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文峰潤坐在自己辦公室裏,凝視着牆上的一幅字畫。那是一位著名書法家送給作協成立二十周年的禮物。半小時前,他剛召開完一次會議。除了籌劃出版紀念冊,他還若有所思地說:“如今出版界腐朽了,再沒有動人的作品問世了。”作協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一個城市不能沒有文人聚集的地方。然而作協的權威性正在逐漸淪喪。大部分會員輾轉于會議、講座和評審間,已經很少專注地研究文學。盡管帶着憤世嫉俗的意味,文峰潤卻是個講求實際的人。他已經逐漸學會世間最大的智慧:觀察而非行動、接受而非批判。桌上玻璃茶壺中的水漸漸變成深棕色,茶已經泡好了。他慢慢從桌角提起只精致的茶碗,然後把一點琥珀色的液體倒入碗裏,但還是不小心濺出一滴在旁邊文稿的封面上。這是黃婷璐——也就是蔣涵的母親拿給他閱讀的,希望他能給出評價。她還特別說過,這是一篇能夠打動他的作品。文峰潤已經很久沒寫過書評,他早就對能打動他的作品不抱期望了。再也沒什麽小說能讓他廢寝忘食地閱讀,卻因為讀完幾段就必須停下來回味、整理思路而耽誤了進度。但黃婷璐不會随便向他推薦文稿。想到這裏,他已經飲完了一碗茶水。他又把茶碗斟滿,接着攤開厚厚的書卷開始閱讀。他喜歡這種傳統的閱讀方式,就像他對紅茶情有獨鐘。
似乎所有的作家都是複古主義者,他們與現代文明不屈地抗争着,并把融入現代生活看作是離經叛道的行為。文峰潤對兒子一直采取傳統的教育方式。不幸的是他過早地被現代文化俘獲,迷戀披薩和美國大片,喝從冰箱裏拿出來的果汁和牛奶,偏愛奇怪的穿着和毫無語法可言的句子。他發覺一個人對世界的控制只能止于可憐的地步。結婚後,不僅是生活習慣、行動步調不能把握,就連自己的産物也控制不了。這也許就是家族輝煌終會沒落的道理:不管一個人曾開創過多偉大的局面,卻不能保證繼承人能夠延續這份榮耀。于是,人類歷史幾乎從不包含發展的意味,他們所做的只是無盡地創生和銷毀曾紅極一時的盛況。
小說講述了已經消失的大西洲上發生的歷史。不過開篇的時候,距離大陸消亡已經過去了數不清的歲月。西班牙馬德裏一個小鎮落日的餘晖下,少年結束了一天的勞動回到祖父家裏。祖父點起一支羊油蠟燭,給少年端去了薄餅和鳕魚。看着少年狼吞虎咽地嚼着面餅,祖父那被跳動火苗照耀得格外生動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他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後給少年講起祖先的故事。“我們的祖先,曾住在遙遠的大西洋島嶼上。”他說。
接着故事轉入正題。大西洋環抱的小島上同樣迎來了黃昏時分。一名少年扛着條剛捕獲的魚,正快步返回村子。靠近村子的時候,他才發現這裏遭到了襲擊。敵人殺死了一切壯丁,擄走了婦女和兒童。整個村子好像只有他一人幸免于難。少年僥幸逃過一劫,他跑到鄰近的村子裏,說服酋長收留了他。對環境逐漸熟悉後,他弄清了襲擊村莊的敵人所在,而酋長更是與他們串通一氣。但沒等他有所反應,酋長就把他賣給了偶然經過的商船。商隊帶他離開島嶼,一路漂洋過海來到了歐洲大陸。緊接着,他又被賣給了另一支商隊,而後者在穿越地中海的途中被海盜襲擊,幾乎全員覆沒。無奈之下,他加入了海盜的行列,很快就成長為一名優秀的戰士。數年後,他離開了海盜聚居的小島,在希臘落腳,靠自己積攢的財富做起了生意,并娶了當地富商的女兒作妻子。又過了幾年,他總算打探到自己故鄉的一點消息。自己的敵人仍然存在,他們收斂財富,不斷壯大勢力。就像卧在暗影中的猛虎突然覺醒般,他毅然變賣財産,組織雇傭兵,打算殺回小島上為親人報仇。
組建船隊花費了兩年時間,等他們從葡萄牙出發,置身于大西洋星羅棋布的島嶼的懷抱中時,巨大的地震突然降臨了。視線所及之處,小島一個接一個地沉入海底,海嘯向四面八方擴散,吞沒了一切。這支船隊至此再無音訊。又過去了兩年,歐洲西海岸地震的消息才傳到希臘。他的兒子得知父親下落不明,急忙清點剩餘財産,舉家遷移到葡萄牙的沿海小鎮,希望能尋到父親的下落。然而地震還在無情地進行。這場災難先是一塊一塊蠶食島嶼,最終整個吞沒了大西洋裏廣闊的大陸。斷斷續續飄向歐洲大陸的傳說至此終結,這塊傳說中無限富饒的版圖永遠沉入了海底。不過歲月并沒有磨蝕他的決心。他數次組織船隊出海,最後在七旬高齡的出海途中死在了船上。他死後,在葡萄牙的子嗣便瓜分財産,各自分散了。
這些人跟随文明的流向,在歐洲和非洲大陸上遷移。作者描述了他們一支一支從鼎盛走向衰亡的過程,最後只剩定居在西班牙的一個弱小族群得以延續。小說結尾處又回到了開頭的場景。少年聽完了祖父的故事,決心把這段歷史記錄下來。他走訪族人,甚至走遍了地中海沿岸,寫成一部傳記,把那位于歐洲西邊的大陸命名為“大西洲”。傳記完成後,他租下一艘船,帶着幾個水手,開始在大西洋上搜索文明的遺跡。航行過處,卻只發現零零星星幾個小島,與傳說中廣闊壯美的大陸形成了鮮明反差。當地的居民用長滿苔藓的石磚蓋房子,過着貧困而落後的生活。途徑一個島嶼,當地有名少年懇求與他同行,他登船時說的一句話成為了小說的終篇:“我們的祖先,住在像天空一樣遼闊的土地上。”
小說并不長,文峰潤卻用了一周時間才讀完它。讀完最後一句話,他簡直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作者寫成了一部史詩般的小說。他不僅把情節描寫得恢宏壯烈,還巧妙地把中古歐洲歷史融入了少年這一支人脈的興衰裏。文峰潤通過小說目睹了歷史的真實面目:從不挽救一個人的命運,也從不為一個人停留,而它前進的方式卻是不斷地回到起點。他忍不住問自己,這部小說的意義何在?它沒有迎合現代人的欣賞品位,甚至可能被評價為“很讓人厭煩的敘述方式”,但他就是偏愛它。放下書卷,環視辦公室的一切,文峰潤忽然覺得自己像剛剛從一個故事中醒來,眼前豁然變得一片嶄新。當目光再次落于封面,他才真正理解了書名的含義:米亞加德之環。
米亞加德是北歐神話終章,諸神的黃昏裏出現的兇惡大蛇。它原本住在海底,趁着世界末日來臨而登上了大陸。大西洲的覆滅正像末日一般,而縱觀歷史,這樣悲壯的時刻卻總在循環出現。“婷璐說得沒錯,這是一部出色的作品!”他最後自言自語道。
但他也明白推動這本書出版的難度。作家無名,語言晦澀,敘事冗長,缺乏迎合讀者的元素。當代出版市場是寬容的,讀者卻是苛刻的。如若不是遇上這樣一部小說,他不會再對現狀産生深深的失望。他拿起電話,撥通了黃婷璐的號碼。他告訴她,自己十分欣賞這部作品,會推薦該書出版,但究竟結果如何便不得而知。放下電話,他倒在椅背上,接着長舒了一口氣。
文峰潤看稿期間,出版事宜暫時處于擱置狀态。蔣涵又開始撰寫專欄,只不過不再是歷史專欄。讀完了米亞加德之環,主編和她似乎達成了共識,即對作者采取避而不談的策略。讓蔣涵恢複專欄工作時,主編沒有強調需要寫的題材,而蔣涵也自動放棄了歷史故事。和唐黃完全像朋友一樣相處時,蔣涵樂于和他在一起,當她對他産生了興趣,她卻想方設法地想要逃避。那個星期裏,唐黃只給她打了一次電話,而話題也主要停留在小說出版上。他仿佛是猶豫了好久,才下定決心打電話給她。不過等電話真正接通,他的語調卻異常平靜。蔣涵回答唐黃稿件還在審核中,叫他耐心等待。于是他就像冷飲店裏眼巴巴等待冰淇淋的孩子,見希望落空而瞬間沒了興致,不想再将話題繼續下去。盡管蔣涵試圖回避他,接到他電話的那一刻她還是異常興奮,她甚至十分熱切地渴望他能行動起來,約她出去。這種期待一直保持到唐黃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後說“那你接着忙吧,我先挂了”。
是我的引導不對嗎?放下電話,蔣涵逐字逐句地整理剛才的對話,這是幾天來兩人建立的第一次聯系。但這段對話實在毫無值得咀嚼的地方,蔣涵分析了很久,才發現不過是發了好一會兒的呆,而她已經忘記了到底是為什麽而發愁。起先她害怕自己對唐黃産生深深的依賴,後來她害怕承認自己已經對他産生了這份感情。
下午下班的時候,她路過一片公園。修建整齊的小灌木又變得淩亂起來,5月燦爛的陽光從傷口上催生出更多的幼芽,有些枝子上已經結出了綠色的果子。她喜歡把手放在灌木上,任由指尖滑過一簇一簇帶刺的枝葉。她突然想起唐黃曾給她講過一個理論:也許他們正觸碰的每一片葉子裏都包含一個宇宙,每個人都可以是主宰這個宇宙的神,在不知不覺中就決定了世界的消亡。然而在人類的認知範圍之外,也有這樣一個神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決定世界的命運。聽起來很奇怪,但蔣涵很佩服他能時常對她說些高深的話。想到這裏,她突然把手縮了回去。她不想在無意之中就抹殺了生命,只不過這不是讓她不安的真正原因。真正讓她感到不安的是她竟然在這片灌木中想起了唐黃。
一天晚上,她忽然做了一個夢,夢見她的初戀男友。那還是高中的事。少女最容易被陽光的外表所吸引,而她就在收到一封熱情洋溢的情書後欣然接受了那個男人。上大學後,兩人分隔兩地,起先還有頻繁的來往。蔣涵最期待的就是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六,因為他會帶着一束鮮花出現在她樓下。然後他們就會手牽手,穿過大片荒蕪的草地,說起電話裏被重複過無數遍的話題。蔣涵喜歡這種歲月靜美的感覺,但她不知道男孩的心在慢慢死去。直到有一天,她聽說他用了更加轟轟烈烈的方式追求到了他學校的一個女人,而接下來的三年裏,她再也沒和他有過聯系。如同欣然接受了那封情書一樣,她也接受了這種分手方式。她覺得至少好過沒完沒了的解釋和淚水。如果真的有什麽理由的話,就讓它存在好了。她沒有再交男朋友,并不是被上一段感情深深傷過,而是再也尋不到能夠延續這種感覺的男人。夢中,她和他熱烈地擁抱、親吻。觸感是如此真實,盡管她從未吻過他。醒來後,她完全記不起夢裏的場景和事件,只記得自己曾吻了他。這個信號讓她迷惑不已,因為她想到了唐黃,不知他會對此作何感想。最終,她為自己感到難過,因為她在夢裏親吻的不是唐黃,而是一個早就沒關系了的人。這代表着自己根本不喜歡唐黃。這個結果不僅沒有讓她釋然,反而對她的情緒起到了相反的誤導作用。
一天,她默默寫稿件的時候,主編接到一個電話。蔣涵只聽見她的語調轉為驚訝和恭維,尊敬地稱對方為“文先生”。這位文先生似乎告訴了她什麽好事情,她回答道:“那真是太好了,多謝文先生的推薦,那有消息我們再聯系!”放下電話,她蹬着高跟鞋朝蔣涵走來,戲劇性地停頓了一下,讓蔣涵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了她片刻之後,才緩緩地宣布:“一個好消息,作協的會長文先生看到了那部小說,”——她把《米亞加德之環》稱為那部小說,并且毫不懷疑蔣涵能明白是哪部——“他推薦這部作品參加了墨點文學獎的角逐,如果能獲獎的話,出版就有希望了!”
蔣涵花去一點時間才建立這些事情的關聯:她把小說拿給母親,母親托作協會長幫忙,文先生就把作品送上了墨點文學獎的擂臺。墨點文學獎是新興的國內文學頂級賽事,如果沒有名人推薦是不能參加的。她接下來需要做的就是把這個消息告訴唐黃。不過,估計唐黃對這個比賽的重要性沒有概念。所以基本上她是從一種等待的狀态進入另一種等待的狀态,只不過後者更長,墨點文學獎公布的時間是在12月。除了應該對該作品受到作協的贊揚而高興外,沒什麽值得歡喜的地方。蔣涵記得這位“文伯伯”,他與母親私交甚密。在她很小的時候,文伯伯曾到她們家來過一次。喝過一杯普洱茶後,文峰潤按了下蔣涵突起的小鼻子,若有所思地說:“如果我有這麽個姑娘就好了!”盡管母親沒有承認,蔣涵還是非常肯定,在她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母親和文伯伯暗地裏商量把文軒——就是文峰潤的兒子介紹給她。他們在一起吃過一頓飯。席間母親有意說了許多關于蔣涵的事情,文峰潤也交代了不少關于兒子的事情。只不過兩人在見過一面後再無下文。就憑借這一點,蔣涵對文伯伯并無好感。盡管他一直保持和善的外表,內心的專斷卻是不會改變的。
如蔣涵所料,唐黃并不知道墨點獎。他有些不知好歹地問:“那麽我要一直等到12月份才能知道結果嗎?”蔣涵回答如果獲獎有望的話,會提前得到內部消息,但唐黃仍未流露出感激之情。他用毫不興奮的語氣說:“那謝謝你的幫助,我就耐心等待好了。”聽他的語氣,頗有從此與她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蔣涵預感他又要挂電話,同時也意識到如果她不及時做出反應,大概就再也不會和唐黃有聯系了。她慌了神,脫口而出:“等一下,你別挂電話。”沉默了幾秒,她又緩緩地吐出幾個字:“其實我們還是可以見面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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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涵與唐黃真正成為了一對後,她還常常提到那個時刻。“為什麽你要等我先開口呢?”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刁難他。唐黃則堅稱自己是沒找到适當的場合向她表露心跡。“你不是漢尼拔嗎,怎麽會臨戰脫逃呢?”于是這樣的議論總是以唐黃的沉默收場。蔣涵十分享受這勝利的片刻,因為這代表着是唐黃先喜歡上她的。那天下午,唐黃聽到蔣涵突兀的提問,心髒立刻猛烈地顫動起來。他終于收到了完整的暗示。就像諾亞收到了神送來的橄榄枝,奧德修斯收到了宙斯送來的驚雷,釋迦摩尼收到了菩提樹送來的靈感。他從未預料到,兩人的關系會更近一步。對于這種情況,他居然破天荒表現得手足無措。幸好是在電話裏。“嗯,沒有問題啊。”他答複道。停了一會兒,他意識到必須指定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如果他真想約她出來的話。于是他又胡亂開口道:“你還需要寫歷史故事嗎?我最近想到一個不錯的題材,或許你可以挖掘一下。”
蔣涵決定最後給他一次機會。她打斷唐黃,說:“不一定要讨論寫作,随便什麽活動都行的。”她已經做出了極大的努力,她甚至有些後悔開口。無事生非,這四個字清晰地出現在她腦海裏。不過,她明銳的覺察力探測到電話那頭的唐黃開始變得局促不安。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那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聯系吧。”看來無論如何試探,他也不會從嘴裏說出一個恰當的邀請,哪怕是邀請看一場電影。“那等你想好了再說吧。”她無奈地放下了電話,感覺已經用盡生平最大的勇氣。
電話那頭,唐黃也正經歷人生中空前的挑戰和變革。當他在自己熟悉的活動與女人們喜歡參與的活動間苦苦搜尋交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脫離了時代很久。他頭一次發覺,和女人相處是件相當困難的事。不過緊接着,他又陷入了另一個疑惑:之前究竟是怎麽跟蔣涵相處的呢?最後他不得不承認,他愛上她了。那麽,我需要一個計劃。唐黃想。有一個人可以幫他構思,這個人就是了解事情來龍去脈的王一凡。
王一凡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他不能不幫助唐黃,但他也不能看着蔣涵從陸茗手中溜走。權衡再三,他決定發揚人文主義精神,把決定權交給蔣涵。他沒有給唐黃建議,而是問他:“對于這次約會的場所,你有什麽要求?”
唐黃提出,這個場所應該安靜、別具一格并且價格便宜。王一凡正準備告訴他不存在這樣的地方,一個想法突然冒了出來,連他自己也驚嘆怎麽會有如此适合唐黃要求的地方。而不出所料的,當蔣涵接到唐黃的邀請時,着實被他的思維吓了一跳。只聽他說:“我們去打高爾夫球吧!”
雨夜城的郊外新開了家高爾夫球場。為吸引顧客,便提供了豐厚的優惠:兩小時以內免費,超過兩個小時按每小時20塊算。“但是我不會打高爾夫球啊。”蔣涵回答他。
“沒關系的,這才是此行的樂趣所在!”唐黃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