣了。他會用生硬的語調回答自己,他并不知道,而且他也不想知道,因為他并不認為唐黃的意見有多麽重要。接着陸茗會溫柔地安慰她。他會告訴蔣涵,這篇文章完完全全是她的成果,而且她以後還會做得更好的。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陸茗沉默了幾秒,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蔣涵唐黃的地址。又聊了幾句,他以開始工作為理由禮貌地挂斷了電話。

“你就去找唐黃吧!”陸茗沖着挂斷的電話喊了一聲,把手機重重拍在了桌上。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本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每當蔣涵告誡自己不要再與唐黃發生聯系的時候,這種聯系就越發頑固。當天晚上,唐黃接到了蔣涵的電話:“我知道你對我很不滿,但我可以當面向你解釋。其實事情不像你想象得那樣。”

“我想像得是什麽樣呢?”唐黃确定蔣涵答不上來後,接着說:“還是不用見面了吧,其實我怎麽想也并不重要。”

“即使我已經在你家附近,你也不願意見我一面嗎?”蔣涵說。

唐黃思索了片刻,發現出于道義自己确實躲不開見她一面,于是他回答很快就會下去,然後抓起一件外套出門了。盡管嘴上不願意,唐黃心裏并不排斥與蔣涵見面,何況她已經等在自家樓下。比起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地址,她誠懇的态度更讓唐黃吃驚。

唐黃走出自家大門,看見不遠處一張長椅上坐着穿針織衫和黑色荷葉裙的蔣涵。蔣涵沒有看他,而是低着頭不知想些什麽。她垂落的頭發遮住了面孔,讓唐黃看不清她的表情。等唐黃小心地坐在她身旁,她才一個激靈地直起身,沖唐黃羞澀地打了個招呼。接着她解釋說,如果不經過必要的文學加工,這篇文章是不能刊登的。而且許多修改意見是由主編提出,她無法左右。但唐黃不耐煩地打斷她:“這些我都聽過了,你為什麽不說點新鮮的呢?”接着他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她既然向自己尋求幫助,就要尊重他的意見,有些地方可以修改,有些地方修改後會産生相當大的影響。而且經過了面目全非的修改,蔣涵也沒有告知自己,這讓他十分不滿。“我想要表達的意願完全變了!”他說。等他全部說完,才發現蔣涵已經哭了好久。唐黃慌亂了。從來沒有女生在自己面前哭過,他不知道面對這種場合自己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接下來的幾分鐘,他只能尴尬地呆坐着聽蔣涵哭泣,過了好半天才擠出三個字:“對不起。”

這句話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蔣涵朝他仰起頭,帶着哭腔喊:“你為什麽就不能顧及一下別人的感覺呢?就連孔子都能為了推行自己的學說而委屈自己,你為什麽不行?你好像從來就沒有為別人改變過!”

唐黃愣住了,這句話似曾相識。在他小的時候,他曾經聽母親無數次勸過父親:“你就稍微委屈一下自己不行嗎?”直到最後母親與他離婚,她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你從來不願意為了別人改變。”唐黃痛恨父親的□□,他過于傳統而刻板的教育方式讓自己苦不堪言。每當父親在家的時候,家裏的氣氛就凝重了許多。父親讨厭現代文明的成果,并堅定地擁護傳統。他把屋子裝飾地古色古香,一家人就像古代人一樣生活在其中。每當幼年的唐黃吃着零食看着漫畫,或者像其它孩子一樣追逐動畫片和明星,他都會斥責他不守規矩,居然崇尚如此低俗的生活方式。雖然自己曾經多麽排斥父親的一切,在性格深處唐黃卻和父親相似得無可救藥。唐黃從自己身上隐隐約約看到了父親的影子,但他把這種絕望隐藏很好。直到今天,他猛然發現自己被形容成了和父親一樣的人。“你為什麽就不能顧忌一下別人的感受呢?”

接下來的時間裏,他和蔣涵聊了許多。經過蔣涵的一擊,他封閉自己的圍牆透出些許光亮,開始出現垮塌的跡象。他跟蔣涵聊起了許多往事,而蔣涵也對他講了些自己的故事。她發現他的家庭和自己的一樣,都充滿了濃濃的文學氣息。氣氛在兩人敞開心扉暢所欲言中悄悄緩和了。那天晚上雨夜城破例沒有下雨,但濕潤的空氣讓周圍升起了薄霧。圓形的路燈發出柔和的白光,穿透霧氣勾勒出環境的剪影,讓人感覺像置身于廣闊的海洋裏。當唐黃談到他在寫一部歷史小說時,蔣涵的腦袋裏突然也點亮了一盞燈。她幾乎毫不猶豫地對他說:“我們合作完成這部小說,然後把這部小說出版吧!”

唐黃回到家裏,心中頭一次有了暖暖的感覺。看來他沒有看錯蔣涵,一陣感動讓他哽咽了。出版自己的作品一直是他的夢想。他之前默默地寫作,從來不覺得有人會認同,現在他充滿了信心。而他也願意改變自己,為了蔣涵,更是為了能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有脫離父親的未來。

過了一會兒,陸茗給唐黃打去了電話。他用漫不經心的語調詢問今晚的情況。唐黃回答說蔣涵來向自己解釋她的苦衷,而他也對此表示理解,然後他們就散了。這是唐黃第一次沒對陸茗交代所有情況,一個念頭已經在他心裏生根發芽。

接下來的日子裏,蔣涵跟陸茗約會過一次。陸茗捧着一束大大的百合作為見面禮物,接着兩人去看了一場熱映的電影。這是一部愛情片,講述一個餐廳服務生追求電影明星的過程。編劇精心安排了各種巧合讓兩人見面,卻讓觀衆覺得理所當然,這讓陸茗非常佩服。“什麽時候我能和蔣涵有這麽多巧合的遇見就好了!”他對自己說。看完電影,他們去蔣涵最喜歡的壽司店吃了好多壽司和刺身。陸茗還是像往常一樣熱情,蔣涵卻表現得不太主動。自從唐黃出現,她心裏老想着這個倔強的男人,她對陸茗的興趣減退了。這次約會和陸茗以前的套路沒什麽兩樣,這也讓蔣涵十分失望。她原先對陸茗存有的熱度迅速冷卻了。但她不能拒絕陸茗,轉而和唐黃發展。這種困境讓她心裏異常難受。吃完飯,她就借故告別了陸茗。她決定,暫時還是不要與陸茗見面,她需要冷靜思考她與陸茗和唐黃之間的關系。

蔣涵與陸茗約會過後的第三天,陸茗接到了劇團裏的通知。他被安排帶領一批演員去外地巡回演出,需要離開雨夜城兩個星期。接到任務的瞬間,陸茗腦海中閃過了蔣涵。但他很快就恢複了平靜。他不是沒有在追求蔣涵期間出過差,而且他覺得,兩個星期結束後說不定能與蔣涵有更大的突破。他決定采取欲擒故縱的策略,等他從外地回來再集中力量攻破她的城池。據他所知,蔣涵最近與唐黃沒有過多的聯系,雖然蔣涵對自己的态度也不明朗,但撥開雲霧的那一刻已經越來越迫近。女人在确定自己的選擇前總是要經過一番認真的思考,而且他了解蔣涵。她的內心總是蒙着一層纏結的霧氣,她無法快速做出選擇和決斷。因而盡管陸茗對于此次出行懷有不安,這種不安不久就被興奮取代了。

然而此次出行本身就被罩上了一層陰影。近年來劇團的生意越來越差,戲劇逐漸淡出了現代人的生活。人們寧願選擇坐在家裏看電視、玩游戲也不願意觀看舞蹈表演。觀衆大量流失的同時,演員也在大量流失。他們不是改行去做了電影演員、T臺模特,就是成了某個有錢人的情婦。迫于無奈,劇團老板只能招納了些沒經過正規訓練的舞蹈演員,然後再花費大量的精力訓練她們。誰知培訓一結束,有些演員就辭職了,之後她們憑借學到的皮毛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在劇團份額不斷縮減的情況下,許多商定好的巡回演出任務也取消了。但迫于違約金的壓力,老板不得不派出一支隊伍前去表演。在他看來,這是最後一次了。為了最大地減少損失,老板把劇團的老演員都留在了本地,只抽調出一批魚龍混雜的演員參加巡回演出。因為他對這次任務的期望不高,這才委托陸茗和幾個不太重要的管理人員一同前往。不過陸茗一點也沒察覺老板的意圖。當發現與自己一同前往的是幾個平日業績平平、道德敗壞的經理時,他覺得自己一定是非常受老板器重,才會被委任執行巡回演出任務。

等一行人來到演出的第一站石山城,陸茗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劇院位于偏遠的郊區,如果破敗的外表不夠凄慘的話,僅有的一張海報讓凄涼的氣氛發揮到了極致。只見這張紅底的海報上印着“雨之舞步 4月7日中央劇院”幾個字,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信息說明有一支劇團要前來演出。陸茗這才知道,劇團為了節約經費而大量縮減了宣傳費用,看來大家真的已經走到了窮途末路。接待人員把他們安排到劇院後面的招待所,不出所料這裏也破敗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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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晚上的演出只有不到三成的上座率,與運營費用正好持平。但灰暗的紅色幕布拉上之後,陸茗沒有氣餒。相反的,他感覺自己富有深重的使命感,将要挽救劇團于水火。演出後,一名觀衆在後臺找到了他。他遞給陸茗一張名片,然後解釋到:“我是章氏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的總經理,我叫章桓。我非常欣賞貴團的演出,不知道這些演員明天能不能借我一用呢?”

“什麽用處?”陸茗問他。

“我們明天将在全市最大的購物中心皇冠城門前舉行宣傳活動,尚缺一批模特,不知道您有沒有意向參與?”

陸茗猶豫了。這個邀請聽起來很安全,而且眼前的這張名片做工精美,加上章桓本身也氣度不凡,頗有集團總經理的樣子。加上旁邊的于正和何思遠的極力推崇,他也就當即答應了下來。

說服演員的工作非常順利。因為第一場收入極低,演員也沒了表演興致,經過陸茗和幾個負責人商定,幹脆把第二場演出安排到兩天後的晚上,空出的一大塊時間用來另謀出路。第一場演出後的第二天一早,陸茗就帶着十個演員來到了章桓說的地點。當演員們陸續從搭着綠色棚子的卡車後座下車時,章桓就熱情地趕了過來,把她們帶到一間外表漆成粉紅色的移動化妝間裏。8點的時候,演員們穿着白色的套裝制服,列成兩排站在活動現場,按照簡單排練的動作跳起了舞。盡管穿了7厘米的白色高跟鞋和寬松的短裙,她們的靈活性卻一點也沒減少。到底是跳舞科班出身的,陸茗想。章桓更是笑眯了眼。他把陸茗拉到皇冠城裏面向展示區的一家咖啡廳,眉飛色舞地向他介紹他們集團的歷史——盡管陸茗覺得這跟自己完全沒有關系。他談到自己善于發現商機,已經成功從劇團中發掘了好多電影明星。講到這兒,陸茗不禁有些警覺,難道他是來挖角的?不過他的警惕性很快就迷失在章桓不着邊際的演講中了。等到章桓介紹完,他居然已絲毫想不起他介紹過什麽。為了不失禮節,他胡亂總結了幾句,但章桓沒有放過他的意思。這不過是他一段演講中間的休息時間。

陸茗感覺自己在這兒顯得十分多餘:演員們正在T臺上扭動着身體,章桓在一旁跟秘書說着什麽,而他只能坐在坐在打着一把陽傘的玻璃桌邊喝咖啡——當然他并不排斥這種享受方式。石山城的夜晚很少下雨,這讓他稍微有些不習慣。大概也正是因為如此,石山城的夜生活比雨夜城豐富許多。夜幕降臨時,小商小販推着車子,本着先來後到的原則在街邊展開自己的燒烤攤,鋪開座椅。于是夜市就星羅棋布地開張在車水馬龍的大街旁。上班族在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會選擇在小棚子裏與同事小酌幾杯。不管職位的高低,逛夜市是當地的傳統。在石山城的公園裏,總是集結了一群熱愛舞蹈的中年人。他們有時跳慢三,有時跳華爾茲,更為年輕的則選擇把舞曲當做背景樂,以蓋住他們在草叢裏享受愛的歡愉。陸茗這才明白為什麽舞蹈演出在當地不受青睐。比起這裏,雨夜城居民晚上的活動只有泡在為數不多的幾個酒吧裏或在彩虹劇院打發時間。

12點鐘,上午的展示活動準時結束了。其實在半個小時前章桓就示意他們可以結束,但陸茗還是十分講誠信地等到了預先确定的時間,這才招呼姑娘們去卸妝休息。章桓的後勤工作做得非常細致。他早已預定好了午餐,搭配檸檬水作為飲料,甚至推過來一大桶冰供演員們降溫。演員休息的時候,他還親切地與她們交談、了解她們的需求,這一切都讓陸茗覺得找到了個理想的合作夥伴。下午的活動是花車□□。章桓安排了三輛花車,在上面安裝了巨大的玻璃金字塔,然後把模特們分成三組,化裝成狂歡節時桑巴舞女郎的樣子,在金字塔內部跳舞——或者做什麽都行。剛開始陸茗還擔心演員會因為着裝過于暴露而拒絕配合,但章桓似乎給她們注入了強大的精神鼓勵,因而居然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相反的,這些模特個個都興奮地在花車上又蹦又跳,旁若無人地如開起派對般歡騰。其實她們不用做過多的動作,就已經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這種情況下,章桓安排的玻璃金字塔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要不是有這一層保護,路人也許就會奮不顧身地撲向花車。下午的活動在4點鐘順利結束了,花車在繞城一周之後又回到了皇冠城。模特們一身臭汗地從小容器中爬出來,而那玻璃房間裏竟升起了水霧,活像桑拿房一樣。陸茗看着一個個被汗水浸濕的模特,突然有一陣悸動從心裏傳導到皮膚表面。他覺得她們比之前更加漂亮,那種透出的筋疲力盡的美,勝過精致裝扮的美。陸茗忍不住想到這也許是章桓故意的安排,他也有着和自己一樣的隐藏的虐待欲。但這并沒影響他的形象。反之,陸茗更加欽佩他了。

章桓支付了酬金,還給每位模特一定數量的獎金,在人人歡呼雀躍中滿足地笑了。然而在陸茗清點人數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坐在卡車裏的演員少了一位。經過10分鐘的盤問,一名演員承認她看見她坐進章桓的車子裏離去了。直到這時,陸明才明白章桓計劃的全部內容。

其實這種情況不在少數。由于劇團的效益越來越差,演員們不得不另謀出路。有時一個演員被前來看表演的老板相中,她可以二話不說就坐進他的高級轎車,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劇團遞交辭呈。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這名演員會在第二天不動聲色地回來排練,帶着某種經過劇烈運動後疲憊的神色。這種情況已經數次在陸茗的眼皮底下發生。盡管已經見怪不怪,陸茗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這龜孫子,原來是看中了我的演員!”章桓“理想的合作夥伴”的印象被徹底打破了。當僞裝全部被拆穿,陸茗才發現他不過也是個無恥的小老板,就和他經常打交道的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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