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二天一早,那個前一天跟随章桓離開的演員興沖沖地回到了劇團。與往常情況有所不同的,她還特地來到臨時辦公室,把一份文件輕輕放在了面色陰沉的陸茗桌上,然後對他說:“陸總,這是章總要我拿給你的一份計劃草案!”坐在一邊喝着茶的于正好氣地湊了過來,而陸茗沒有理會這份文件,只是拿出一份合約,擡起頭鄭重地對那個演員說:“我是不是可以開始解約流程了?”

但情況并非如此,小姑娘帶着頑皮的神氣用手指了指文件的标題,然後明顯底氣不足地解釋說她昨天只不過和章桓一起吃了個晚餐,晚餐過後時間太晚就沒回到劇團。接着她趕緊轉移話題,又說章桓對和劇團長期合作懷有極大興趣。如果陸茗願意的話,今晚就還有一場活動可以出席。懷着對章桓本人十分不滿的情緒,陸茗慢慢地翻看這份計劃書。跳過一張華麗的封面和前三頁的套話,他大概總結出了章桓的意圖:章桓在本地與多家夜總會保持着暧昧的關系,他之前也成功地把數批模特介紹到了夜總會裏。根據效果來看,她們大多數對于這份“工作”較為滿意。因此,他向陸茗提出了相同的意向,邀請陸茗今晚帶一批演員去參加夜總會的活動,如果活動結束還有業務的話,将會支付額外的提成。陸茗看完後,對章桓的印象簡直壞到了極點。他原先以為章桓只是個好色的小老板,不想他居然還掌管着當地一部分見不得人的生意。他想把這份文件撕得粉碎,然後輕蔑地把它們丢到地上,接着義正言辭地回絕這個請求。“你被開除了!”之後他将看見小姑娘臉上追悔莫及的表情,但她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然而于正拉住了他。這個人的品德和他的名字極其不符。他平時最貪小便宜,瞅準機會就蠶食公家的財産,更為嚴重的是,這個人毫無誠信可言。但這一次他竟然說服了陸茗。最終,陸茗同意帶一批演員去參加晚上的活動,但如果陸茗稍微覺得這種場合有損劇團的聲譽的話,可以毫不猶豫地結束他們與章桓的合作。陸茗非常清楚,這次的巡演任務是拯救劇團最後的機會了。如果真的入不敷出,從此就再也不會有異地演出的任務,而劇團在本地的市場已經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這樣下去多年努力的結果将會毀于一旦。盡管眼前這個惡劣的商人讓陸茗非常不順眼,但只有借助他才能度過難關。“團長說是非常支持我們,但他真的幫助我們了嗎?現在只有自力更生了!”于正用一種刻不容緩的語氣對陸茗說。

“好吧,但是安排演員的事情交給你,我就不出面了。”陸茗最後對于正說。

接下來的事情順利地不可想象。只見于正一臉興奮地把演員都召集了起來,接着言辭委婉地告訴她們,今晚章桓會安排一部分人去夜總會參加活動,活動結束後大家可以縱情娛樂,如果還能發掘到新生意的話,劇團将不會幹涉她們自由發揮。話音剛落,除了少數幾個小姑娘不願意,大多數演員居然一口答應了下來。陸茗搞不清她們到底是職業的舞蹈演員,還是活躍在聲色場所中的陪酒小姐。“于總,你說的新生意是什麽生意呀?”突然有人問了一句,引起了衆人一陣發笑。陸茗發現,她們對于這種場面居然十分熟悉,仿佛自己是唯一一個獨立于她們的世界之外存在的人。

“你們都明白的,我覺得有些話不适合在大家都在的場合明說。”于正不慌不忙地回答。

晚上的活動還算尺度恰當,陸茗不希望看見的場面一次都沒有出現。他帶去的演員穿着貼滿亮閃閃鱗片的短裙,作為嘉賓坐在舞臺上。于正坐在她們中間,而陸茗則謝絕了章桓提出讓他上臺就坐的邀請。主持人用言語挑逗着嬌嫩的女孩,他裝作關心地詢問她們的演出經歷和生活狀況,那派頭真像極了章桓在前一天表現出的那樣。于正則在一旁信口開河地吹噓劇團的經歷。陸茗非常懷疑,自己待的地方與他說的地方是否相同。短暫的采訪結束後,演員們操起了老本行,跳了一支傳統的舞蹈。不知是不是陸茗的錯覺,他覺得演員們比平時演出的時候更加賣力了。他想不到,臺下那些色迷迷的中年男人挑逗的口哨聲居然比大劇場裏觀衆們整齊的掌聲更加讓舞者抖擻精神。

一曲結束後,主持人沒有讓她們再跳的意思。他招呼助手推過一個透明的大水缸,足夠裝下三個人在裏面。接着,從舞臺頂端降下一只鐵籠子。他神秘地宣布,下面将和這些嘉賓做個很刺激的小游戲,需要臺下觀衆的積極配合。好像終于等到開場一般,觀衆們發出了雷鳴般的喊聲,讓陸茗驚訝的是,那群小姑娘絲毫沒有表現出怯場的樣子,仿佛她們事先已經被告知了所有安排。只聽主持人說:“下面我将挑選一位美女站到這個籠子裏——不要慌張,我不會永遠把她關在裏面的!”這句話引來觀衆一陣起哄。他又接着說:“我們會把這個籠子放進水缸裏,接着往水缸裏持續地倒入紅酒,”他說着指了指助手推上臺的用橡木桶裝着的一桶酒。“如果其它的美女想救出同伴的話,就要迅速完成我為她們準備的任務——放心,這些任務會……非常困難!”觀衆又發出了持續的尖叫。演員也順勢做出害怕的樣子,但陸茗覺得她們一點也不害怕。“那麽接下來是第一項:請從現場觀衆手中湊齊八枚戒指!”

姑娘們急忙沖下舞臺,與此同時,助手們舀起一杯一杯的紅酒,像沖涼一樣倒在籠中姑娘的身上。深紅色的液體浸濕了金色的鱗片,姑娘打了個寒顫,發出一聲尖叫,但緊接着就把尖叫變成了一陣歡快的笑聲。紅酒在她凹凸有致的身體上流淌,而她就像超模一樣擺出各種姿勢擦拭着胳膊、撫摸着頭發。她內衣的形狀從繃緊的衣服中露了出來,引得臺下一片排山倒海的喝彩聲。

章桓不知在哪裏。陸茗只希望他不是和哪個演員在後臺鬼混。他仔細數點人數,确實少了一位。他對眼前的場面感到無可奈何,讓他更加無可奈何的是,他手下的演員對此十分享受。透過霓虹燈光下喧鬧的歡笑聲和摻夾着各種煙味的空氣,陸茗瞥見了一個一個孤獨的靈魂。越是歡快,心裏越是空洞。與此不同的是,他的心是滿的,滿滿的都是蔣涵。這一晚他想到最多的是蔣涵,仿佛熱鬧的場合更能讓他沉浸于思念的夢境中。陸茗一口喝幹了加冰的威士忌,然後起身撥開喧鬧的人群,來到了外面。

此時是晚上十點,石山城柔和的晚風透吹了整條街,有孜然的氣味鑽進陸茗的鼻孔。幾個小商販推着水果在沿街叫賣,還有人挑着幾個裝滿鮮花的大桶,坐在人行道上,卻正歡快地和其他商販聊天,并不照看生意。陸茗吸完一支煙,精神稍微有些振奮。他掏出手機,給蔣涵打去電話。這一次蔣涵很快就應答了。陸茗跟她講了石山城的近況,不過沒提他們劇團淪落到去夜總會表演的事情。蔣涵也對他講了自己一天的工作,還說晚上跟一位作者商量書稿的事情,剛剛才回家。

“你們出版社這麽忙啊,晚上還要加班?”

“沒有啦,其實我是用個人時間拜訪這位作者的。”蔣涵答到。

接着他們又聊了幾分鐘,大多數話題都是陸茗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但這些話題都十分短命,沒能挑起蔣涵聊天的念頭,因而很快兩人就陷入了沉默。“我還有些事情要忙,先挂了哦。”最後蔣涵說,接着她就十分禮貌地挂斷了電話。

陸茗放下手機,心裏有些失落。他預感到一些他無法把握的事情發生了,而蔣涵并不想讓自己知道。或許這些事并不重要,或許這些事至關重要,因此蔣涵沒有告訴他。他把手機放回口袋,然後挑了塊不太髒的臺階坐下,又點燃了一支煙。這時他才發現夜總會半圓形臺階的另一頭坐着一位穿金色鱗片裝飾的套裙的女人,毫無疑問,這是他們劇團的演員。陸茗站起來,走到她跟前,然後輕輕地打了個招呼。

那人方才回過神。她把自己的裙子向下拉了拉,盡力蓋住不斷露出的大腿。她顯得倉皇失措,就像被偷懶的員工被老板逮住了一樣。“你穿這樣坐在樓梯口是很危險的,你為什麽不去化妝間坐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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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忙不疊地解釋,原來章桓一直後臺待着,他會不時去化妝間轉一轉,尋找一兩只漏網之魚,陪他度過寂寞的晚上。她是因為不想遇見章桓、又不想參加活動才到大門外面來的。“在這種場合表演,我做不到。就算再怎麽強迫自己,我也不能發揮自如。”她說,然後低下了頭,好像在等待陸茗的責備。

陸茗注意到她已經漲紅了臉。她确實不适合這種場合。她看上去不到20歲,身體還停留在發育的某個階段,手臂白皙而纖弱,蓬松的劉海細心地剪齊,剛好能露出兩只惶恐不安的眼睛。“那你為什麽要來呢?你可以選擇不來的。”陸茗問她。

“我怎麽可以不來呢……我喜歡舞蹈,我不能失去這份工作!”

在如今的情況下,聽說有人真正喜愛這項工作,陸茗感覺到了寬慰。原來今晚除了他之外,還有個人也一樣不快樂。他脫下自己的西服,搭在那女孩身上,然後坐在她旁邊,向她解釋劇團現在面臨的困難。“那我們可以改進劇目呀,總會有辦法的!”她幾乎不假思索地答到。

陸茗果然沒有看錯,她是個單純異常、涉世未深的女孩。她一方面抗拒世俗的腐化,一方面又能極強地隐忍。他真怕有天這個世界會毀了她,而這種情形很有可能就是他不經意間造成的。那天晚上是滿月,皎潔的月光照亮了劇場的半邊,即便是如此嘈雜的環境也沒能奪取它的靜谧。陸茗慢慢了解到,她中學畢業後,去舞蹈學校培訓了兩年舞蹈,就只身一人來到雨夜城尋找工作。不幸的是,此時正逢傳統舞蹈行業的大蕭條時期,她不願意放棄跳舞的願望,因而就業異常艱難。

陸茗忍不住回想起自己18歲那年的情況。母親在癱瘓之後的第十年裏離他而去,而父親半年之後另娶了一個女人。母親去世的那段時間裏,他覺得生活的意義被一下子奪走了。他不願意呆在家裏,也不願意每天在學校裏耗費時間。母親的去世看似給家庭卸下了沉重的負擔,實則在他心裏制造了更重的包袱。他從沒像那時那樣覺得快要窒息,渴望快點擺脫周圍的環境,就像母親最終選擇了自殺結束自己殘缺的生命一樣。他中學一畢業就急不可耐地參加了工作。他在劇團從打雜做起,一點一點地攀升到了劇團經理的職位上。他們有同樣的起點,當年也有充沛的精力和宏偉的藍圖。只不過在社會龐大齒輪運轉的系統下,沒有屬于個人理想的位置。就好比一顆齒輪不需要思維,真實的生活不需要太多設想。

即便如此,陸茗眼中還是保留着一種純粹。這是某種屬于他個人的堅持。一旦他承認了某種行為,就會把它堅持到底,而無論別人的評價。享受了雨夜城夜晚不曾有過的幹燥空氣和銀白的月光,陸茗的心中十分舒坦,對劇團未來的迷茫也被抛在了腦後,不過也有可能是他剛才喝下烈酒酒的作用。他的思維變得飄忽,看到的一切都變成了激起他思維的精靈。于是他把思維完全交給了感性,跟身邊那位小姑娘聊起了許多往事。他說眼前的景象很像他小時候的場景。那時每逢禮拜天,母親就會帶他去集市采購物資。剛進入市集,街邊全是許多賣花的小販,夾雜賣些小飾物的商販和做糖人的老頭。比起其他熱鬧的叫賣者,賣花小販從不吆喝,因為買花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誰的花新鮮,誰的花已經即将凋零。陸茗喜歡非洲菊誇張的色澤和如向日葵般的花瓣,也喜歡聞百合清新的香氣。往市場深處走,周圍漸漸被各種蔬菜和肉類堆滿了。雖然他已經認全了所有的蔬菜,他還是會好奇地拿起一只一只的白蘿蔔,然後挑出最漂亮的一只丢進母親張開的袋子。他們選完了蔬菜,就去經常光顧的肉鋪采購肉食。因為熟識,攤主不等母親開口就麻利地挑出紋路分明的豬肉,用荷葉包好了抵到她手裏——母親不讓陸茗碰肉類。最後,如果家裏有客人的話,母親會去買一堆小蝦,用滾燙的鹽水把它們燙成外殼微微泛紅的樣子。陸茗不喜歡吃蝦,因為剝殼非常麻煩。每次他們去逛市集,母親總給他買路口一對夫妻烤的燒餅。他們的燒餅與一般的稍有不同。如果是甜的,陸茗總能從餅裏吃出幾片花瓣;如果是鹹的,他會在餅裏吃到胡蘿蔔碎塊。年少的他始終拿不定主意,是一進集市就買一只燒餅,還是走的時候再買。這在他心中成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不知為什麽,他突然無比懷念那時的燒餅。他忘記了身邊的聽衆,陷入了回憶裏無法自拔。

賣花的人仿佛總能察覺到氣氛的微妙變化。一個小女孩握着束非洲菊走了過來。她用讨好的語氣對陸茗說:“先生,買一支花送給這位小姐吧!”那位小姐一下漲紅了臉,低下頭說不用了,但陸茗絲毫沒有猶豫地買下了那一束花。

“如果今晚我還可以做對一件的事的話,就請讓我做這一件吧!”他說。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李小曼。”小姑娘回答。

這就是陸茗遇見李小曼的經過。那晚他們聊了很多。直聊到許多人從劇場裏湧了出來,因為陸茗覺得他有責任不留下小曼一個人坐在外面。12點後,陸茗帶着少數幾個演員返回劇團。其餘的人不出所料地去尋找“新生意”了。為此章桓還偷偷向客人們多收了一份介紹費。不巧的是,有一位顧客掏錢的時候讓于正看見了。章桓趕緊把他拉了過去,不僅分給了他一份提成,還邀請他參加下面“精彩的活動”。于正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請,接着立刻召集了卸好妝的演員,讓陸茗和她們一起返回賓館。

章桓對這批演員的表現贊不絕口。據說那晚夜總會的營業額比平時翻了一番,撇去章桓收取的“介紹費”不談。盡管陸茗心中非常不情願,但從此他與章桓之間就形成了堅實的合作關系。盡管章桓在那天晚上試圖繞過陸茗,和其他負責人進行以後的生意,但那些人的本性全是貪得無厭而喜歡坐享其成。比起他們,陸茗是負責各項事務不可或缺的人選。有時候,一個正直的人比幾個對于肮髒交易輕車熟路的商人還要有用。章桓覺得,這個人很容易被利用。他可以為了自己的正義感做任何事。而章桓需要做的,就是引導他一步一步發掘出這種正義感。

因此,第二天他打電話給陸茗,在盛贊了劇團演員表現的同時,又以非常誘人的報酬吸引陸茗再來捧場。為了減輕陸茗的排斥心理,他還特地告訴陸茗以前自己給許多劇團介紹過生意,但都不能持久,因為他們缺少核心的凝聚力。比起他們,陸茗對演員的管理十分到位,因而他看見了與他合作的曙光。最後,他對舞蹈業內的慘淡行情直言不諱。不僅是各大劇團,夜總會的競争也日益激烈。這是章桓說過的唯一一句真話。一般的演員拒絕去夜總會表演,在她們看來去夜總會表演有辱身份。然而她們的身價在去了劇團之後下降得更加厲害。章桓特別讨厭這些演員的做派,他覺得這種維護貞操的方式,實則比純粹的妓女更加低賤。他佩服內心貞潔的妓女,厭惡外表堅貞的婊子。通過昨晚的演出,他實實在在看出了這群人的本性。他唯一不能确定的人,就是陸茗。他不知道,在陸茗的心裏,是否也住着一只惡魔。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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