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間,陸茗沒有寫作,他把多出的時間用來躺在床上發呆。于正回來後發現陸茗依舊沉浸在沮喪中,也沒有繼續剛才的話題。不管陸茗愛不愛聽,他跟他分享了自己追求的經過。一天午餐的時候,他看見對面坐着一群日本人,他認出他們屬于前來參賽的劇團。亞洲的代表團好像都住在這家酒店裏。這時一股抑制不住的沖動促使他從餐桌的花瓶裏抽出一支非洲菊,走到那群人的桌前,把花輕輕放在一位姑娘面前。姑娘瞪大眼睛,好氣地打量他,然後在大夥的起哄聲中羞紅了臉。接下來的事情進行地無比順利,那群人散場的時候,姑娘猶豫地拿着花走到于正桌前,卻并不落座,好像在等待他的邀請。于正毫不猶豫地招呼她坐下,而後叫來兩杯香槟。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坐着,喝完了香槟。于正做出一個打電話的手勢,她停頓了片刻,然後緩緩地點了點頭,伸出食指,沾着香槟在桌上寫下四個數字。于正認出這是賓館的房間號碼。因而他第二天敲響了這間房間的門,和她開始了第一次約會。
他們走過一塊體育場,那裏開滿了芬芳的鮮花。他們坐下曬太陽,依舊不說一句話。聽到這裏,陸茗終于忍不住了,他坐起身,大聲問道:
“你們至始至終都沒有交流過嗎?”
“這你就不懂了吧。”于正晃了晃手指。“我們都不懂對方的語言,不說話其實免去了許多麻煩。單獨走在街上不用刻意尋找話題,取而代之的是肢體語言和微笑,我還唱歌給她聽過。在這個無人認識的地方和一個同樣不屬于這個國家的女人,嘗試着各種溝通的方式,本身不是一件絕無僅有的體驗嗎?”
陸茗跟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這一晚是他在非洲度過的最暢快的一晚。于正對自己的經驗非常得意,他還保證會指導陸茗成功追到美人歸。但他有一點想錯了。陸茗是個倔強的人,他不願意接受于正的教導,更不會丢棄自己的行動方式。仰面躺在床上,他決定明天起就一封一封地把情書寄出去。有了這個決心,他把自己比喻成古代的詩人,只有在相思的折磨下才能寫出無數動人的詩篇。淩晨兩點,他腦袋裏不斷冒出的詩句才漸漸平息,把他的精神交給睡夢的王國。
第二天,他費了好大勁才打聽到郵局的方位。熟悉的綠色牆壁,大概也是中國人開的。木質的櫃臺用脫了漆的木欄杆擋住,頗有老式典當行的風味。他猜想得不錯,這裏确實兼做典當生意,而典當生意比郵政生意紅火不少,已經大有喧賓奪主之勢。陸茗推門進去,發現只有一個黑人婦女在當班。當他嘗試與她溝通,才發現自己的英文如此糟糕,不過不要緊,她似乎聽不懂英文。她得知眼前這個人不是來典當什物的,就擺出一副愛搭不理的神情,而陸茗猜想她是故意裝作不懂他表達的意思。最後他無計可施,只好掏出自己兌換的為數不多的美元,從裏面抽出5美元與信封一起遞上去。那人收了錢,卻也并沒有找零給他的意思。盡管第一次寄信帶着深深的挫敗感,陸茗還是不屈不撓地堅持把他滿意的情書統統裝進信封,隔三差五地就寄出去一封,并幻想蔣涵收到信件後的感受。不過他寫的信并沒有真正寄出過,它們不是被遺忘在抽屜裏,就是犧牲在中轉的路上了。直到最後陸茗買了一張明信片,把他最得意的小詩寫在背面寄出去,這張明信片才在陸茗回國的前一天,殘缺不全地躺在蔣涵雜志社的門房裏。當然這是後話。
衆人期待的比賽終于開始了。田雲收到了一份煞有介事的小冊子,介紹本次比賽的日程和細節信息。用來敲這份文件的電腦鍵盤可能壞掉了一個按鍵,因而英文介紹部分全部缺少了字母“j”。不過他們的救星最終降臨,一個華裔服務員坐在了賓館大堂的問訊處的位置上。通過他的翻譯,陸茗了解到本次比賽的規定:每支隊伍可以自由選擇比賽場地,該隊比賽期間,其他隊伍可以前往旁觀,但每隊只有三次旁觀機會,并且假如比賽隊伍不同意某一隊的旁觀,他們也不能前往。不知道主辦方是怎麽想到了如此奇怪的規定。
劇團內部對這條規定反應淡然。田雲正把更多精力放在第二天晚上的義演上。他果然在改變風格上煞費苦心。他叫演員穿上了白色的緊身套裝。這套服裝剛好包住臀部,露出姑娘們修長的大腿部分。而腳上則統一穿白色高跟鞋。陸茗以前從未見過這套戲裝。不過他覺得總比上一套來得好。除此之外,配給演員的雨傘換成了透明的塑料長柄雨傘。田雲把這場義演的風格定為“現代化的表演”,但他對于年代的把握顯然與“現代化”不太貼近——他選擇了經過重新編曲的快節奏的《夜上海》。“這一次我們要嘗試爵士舞蹈的風格,大家拿出中國女人的妩媚來吧!”他在演員動員小會上這樣說。
當天晚上,天空中漸漸聚攏了烏雲,狂風卷起地上的塵土,眼看就要下雨。劇場裏照例坐滿了觀衆,他們興奮地交談,不斷吹起口哨催促演員上場。音樂響起後,演員從容地舉着傘從後臺走來,現場頓時歡騰起來。比起上次的演出期間的鴉雀無聲,這次非洲觀衆更加熱情,陸茗還隐約聽見有人唱起了這首歌,他的行為收到了一片迎合的歌聲。現場是這麽歡騰,陸茗通過空氣裏的味道才判斷出下雨了。在雨夜城,下雨是一種熟悉的味道,它是泥土溶解在水汽中的氣息,它是故鄉散發出的味道。他看着演員叉開腿,像鐘擺般搖動腦袋,扭動臀部,引來現場一片喝彩。他在觀察,卻什麽也不記得,對他來說幾乎在眨眼間,演員就完成了表演。她們擺出結束的造型時,出現了一點小小的意外。大量的雨水沖擊着塑料棚子,它們在中央形成積水,把中間的部分壓得塌了下來。塑料棚最終承受不了雨水的重量,嘩的一聲從中間崩潰了。水流像瀑布一樣落下,要不是姑娘們打着傘,肯定會被淋成落湯雞。不知情的觀衆抱以更加熱烈的歡呼,而田雲也興奮地說:“沒錯,我們劇團也要做這樣的設計,讓演員在真正雨中跳舞!”
于正似乎并不急着和日本姑娘進一步發展。他解釋說,如果太快達到目的,也就離終點不遠了。他要選取個恰當的時機,既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與她共度良宵。對于陸茗的質疑,他鎮定自若地回答:“我完全可以把握的,放心吧。”
何思遠好像淡出了大家的視線。陸茗很少看見他,就像他很少看見田雲一樣——他只在發號施令的時候出現。不過這老家夥也有自己的盤算。他在努力讨好田雲,試圖穩固他在劇團的位置。清晨,他把早餐端到田雲床前。田雲不好意思久睡,于是兩人總是整層樓裏最早起床的。吃完早餐,他跟随田雲聯系當地的表演場地,與官僚會晤,以尋得設在亞的斯亞貝巴的中國機構的支持。只要是能跟随田雲去的地方,他都會前往。但他從不幫田雲傳達消息給劇團成員。下午三點,他一定會暗中監視田雲用賓館的電話向黃勝彙報工作。晚上八點,他會陪田雲下幾盤圍棋——這是田雲為數不多的愛好。在兩年後的劇團改組中,何思遠順利跟随黃勝去了省文化局,謀到了一個不錯的職位,從此關于他的故事告一段落。
而在雨夜城,蔣涵正忙着修改唐黃小說的初稿。她首先要做的是把寫在紙上難以辨認的文字輸入電腦。唐黃的小說用語異常仔細,并且經過小心的斟酌,她幾乎找不出一段沒有修改的痕跡,這也給輸入工作造成了不小的幹擾。蔣涵進行這項工作的時候,唐黃則繼續推敲故事情節。他抱着質疑的精神,逐章推理故事的發展,遇到不合理的地方就苦思冥想,直調整到自己認為無問題為止。他說,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對情節輕微的修改也許會帶動一連串的反應,所以必須非常小心。就好像他是在做高難度的外科手術,而不是在寫小說。不過,他安排的劇情絕不中規中矩。他能把天馬行空的想象描繪得合情合理,同時還善于把平淡無奇的事件寫得引人入勝。
唐黃最常蔣涵的問題是:“你認為這部分情節安排合理嗎?”最後蔣涵已經弄不清作者到底是唐黃,還是自己。這在某種程度上又拖延了她輸入文稿的進度。不過經過她不懈的努力,7天之後,這部50多萬字的小說終于完完整整地變成了電腦文檔。“原來50萬字做成文檔才占這麽一點空間!”唐黃說。“這也是我不喜歡用電腦寫作的原因之一。”
但主編在認真讀完整部書稿後,向蔣涵宣布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她說:“我個人非常欣賞這部小說,情節曲折,氣勢磅礴。”說着她摘下眼鏡,目不轉睛地盯着蔣涵說:“但真正能欣賞這部作品的讀者不多。恐怕這本書在出版後會無人問津,像很多偉大作品的遭遇一樣。”
蔣涵對主編能把這部小說比作“偉大作品”感到振奮,但她一聽說出版之路遙遙無期,瞬間又産生出辜負了唐黃努力的罪惡感,盡管這歸根結底不是她的錯。她不敢把主編的話告訴唐黃,雖然她認為此書最終能夠出版,她生怕唐黃聽了主編的話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從某種意義上講,“曲高和寡”正符合唐黃的心境。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最後她想到了向母親求助。母親是作協高級會員,也許會有辦法。
蔣涵的母親花三天時間讀完了這部小說。透過白紙黑字,她看到了一個純淨的靈魂。順着情節發展,這個靈魂也在生長。他歷經孤僻、失望、停滞,最終變得燦爛輝煌,特別在結尾部分,她目睹了人類所有等待與希望的結晶。讀完後,她把蔣涵喊來,只對她說了一句話:“這孩子一定是深愛着一個人,才能寫出這麽壯麗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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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合作期間,蔣涵很快就發現,她已經不能假借“修改稿件”的幌子與他接觸。唐黃就像太陽,輻射出震撼人心的能量,讓她為之心醉。她不能繼續欺騙自己,說這是文學上的欣賞。但她不是個自作多情的女人。即便在母親說他是因為一個人才獲得了靈感,她也沒有認為那人指的是她。正因為如此,她才偷偷在心裏禱告了千百遍,希望那個人真的是她。
當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感興趣時,她會千方百計地尋找與他的共同點,如同在海邊拾貝的孩子。唐黃這片海是廣闊的,自然也滿是新奇的貝殼。蔣涵發現,她與唐黃同樣熱愛文學,他們都崇尚簡單的生活。她能欣賞他的幽默,而他們不愛吃的東西也驚人的相似。不過這都是虛無,之前她也對陸茗做過類似的事情。除此之外,蔣涵承認,與唐黃相處時非常愉快。越深入了解,蔣涵就越能發掘他的優點而非缺點:他率真、坦誠、果決,即使是他的固執也被蔣涵理解為執着。她反複比較同兩人相處呈現的差別。與陸茗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會把約會安排得相當周到。他牢記蔣涵的所有喜好,也總能在第一時間把這些提供給她。但他從不跟自己交心,兩人之間的談話也只能止于膚淺的層面。如果陸茗提供給她的并非她所要,而她期望的方式只是和心愛的男人靜靜坐着談天說地,那唐黃無疑滿足了她真正的需求。蔣涵提醒自己不能貪心,可她的注意力已經被唐黃深深吸引。越是抗拒,就越難以自拔。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覺,唐黃在她心中的形象竟變得十分潇灑,陸茗給她的印象卻越發變得陰郁起來。
蔣涵就在內心無窮無盡的掙紮中折磨着自己。她無法分清自己是真正欣賞唐黃,還是與陸茗比較之後才對他更為欣賞。見到唐黃的時候,一切忽然變得簡單。她與他像知心朋友暢快地交談,不僅限于書稿,也對彼此分享給對方的觀點感到開心不已。與唐黃相處拓寬了她的世界。獨處的時候,她就會陷入想念與抉擇的深淵。光是比較可能性就夠她受得了,更為糟糕的是,唐黃似乎沒有做出追求她的舉動,她純粹是自作多情了。想到這一點,蔣涵就會痛心無比。
她依舊保持與唐黃兩天見面一次的頻率。他們從未真正約會過。與唐黃的關系看來就要以這種方式保持下去,陸茗遲遲不歸,主編依舊對出版持消極态度,作協方面也沒有傳來消息,生活交給蔣涵的任務只有等待。她預感不久之後就會有一列火車開來,把她帶去新的天地。遺憾的是,這列火車屬于哪一方無從知曉。
若幹年後,她還坐在這列火車上,沿途歷經無數風景,但她很慶幸自己沒在某一站就匆匆下車。她相信命運,卻也覺得命運扭曲不了一個人心裏劃定的路線。看似沒有聯系的事情,其實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陸茗找到唐黃,主編看到情書,陸茗前去非洲。即使沒有這些契機,蔣涵也還是會沿着這條路走下去,直到與一個和唐黃類似的人相遇。只因為人盡管能欺騙世上的所有人,卻不能欺騙自己的心。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