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5年後,陸茗住在蔣涵參與編寫的那本雜志裏描寫的那棟公寓裏的一間——就是命運悲慘的西格瑪麗小姐曾住過的那棟——想着5年前的點點滴滴。小曼離去的頭一周,每天對他都是一種煎熬。随着她音訊的消退,他的歇斯底裏逐漸得到平複,他獲得了一種平衡。盡管陸茗情感的很大一部分缺失了,他用滿滿的回憶填補了這片缺失。這些回憶包括與蔣涵的往事,也包括小曼的種種喜好。它們往往會從某處突然鑽出來,用滿是尖刺的觸手攥住他的心,然後像它們突然出現一樣消失。而陸茗總會在幻想中停滞那麽幾秒,再回歸現實。
星期四的時候,他路過一家冰淇淋店,仿佛看見了小曼的身影。他趕緊推門進去,差點碰倒一位剛進店的女孩,卻沒有發現要找的人。他瞧見了小曼最鐘情的曲奇口味的冰淇淋,還有她每次必選的香草味冰淇淋。和往常一樣,香草味的已經快要賣完,曲奇味的卻幾乎沒被舀過。他以前與小曼經常光顧這裏。事實上,每當他和小曼經過這家店,小曼都會吵着讓舌頭品嘗一下這份冰涼,無論是寒冬的冬季還是濕熱的夏季。雨夜城的夏天并不炎熱,但潮濕的空氣讓城市籠罩在一層煩躁的蒸汽中,那感覺比陽光炙烤更加糟糕。為躲避蒸汽的侵擾,他們常在冰淇淋店裏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直到小曼已經把所有的冰淇淋口味嘗了個遍。但她還是慵懶地趴在冰涼的玻璃圓桌上,無視陸茗提出離開的請求。她就像個頑皮的孩子,不斷刷新陸茗忍耐的限度。不過,她也是個懂得自娛自樂的人,因而不需要他花費過多的心思。有個女孩正在買曲奇口味的冰淇淋,但她不是小曼。她與小曼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那個下午,陸茗坐在冰淇淋店裏,替李小曼把所有口味的冰淇淋都嘗了一遍,直吃到舌根都凍住,喉嚨裏冒出冷氣。接着他點了一杯檸檬紅茶,一口喝光後離開了小店,從此就再也沒走進去。處理苦澀回憶的方法,就是把它們一個一個埋葬。而當陸茗真的打定主意這樣做時,才發現像這樣的小事已經發生過太多太多,他整個人,徹徹底底地生活着李小曼的靈魂。盡管她已安息,卻永遠不會死去。永遠死去的是陸茗自己的靈魂。
到了第三周的星期一,陸茗的表妹方澄從外地來看他。在陸茗的記憶裏,她就是那個常來自己家的客人。方澄喜愛吃蝦,因而每次她來拜訪,母親都會特地買一堆蝦,用鹽水燙熟了放在飯桌距離她近的位置上。陸茗心裏暗暗生氣,不僅是在他看來不公正的待遇,還有方澄吃蝦的方式:她不過是胡亂地在嘴裏嚼爛并吮吸到汁水,就急急忙忙地把它們吐出來。如所有擁有表妹的年少孩子一樣,陸茗不愛搭理這個表妹,于是表妹到訪常常出現的情景是方澄如同牽着寵物般拉着陸茗到處游走。陸茗不用真正地像個大哥哥保護妹妹,因為方澄比他還要粗野。她在當地孩子中的威望甚至高于陸茗。随着年歲的增長,方澄與陸茗逐漸生疏。據說她和小時候已經大不相同,變成了一個十足的淑女。她在陸茗27歲的時候結婚,嫁給了一個IT公司的經理。婚宴期間他聽說了方澄與他相識的經過。如果唐黃與蔣涵認識的經過頗為離奇,這種離奇程度絕對沒有超過方澄的經歷。
在一次朋友聚會上,方澄認識了一個叫高斯的人。她的閨蜜開玩笑地對她說:你們倆湊成一對多好,高斯只有跟方澄在一起才能讓兩者相得益彰。方澄聽見了,頓時氣得瞪大了雙眼。直到那天她才對自己的名字有了新的認識,而這個含義大大地降低了名字的韻味。她祈禱大家不要發現這個巧合,然而事與願違。最後她心裏對自己說,方程就方程,我一定要證明我跟高斯并不般配!從現在看來,即使這是個錯誤,也是個長達一生的錯誤。
方澄三個月前懷孕了。這是經過無數次嘗試的結果。陸茗之所以知道內情,是因為方澄有時厚着臉皮向他請教。她向陸茗請教的問題是如此深入,就連男人們也很少談論,而陸茗不得不憑借自己從小與她熟識的經驗,才能猜到她晦澀的言語下蘊含的意思。最後他實在無法解答,只能說:“除非我能跟你試驗一次,不然我也無法回答你的問題!”最尴尬的一次發生在陸茗與小曼約會的時候。小曼正把頭靠在陸茗肩膀上,右側口袋裏響起的手機鈴聲讓他吓了一跳。電話剛接通,對面就傳來方澄急切的聲音:“你說,我們已經做過許多次完全不同的嘗試了,怎麽我還是沒有獲得我想要的負重呢?”
幸虧她沒有直接表達出“懷孕”這個詞。陸茗不得不花了15分鐘聽她娓娓道來自己用過的偏方和做過的檢查,這簡直是對耳朵的猥亵。“耐心點,有些重要的事情都是偶然發生的。”最後他學着唐黃的語氣回答她。在方澄挂斷電話的一瞬間,他好像聽見她在喊:“老公,再來一次!”于是陸茗回到小曼身邊時已經興致全無。
方澄這次是在老公的陪同下做婦科檢查,順便看望久未謀面的表哥。陸茗沒看出她的腹部有明顯隆起,倒是全身呈現出浮腫的态勢。她穿着黃色的連衣裙,搭配白色坎肩,戴着一頂只有度假時才會戴着的黃色寬邊大草帽,蓋住額頭上長出的痘痘。高斯還是像結婚前一樣瘦削,不過把近視眼鏡的鏡片從樹脂換成了可變色的玻璃。它們此時是淡淡的茶色,把他的眼睛襯托得更加深邃。中午的時候陸茗請他們在高級餐廳吃飯,想到上次來這裏還是與小曼一起,他的思緒又飄忽了幾秒鐘。方澄對于飲食變得講究了許多,好在有高斯幫她處理剩下的食物。陸茗隐約覺得他在婚後生活裏練就了全能的胃。說完彼此的近況,方澄非常自然地問陸茗:
“你和小曼怎麽樣了?”
“我和她分手了。”他只是淡淡地說,之後無論方澄怎麽追問,他都沒向她透露一絲細節。不過,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對于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他寧願待在的麻痹知覺的迷霧裏,也不願讓真相血淋淋地陳屍眼前。
菜品端上桌後,氣氛有所緩和。方澄與他回憶了頗多往事,包括小時候周末的聚餐。高斯在一旁安靜地聽着,一邊津津有味地嚼着高湯煮出的蔬菜葉。陸茗發現,方澄無論說起什麽都不避諱他的存在。她在他面前完完全全地放松,而他也泰然處之。“其實感情沒那麽複雜的,”在告別陸茗時,方澄第一次私下對他說。“你只要敞開心胸去愛就好了,你和小曼會走到一起的。”
她仿佛了解隐情,但陸茗沒有追問。他突然想到有一個人也許知道全部的真相。毫無疑問地,結婚前一個月裏與小曼有密切接觸的蔣涵一定了解事情的經過,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明天就能回到家裏。
千裏之外的馬爾代夫島上,蔣涵和唐黃正坐在候機樓裏等待回國的航班。在他們身邊坐着一群衣着誇張的黑人,他們身上噴的香水幾乎叫人暈厥。坐在對面的是一對白人夫婦,他們都戴着大大的太陽眼鏡。整個機場好像只有唐黃和蔣涵兩個中國人,而蔣涵也意識到除了唐黃之外,她已經很長時間沒聽見有人說中文了。兩星期的度假生活結束了,他們都不想與對方言語,并且熱切地期待回歸原本的生活。盡管婚禮前蔣涵就有所體會,但她還是深深地了解到,男人和女人對于浪漫的诠釋是那麽的不同。男人會把浪漫诠釋成實際的物品:鮮花、燭光、所有能圍成心形圖案的東西,甚至結合自己的專長硬把有些東西歸結于此類。接着,把它們安排在某個場景裏,比如日落的海灘、開滿煙火的廣場、盛開紅色玫瑰的花園,一切就完美地達成了。對于女人,除了愛慕虛榮的部分,浪漫更多的是抽象的內容。它是一種随機的體驗。所以她們往往不能解釋什麽叫作浪漫。盡管她們并不排斥由物質構造的浪漫,但她們會傾向于認為浪漫是種不可名狀的情感。在現實中,我們把精心策劃浪漫的男人稱為務實主義者。他們了解女人的需求,因而也明白自己有制造浪漫的責任。真正的浪漫主義者不需要刻意制造氣氛,因為只要和心愛的女人在一起,他們思維的源泉就無時無刻不在迸發,浪漫是不需要努力尋找的。這個道理在女人身上同樣适用。蔣涵知道唐黃骨子裏不是一個浪漫的人,她并不強求。退而求其次,她對唐黃精心策劃的婚禮滿懷憧憬。等他真正付諸實施,蔣涵又開始後悔。她曾經渴望在大庭廣衆傳播恩愛的證據,殊不知浪漫是屬于兩個人的私有物品,一旦公諸于衆,它的魅力反而會迅速衰落。
撇去婚禮上小小的失落不談,蔣涵發覺蜜月之行并沒有那麽完美。他們來到了天堂般的度假勝地,遠離一切熟悉的場景。看見充滿熱帶氣息的酒店裏古色古香的木質家具和木質雙人床,蔣涵的确驚喜了一番。他們白天在海邊嬉戲,傍晚時分坐在靠近海岸的餐廳裏欣賞夕陽,晚上參加當地火熱的篝火晚會,最初的幾天确實非常開心。在他們逐漸熟悉了當地環境後,蔣涵已經不對偶爾被沖上海灘的螃蟹和珍奇的熱帶花卉抱以興趣,只是去逛堆滿紀念品的小店可以提起她的興致。一周之後,他們把所有的娛樂活動都做遍了:潛水,劃獨木舟,水上飛機,SPA,泡吧,每天單調的藍天和不知疲倦的透亮的海水卻依舊把他們喚醒。早晨他們照例嚼着培根肉和烘焙土司,喝着芒果汁,心裏懷念拉面和油餅的滋味。一大群海鷗飛來,蔣涵就把面包捏成小塊投到它們身邊。早餐過後他們會去海邊漫步,欣賞透亮的海水裏色彩鮮豔的熱帶魚,而蔣涵會每天更換比熱帶魚還要豔麗的吊帶長裙,懶散地踏着一雙紅色的人字拖鞋,唐黃則在她的強迫下穿上亞麻的休閑襯衣,并敞開胸口的扣子。蔣涵以為在屬于兩個人的天地裏享受兩人的浪漫應該很完美,但唐黃總是一副循規蹈矩的樣子,就是在馬爾代夫讓人心醉的海灘邊也不能擺出放松的姿态。有一次蔣涵在散步的時候偷偷告訴他,自己沒有穿內衣,唐黃竟抱以驚恐的表情,仿佛被她的大膽吓壞了。半響,他才找到适合的語句:“我都沒看出來呢。”這時蔣涵才明白,哪怕自己穿得如同身邊的海水一樣透亮,也不能誘發唐黃的大膽舉動。
其實蔣涵自己也不明白這次蜜月究竟缺少了什麽。唐黃是體貼的,景色是優美的,氣氛是愉悅的,可她老想着些虛幻的事情。她設想在夜幕降臨之時,自己與唐黃坐着一葉小舟浮在近海上。不知不覺的,莫測的海浪和狡猾的風将他們的船帶離了海濱,誘拐到一座偏遠的島上。不知名的生物在黑漆漆的林子裏嚎叫,唐黃則緊擁着她躲進一處洞穴。午夜時分,潮水開始上漲。洞穴裏不斷灌進鹹鹹的海水,兩人奮力掙紮,穿過鋒利的岩石和貼在光滑岩石表面的珊瑚爬到岸上,全身濕透。黎明時分,他們才發現這座島距離熟悉的地方并不遙遠。她又設想一天晚上,她和唐黃坐在空無一人的沙灘上。滿月從海平面漸漸升起,像一顆藏于蚌中的珍珠,把視野描繪得比白天更好。這時唐黃會把她撲倒在仍散發熱氣的沙子上,開始撕扯她的衣服。任憑她如何喊叫和求饒,都不會停止他強有力的軀體的運動。四周是靜谧的,這一刻天地仿佛只為他們存在,理智、思想都被驅散,唯一讓人沉醉的是彼此間強烈的渴求。可惜唐黃身上缺乏激情的元素。這是兩人相處期間不争的事實,蔣涵的失望之處在于馬爾代夫之行也沒能激發他暫時變成另一個人。
機場的提示聲把蔣涵拉回了現實。她很快意識到,自己很快就要返回文明世界,繼續平常的生活了。她将和一個男人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分享日常的瑣事,争吵,養育他的孩子。想到這裏,她沒有對未來流露出不安。相反的,想到這些最讓人心裏踏實了。她在室內種植的高大的椰子樹投下的樹蔭下挽住唐黃的胳膊,然後對他說:“等你回去,第二本書就該出版了吧?”而唐黃則說出了一句讓她永生難忘的話:
“我多麽希望自己只是個不成器的孩子,與你過平凡的生活,庸俗得任何人都會提不起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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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方澄沒多久,陸茗的手機就響了,是田雲打來的電話。他囑咐陸茗安排好後天的會議接待。這是一個關于組建海外劇場的會議,如果談成,劇團将會在非洲擁有可以定期演出的場所。田雲滿腦子都是奇怪的夢想,進軍海外也是他的理想之一。“你對非洲也有不少了解,這次會議你一定要充分利用這個優勢,讓我們在非洲相見吧!”他非常動情地說。不過陸茗對此反應淡漠。上次去非洲已經是非常遙遠的記憶。就在陸茗從青湖城回來的第二天,将賬目清單遞交給黃勝後不久,他的人生就出現了巨大轉折。
那天早晨,陸茗還沉浸在旅途的疲倦中。他慢悠悠地整理好賬目清單和其他彙報文件,送去黃勝的辦公室,接着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呆。昨晚他與蔣涵進行了一次暢談。他繪聲繪色地向蔣涵介紹了他的行程,還特別提到了他在青湖城看見到的雜志裏介紹的那棟公寓。陸茗問她知不知道是哪一棟公寓,蔣涵回答就是在市中心那棟外表破舊的西式建築,還說自己以前特別喜歡這種建築風格。他想起來了,那棟建築距離劇團不遠,黃色的牆面與周圍的青磚格格不入,卻透出不容置疑的威嚴。“我開始考慮要不要在那兒租一間房子呢,我對它的歷史很感興趣。”陸茗非常高興蔣涵喜歡這個話題。接着蔣涵對陸茗賺到了豐厚的出場費表示祝賀。當然陸茗沒有告訴她實情。陸茗又詢問了蔣涵的工作近況,還關切地問起她怎麽沒有寫這期的專欄。蔣涵支吾着說她最近在修改一位作家的稿件,所以寫專欄的事暫時擱置了下來。但她并不願意告訴陸茗是什麽類型的作品以及作家的具體情況。互相問候了晚安之後,陸茗才心滿意足地挂掉了電話,感覺距離蔣涵又近了一步。
不到十分鐘,黃勝就打斷了他發呆的狀态。他把陸茗叫去辦公室,然後關上門,招呼他坐下。緊接着,他一針見血地說:“老實交代吧,你在外地到底做了什麽?”
陸茗為了他的謊言做了精心的準備。他構思了各種問題的回答。想不到的是,黃勝一下就攻克了他的防守。事情總以讓人猝不及防的方式來到身邊,越是避免接觸的核心問題,就越會被人提起。陸茗試圖負隅頑抗,他仍然堅持演出大受歡迎,并引誘黃勝的注意力到堅實的數據上。黃勝卻看也不看表格,只說:“別騙我了,老子非常清楚演出的受歡迎程度。”
他只能向黃勝交代了真實情況。但陸茗對部分情節進行了修飾,盡管他知道瞞不過黃勝的眼睛。他只說一位傳媒公司的老板介紹他們去參加了宣傳活動,還在夜總會裏表演了幾場。黃勝向陸茗索要了章桓的名片,然後神情嚴肅地對他說:
“鑒于你彙報的情況,我認為你和幾位負責人已經嚴重違反了劇團的規章制度,我會認真研究對于你們的處罰方式。現在你回去吧,把你手頭的事情做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