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陸茗走出黃勝的辦公室,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他的事業完了,在劇團的5年時光以慘淡的結尾收場。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個角落可以收留這個不幸的孤兒。
未來劈頭蓋腦地淋在他頭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去請求章桓給他介紹一份工作,而章桓假裝關切地安慰他,以沒有多餘的職位為由謝絕接受他。幾經輾轉,他去給攝影師當助手,領着一份微薄的薪水,遭受模特們不屑的嘲諷。其中幾個還是劇團以前的演員。她們憑借出色的手腕成為模特界的新星冉冉升起,這種滋味肯定特別難受。現在想起來都讓他不寒而栗。蔣涵已經不太重要,他再也沒有臉面去見她,他注定會在後悔與孤獨中度過卑賤的餘生。于正聽到了風聲,他卻和吓得要死的何思遠以及面如死灰的陸茗有不同看法。他說:“老板不過是吓吓你而已。你想,他要過名片是準備做什麽?”
還是于正猜中了黃勝的心思。黃勝之前也接到過類似邀請,但他是個異常謹慎的人。盡管聽起來回報誘人,他始終沒答應與他們合作。經過陸茗等人的測試,他對演員的接受能力有了底。既然有如此誘人的機會,他就絕不能把買賣交由外人插手。在他覺得,當務之急是把陸茗等人支開,不過他并不打算就此開除他們。黃勝翻了翻桌上的文件,突然一個絕妙的機會出現在他眼前。
一天後,黃勝把三個人叫到辦公室,向他們宣布了自己的決定。“我最後決定不開除你們,”陸茗松了一口氣,于正則用眼神示意他,炫耀自己判斷的正确性。“給你們一個将功贖罪的機會,”黃勝接着說,“我手頭有份參賽邀請函,邀請我們劇團去非洲參加一次國際性的舞蹈比賽,劇團研究後确定派你們前往參加,希望大家認真對待。這次遠征由田雲帶隊,具體行程安排在這裏——”說着他把手裏的小冊子遞給陸茗。“根據邀請函上的說明,如果我們能在當地免費表演三場舞蹈的話,會有劇團作為回訪來本城表演,所以,到時候你們就與他們一起返回吧!”
陸茗接過小冊子,第一眼就看見了一個非洲地名:“埃塞俄比亞亞的斯亞貝巴”,在這個名字前寫着“參賽地點”。
他只感覺從一個深淵掉進了另一個深淵。他對埃塞俄比亞的了解幾乎為零。在陸茗印象裏,這樣的非洲國家通常是貧窮落後、瘟疫流行,沒過幾天不是喪生于霍亂,就是被黑人殺害在肮髒的角落裏。但他不敢拒絕。他開始覺得開除這種懲罰可能更适合他,至少沒有性命之虞。于正和何思遠也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他們不僅預料到這次的旅程必然艱辛無比,還預料到絕對得不到好處。田雲是黃勝的侄子,也是極有可能成為劇團接班人的人選。他十分注意為劇團開源節流,而肥厚的頭腦裏總裝着些古怪的想法。雖然能力超群,可下屬并不喜歡他。“那就這樣吧!”黃勝打斷了衆人的思索。
“一旦你們辦好簽證,我們就出發。田雲已經去挑選演員了,你們也快去做準備吧。”
在無可辯駁的事實面前,陸茗只有順從它的安排。黃勝要求劇團的每位管理人員都持有護照,盡管在當時看來出國演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們卻有幸在護照的有效期內趕上了這個機會。申請去埃塞俄比亞的簽證并不難,兩周後他的護照就夾進了去往這個國家的許可。時間一晃過得飛快,他在故鄉的日子還剩下三天。在此期間,與蔣涵的關系沒有進展。倒數第三天晚上,他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從衣櫃裏取出,然後放進一只箱子。接着他又往箱子裏塞了一堆日用品、一雙雨鞋、幾條毛毯和一副太陽鏡。他環顧四周,似乎再找不到什麽旅行物品了。他躺在幾乎空無一物的房間的床上,瞪着天花板,試圖從記憶的夾縫裏尋到一點錯過的頭緒。起先他的思維還是清楚的,後來就漸漸飄忽,等他從床上坐起來,才發覺自己什麽也沒想。他渴望把這一切向某人傾訴,這個人卻不能是他最親密的人。他隐約明白,自己在蔣涵心中占有的地盤漸漸縮小了。起先還能和她看一場電影,吃一餐飯,後來只能在電話裏說着不鹹不淡的話語,到現在他幾乎找不到打開她話匣子的方法。或許蔣涵對他的看法沒有改變,可是把感情擱置在原地,就只有被遺忘的結局。
想到這裏,他摸出手機,沒有打給蔣涵,倒是聯系了許久沒有消息的唐黃。他發揮出極大的熱情,詢問了唐黃的近況,然而告訴他自己要去非洲洽談生意,一時半會是回不來了。“啊?你怎麽突然要去非洲呀。”唐黃發出了真誠的問候,接着把他關于埃塞俄比亞的了解一股腦地告訴了陸茗。陸茗有些觸動,他體察到唐黃是真的關心他,盡管他對此人仍抱有敵意。放下唐黃的電話,他覺得已經練習得差不多了,于是撥通了蔣涵的號碼,把剛才說的內容又講給蔣涵聽了一遍。第二次挂斷電話後,陸茗覺得心滿意足,他把手機丢到一邊,躺在床上很快進入夢鄉。
假如一個人只剩下三天時間待在故鄉,接着就要前往未知的疆土開拓天地,他一定會利用這三天充分享樂,或許完成一兩件未竟之事,或許把記憶用故鄉的美好填滿,在終于要離去的時刻發出這樣的感嘆:“你真美啊!請等一等。”陸茗認為這純粹是一派胡言。他有許多公務要安排,根本騰不出時間來享受光陰。田雲已經把演員選好了,七名演員中包括三名經驗豐富的演員和四名新手,非常驚人的,她們居然都持有護照。看來她們事先都有準備,而陸茗他們是後來才加入的。小曼沒有随行,有一次她和陸茗打照面的時候,還特別感謝他的關照,并小聲祝他一路順風,接着快速地跑開了。陸茗不知道自己在公司的名聲是不是已經臭名昭著,因而人人都避免和他接觸。不過想到于正的分析不無道理,所以他也釋然了。
臨行前的晚上,雨夜城照例下着小雨。一種孤獨從他的心裏流出,像毒藥一樣通過血管被傳送到了全身。他産生了種不可名狀的情感,催促他趕緊向蔣涵表白。到無法承受之時,他把王一凡請出來,兩人在“美人魚”酒吧痛痛快快地喝下了一瓶伏特加。從此王一凡成了唯一知曉全部劇情的人,而陸茗也願意把情況透露給他,只因為王一凡其實并不關心陸茗的這些情況,唯獨關心陸茗這個人。
終于等到了前往埃塞俄比亞的那天。陸茗醒得很早。并不是激動和緊張催促他的神經,而是因為喝醉的人,在第二天早上都會醒得很早。他洗了澡,換掉滿是酒氣的衣服,于是煥然一新,心裏也充滿了勇氣,仿佛萬分的艱難也會臨危不懼。他提上行李,在關上門的一刻,發出了自己的感慨:“娘的,老子要走了!”
這趟旅程花費了三天時間。他們先坐火車到首都,路上遇到泥石流阻斷了鐵路運輸。等了幾個小時,大家得知救援無望,只得下車步行幾公裏到最近的小鎮上改坐汽車。陸茗等人夾在一群西裝革履的人中,以緩慢的速度沿着鋪滿碎石子的鐵道向前走。半個小時後,第一批女性乘客開始抱怨腳疼。她們脫掉鞋,坐在鐵軌上,把旅行箱當做墊子枕在腰後,完全放棄了前進的念頭。又過了半小時,不少人開始叫苦不疊,隊伍中的人越來越少,沿着鐵軌鋪灑了一路累癱的人。田雲已經汗濕了襯衣,他拼命地解開幾個繃緊的扣子,還是以堅強的意志命令大家繼續走。等他們來到小鎮上已經是下午四點。來不及休息,田雲又招呼大家搭乘一輛破舊的巴士,繞過滑坡的路段,這才又坐上火車。到達首都的時候,不出所料飛機已經起飛,陸茗等人不得不露宿機場,在第二天中午搭乘另一班飛往目的地。到達埃塞俄比亞的亞的斯亞貝巴已經是第四天的中午,一行人帶着滿身臭味和油膩的頭發,疲憊不堪地拖着行李,根本無心環顧四周。
比起這些磨難,接下來的事情倒很順利。作為機場唯一的黃種人,他們很快被前來接待的黑人向導接走。坐在寬敞的陸虎汽車裏,陸茗從心裏滋生出一絲寬慰。這座非洲城市沒有他想象得那麽糟糕。
亞的斯亞貝巴位于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全年氣候涼爽。被層疊的山巒環抱在內,亞的斯亞貝巴是上天的恩賜。陸茗驚訝地發現整齊的道路兩旁種滿了枝繁葉茂桉樹、棕榈樹和尤加利樹,樹底下則滿是馬蹄蓮。它們緊促的枝葉映在純淨的藍天背景下,以驕傲戰士的姿态随時迎接風雨的洗禮。他們穿過低矮的平房和用桉樹樁圍起來的一塊塊場地,順着山勢向低窪的市區進發,周圍的建築漸漸顯出現代的輝煌。這座城市的繁華程度與雨夜城無異。司機粗野地拐過一道道急彎,最後停在一棟高聳的建築門前。眼前的這家賓館具有中國建築風格:它的牆壁被漆成淡黃色,浮于牆壁上的一扇扇巨大窗戶都搭配着做舊的紅色木頭窗框,而在窗子頂部則是向上翹起的屋檐,貼着綠色瓦片。賓館的門廳用紅漆柱子支撐,底部是金色的石頭底座。陸茗看見接待處镂空的木雕牆上挂着 “熊貓飯店”四個字,下面則是閃亮的五顆星星。為了向來賓介紹這家賓館,司機喊着“Panda!”一邊做出舉起長矛狩獵的樣子。陸茗疲倦得幾乎靈魂出竅,只是點頭附和,就再沒搭理他。
像許多中國援建的設施一樣,這家酒店也是中國老板投資建設的。它的一個用途就是專門接待中國領導。因而它完全是按照中式建築風格建造的,并冠以一個中式的名字“熊貓飯店”。酒店後方有個小花園,花園用柏樹和冬青樹圍成,其中栽種着一大片薰衣草。酒店內部絲毫不吝惜镂空木雕的使用。牆上、天花板上随處可見龍和鳳的圖案。它的奢華還體現在室內八道游泳池、土耳其浴室、健身房和巨大的圓桌會議室,即使是國內的五星級酒店也趕不上這裏。老板在裝潢上如此大膽,全是仰仗政府的大力投資,而當地凡有合作單位派人前來,一律安排在這裏住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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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番等待,黑人侍者用露出一排潔白牙齒的微笑引導他們到了十樓的房間。陸茗和于正住一間,何思遠和田雲住一間,姑娘們則安排在他們房間周圍。陸茗用房卡打開一扇裝飾着獅子頭吊環的門,才發覺徹底上當。老板仿佛把所有的錢用在了裝修門廊和大廳上,對房間的裝飾顯得特別寒碜。大理石地板上擺着兩張木質窄床,一張貼皮寫字臺面對床放着,就再沒別的東西。一只碩大的蜘蛛爬在其中一張床上,陸茗費了好大勁才把它丢出窗外。他本想向服務臺傾瀉自己的不滿,但倦意已經滲進了他骨子裏。他連衣服也沒脫,就倒在滿是灰塵的床單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玫瑰色的朝陽從積雪山峰的空隙間升起,暫時驅散了陸茗的睡意。他睜開眼睛,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置身非洲,并且超過四天沒有洗澡。赤腳走進洗手間,陸茗又在大理石洗手臺上瞥見一只肥大的蜘蛛。它正貪婪地吮吸着一只蒼蠅的血液。早餐是培根煎蛋和土司,盡管吃起來不像豬肉,饑餓的肚皮還是催促陸茗快速地将它們劃過喉嚨。上午沒有安排活動,但他不敢一個人出去閑逛,只能不情願地回到房間。他看見寫字臺上多了一束白色的馬蹄蓮,房間卻并沒有被打掃過的跡象。今後的數天裏,這種情況也一直持續:房間變得越來越亂,馬蹄蓮卻不斷地更換,而酒店的服務員拒絕承認有人進入過他們房間。想到這裏,陸茗不禁毛骨悚然。有天早晨他實在忍不住了,于是沒下樓吃早餐,而是躲在房間裏,希望能揭開這個謎。他等了好久,不見有什麽動靜。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新的馬蹄蓮出現在他們房間裏。陸茗對此非常後悔,他就這樣葬送了一份神秘的禮物。
4月30日,也就是他們到達非洲的第二天,他們參加了舞蹈比賽開幕式。場地就設在離酒店不遠的一棟房子裏,這為大家省去不少麻煩。炫目的射燈如星星一般安置在波浪起伏的天花板上,舞臺上布置了各種顏色的鮮花和畫着動物圖案的彩旗,一道橫幅橫跨在舞臺頂部,但陸茗看不懂上面的文字。陸茗他們走進大廳的時候,裏面已經坐滿了人,他這才明白什麽叫做“黑壓壓的一片”。在一群黑色皮膚的非洲人裏,他們格外顯眼。不知是比賽的規模有限,還是舞蹈行業處在低谷,來自除非洲之外國家的代表團中,只有一群瘦弱的日本人和田雲他們的隊伍。“別擔心!”田雲說,“這樣我們就更有優勢了!”
主辦方似乎沒有照顧亞洲國家的意思。一個穿着鑲金邊禮服的黑人從喉嚨中發出一大串難懂的詞彙後,現場掌聲雷動。接着臺上又上來位胖胖的帶白框眼鏡的黑人。他滔滔不絕地講了三十分鐘的鳥語,不時被笑聲打斷。非洲人容易被煽動的情感和豐富的肢體活動覆蓋了全場,置身于他們中,陸茗他們顯得異常冷靜。接下來,毫無防備的,主持人清晰地發出了一個中文單詞:“田雲!”全場的目光齊刷刷地指向這群黃種人,一瞬間陸茗竟然以為他們要沖上來殺死他,但接下來熱烈的掌聲讓他松了一口氣。“我嗎?”田雲指着自己,沒等他反應,一雙一雙的大手就把他推上了舞臺。原來他們是要他演講!
盡管陸茗感覺尴尬萬分,田雲還是不慌不忙地用中文做了十分鐘的演講。他還配合動作繪聲繪色地反映了一部分演講的內容。等他說完,黑人們照例拍起了巴掌。原來至始至終,他們都不懂發言人在講些什麽!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黑人女孩捧着一束非洲菊送給田雲,閃光燈頓時從四面八方抛了出來,只把黑人的皮膚襯托得更加黝黑。
“這是我見過最神奇的開幕式了!”陸茗說。在一片歡樂的海洋中,他漸漸忘記了對未來的憂慮,忘記了對蔣涵的思念,他仿佛已經完全融入了非洲的土地,渴望在這裏有一番作為,如同遭遇流放的囚犯,盼望着能在邊疆重新贏回自己的名譽。
他不在雨夜城的這些日子裏,蔣涵和唐黃正緊鑼密鼓地籌劃出版小說的事情。唐黃大學畢業後沒有找工作,而是利用母親定期彙來的錢自己租下一間公寓,有時寫作,有時去遠足,總之過得超然脫俗。用他的話說,是希望找到自己的定位,而不急于跳入社會的桎梏。遇見蔣涵之前,他已經基本完成了對小說的創作,只是沒拿定主意如何結尾。小說是關于消失的大陸——大西洲上的部落之間可歌可泣的故事。在蔣涵的激勵下,他把自己關在房裏,用了兩天時間最終完成了這部小說,其間不吃不喝,也不睡覺。他抓住每一絲閃過的靈感,用紙片把它記錄下來,最後再将它們插入适當的位置。他聚精彙神地思考,反複修改語句,生怕稍微的休息會打斷他的靈感。事實上,他的靈感如噴泉般向外湧出,沒等他寫下前一句話,數百句話已經湧入他的腦海裏。唐黃不知道,這種狀态全是蔣涵給的。當他最終捧着皺巴巴的紙張出現在她面前時,蔣涵忍不住大聲問到:“你不會使用電腦寫作嗎?”
“我随時随地都會寫作,電腦跟不上我的節奏。”他說。
唐黃的初稿贏得了主編的贊賞。這部作品被形容成“史詩般的創作”。她摘下那副眼鏡,湊近蔣涵說,希望她全心全意配合唐黃盡快出版。她從沒見過這麽順利就能出版的小說。“你也別再生他的氣了吧。遇上這樣一個特別的男人,就是女人的歸宿所在啊。”末了,主編居然破天荒非常動情地對蔣涵說。
蔣涵不是沒有考慮過這一點。她不知道是否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盡管她和陸茗的關系距情侶仍相差很遠,主觀上她仍認為接近唐黃是對陸茗的背叛。“你怎麽可以做出如此草率的決定呢?”她暗暗教訓自己。最後她拿定主意,就像與約稿作家相處一樣同唐黃相處,忘掉他附加的成分。
“我是不會成為唐黃的女朋友的。”她對着鏡子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