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見面那天,兩人都表現得十分尴尬。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非正式見面”。蔣涵假裝觀察周圍的風景,以分散沉默的窘境。最後是唐黃打破了沉默。他按照王一凡教的方法問她:“你最近工作如何?”
于是路上大部分時間裏他們都在談論出版社的工作。蔣涵覺得仿佛回到了從前那種狀态。略去她事先閱讀高爾夫球教程,因而對打高爾夫球産生了深深的恐懼不談,氣氛還算融洽。巴士開離市區,經過綠油油的水稻田,最後停在了一大塊由鐵絲網圍成的場地前。走下巴士,蔣涵覺得鼻腔瞬間被清新的空氣所填滿。在他們面前的是由巨大的白色弧形遮陽棚蔭蔽的休息區,休息區盡頭則敞開對着修剪整齊的草坪。整個場地果然沒什麽人,只在5號球道的地方站着一對中年夫婦。等蔣涵看清他們的面孔,立刻萌生想要轉身逃走的念頭,可惜他們也看見了她。文峰潤擱下手中的球杆,向她揮揮手:“蔣涵,好久不見了!”
蔣涵不會忘記向文伯伯介紹唐黃就是米亞加德之環的作者時文峰潤臉上閃過的驚訝。接下來的情形只能用一見如故來形容。他們熱烈地聊起了小說創作,唐黃更是有問必答,仿佛已經認識他好多年一樣。在他們面前,蔣涵顯得有些多餘。于是她給自己點了塊黑森林蛋糕和一杯咖啡,坐在後面的圓桌上,通過用勺子一塊一塊地切下蛋糕邊緣打發時間。一杯咖啡還未喝完,文峰潤就像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第二次搖動手臂招呼蔣涵過來,他說:“來,我教你打高爾夫球!”
唐黃很快就掌握了要領,他不僅能穩穩地集中球,還能讓它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相比之下,蔣涵就沒那麽幸運了。她老是揮杆落空。還有一次,她用盡力氣擊打,沒有碰到球,球杆卻脫手飛了出去,落在了十米外的草坪上。她用高跟鞋踩着濕潤的泥土去撿回球杆的時候,羞得幾乎要死掉。再然後,無論文峰潤怎麽勸說,她都堅決地坐回圓桌邊,吃掉了那塊黑森林蛋糕,心情卻變得更糟了。“你總是害怕失敗,怎麽能學會打出好球呢?”最後文峰潤問她。
只不過那時蔣涵只是一心一意恨着文峰潤破壞了他們的約會,并沒有聽他的勸說。但她不僅僅是對文峰潤生氣。唐黃居然十分享受與文峰潤打高爾夫球的過程,全然忘記了這次約會的主題。陸茗已經三星期沒和她聯系了,不知他究竟為何在非洲耽擱了那麽久。她開始構想種種場景,想象陸茗在旅途中遇到了非洲食人族虜獲,被帶到了一片密林深處的部落帳篷裏。她又想象他是在非洲街頭被人打劫,然後被蒙住眼睛賣給了人販子,幾經輾轉在非洲一個偏遠的國度裏給酋長的女兒當奴隸。不過她覺得最後一種想法最可靠:他被傳染上了熱帶流行病,眼下正被隔離在醫院裏。她突然真的開始擔心陸茗的人生安全起來。他就像只孤零零地住在記憶角落裏的小狗,偶然被找到時還能引起一陣憐愛。沒等她有更深入的想法,她就看見文峰潤擱下高爾夫球杆,招呼一個年輕人走了過來。蔣涵看出這人是文軒。他如今變得更加健壯,小麥色的皮膚,如一粒粒麥穗一樣飽滿的肌肉,全身無處不傳遞出逼人的朝氣。他穿着斜條紋格POLO衫,藍色的緊身7分褲下是一雙馬靴,十足的歐美風格。他已經結束了在美國的學習,在國內一家投行任職,時常飛往歐洲各國洽談業務。他沒有加入打高爾夫球的行列,而是坐在蔣涵身邊和她聊起天來。現在的他足以撼動任何一位女性,但蔣涵卻對他不感興趣。她不喜歡文軒過于張揚的個性。看得出,這個年輕人頭腦裏充滿了美國人的自信、無畏,只要給予他足夠的認同,他就會充盈改變世界的力量。經過一番對自己經歷的吹噓和對未來藍圖的描繪,文軒頭一次把話題轉向蔣涵,“你現在是在做什麽工作?”
看似普通的一句話,蔣涵卻總覺得其中包含了讓她不舒服的成分。得知她在做編輯,文軒又說:“如今出版業萎縮得太嚴重了,你是不是要考慮換一份工作呢?”
“年輕人總像膽小的兔子,看見前景稍顯暗淡就驚慌失措地想要另謀出路。至于我,我想一直走下去直到看見結果。”蔣涵說。這大概是她說出的最精彩的一句話了,連她自己也沒有料到她會脫口說出這麽一句。文軒果真像個膽小的兔子,把熱情收斂了起來。又坐了一會兒,他就起身離開了球場。
接近傍晚時文峰潤提出請兩位年輕人共進晚餐。蔣涵婉言謝絕了。告別了文伯伯,她和唐黃坐上一輛巴士,彼此又沒了言語。她開始覺得今天的約會具有某種注定的成分,唐黃會因為這場約會結識文峰潤,而她會因為這場約會發現自己真的不喜歡文軒。但她不知道其中的意義何在。她突然想到一個話題。她想了解唐黃對文軒的看法。于是她把文軒詳細地介紹給唐黃,指望他對此作出評價,哪怕是産生小小的醋意也好。唐黃依舊不動聲色地聽完了蔣涵的描述,然後緩緩地說:“文軒一定是非常不想按父親給他選擇的路走下去吧。”
蔣涵對這個評價感到驚訝。唐黃似乎一句話終結了這個話題。不過接下來兩人又圍繞唐黃剛才說的展開了一番讨論,直到唐黃用一句話真正結束了話頭,他說:“我十分理解文軒的心理,因為我就是這樣一個從父親控制下逃脫的人。”
蔣涵回到家,反複回憶第一次約會的細節,好像苛刻的評委需要經過細細的品味才能給出評價。她不願意承認,她對這次約會十分失望。一旦明确了對方的用意,反而不能輕松自在的相處。她開始明白這次約會注定的含義:唐黃不擅長與喜歡的女人交往。比起吸引女人的注意,他更喜歡觀察她們,就像研究新鮮事物一般。她并非對唐黃本人失望,而是對他的表現感到失望。這反而是個好消息,這說明她喜歡他,而他也喜歡她。她對唐黃的認識也從崇拜到夾雜同情。透過不動聲色的外表,她看見一個苦苦對抗父親安排、不知應該相信什麽的小男孩的影子。這種同情促進了蔣涵走入唐黃的世界,但她不懂得掩藏這種情感,因此每當蔣涵因為同情而認同和包容唐黃時,這帶給唐黃的傷害,比不了解他更為嚴重。
經過第一次不太成功的嘗試,唐黃終于回歸正常路線。第二次他們是在電影院見面的。見蔣涵遠遠地走來,唐黃拿出一朵百合花送到她手裏。接過百合的瞬間,初戀的感覺在蔣涵身上複活了。說不清原因,她感覺周圍的一切變得無比美好,并且恰如其分地诠釋了她希望出現的狀态。這種轉變源于唐黃和文峰潤打高爾夫球的時候,文峰潤最後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下次帶蔣涵去一些約會應該去的地方吧,看一場電影、去一次游樂場,記得準備份小禮物。”唐黃聽從了他的建議,并且神差鬼沒地選擇了一朵百合,他的靈感超乎想象地準确。90分鐘的電影結束後,他坦白對蔣涵說,這是他第一次在電影院看電影。蔣涵對此抱以大笑,然後回答:“那下面就是你第一次看完電影和我共進晚餐了!”
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兩人的前景一片光明。就像五月明媚的陽光和舒适的天氣,沒有什麽可以阻止感情抽芽開花。這種情形為唐黃注入了溫暖的力量。原來心裏有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他如同好學的孩子,把蔣涵當成書籍,渴望了解書中提到的一切。然而他犯了一個低級錯誤。他錯誤地認為時機已經成熟,可以向蔣涵袒露愛意。他一直認為表白像某種神聖的儀式,以此完成靈魂的締結。為了進行這項儀式,唐黃開始做精心準備。不過他的靈感再一次救了他。他最後意識到,并不需要複雜的場景和精致的臺詞,只要說出內心的想法就行了。于是兩人并排坐在一家咖啡廳靠窗位置的時候,唐黃突然轉向正在閱讀雜志的蔣涵,輕輕對她說:“做我的女朋友吧。”
蔣涵并未料到一天裏會發生這麽多重要的事情。雜志社中午休息的時候,她從傳達室領回一張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一群在草原上奔跑的非洲羚羊,在左下角印有一串英文單詞。圖案使用了絢麗的色彩,頗有史前壁畫的風格。蔣涵把明信片翻過來,看見了陸茗的署名,這是他從非洲寄回的信件中唯一的幸存者。紙片狹小的空間裏塞着他經過反複斟酌寫下的留言。一首小詩出現在開頭:“非洲的日出與這兒沒什麽不同,除了這曙光不知是為誰而生,我想是沒有不同了吧。”接着,他告訴蔣涵非洲的生活安好,自己不久就會回家,期待到時與她相聚。而看郵戳,明信片已經寄出了一星期之久。要不是這張明信片,蔣涵真的已經忘記她與陸茗尚有一段懸而未決的感情。像貪玩的小孩趁家長不在扔下功課在小花園裏玩耍,傍晚時分、家長即将到家才想起自己的任務,于是陷入了恐慌。她并非不了解自己面臨的難題。事實上,她每時每刻都在抉擇。只不過,她覺得現在得出結論為時尚早。她喜歡與唐黃現在的狀态,她情願停在原地欣賞美好風景,也不希望過早地向前一步,踏入未知的迷霧中。
下班後,她和唐黃約好在咖啡廳見面。蔣涵一個人的時候也喜歡到這兒閑坐。她會點上一杯檸檬紅茶和一小塊蛋糕,拿出白天寫的稿件細細讀一遍,再搜尋幾本感興趣的雜志,轉眼間就消磨掉了一晚上的時光。她并不覺得枯燥。經過幾次和唐黃的約會,她漸漸尋到了适合兩人舒适相處的場所,也就是這裏。唐黃對這種安排頗為滿意。蔣涵不加班的時候,他們幾乎天天都在固定的座位碰面,而這種特殊的約會通常是兩人靜靜地坐着讀書,偶爾指給對方看有趣的片段。雖然蔣涵不再享受獨自讀書的樂趣,她也對另一種樂趣十分滿足。
盡管蔣涵沒有做好準備将她與唐黃的關系更推進一步,但很久之前,她就想好了如何應對突發情況。她決定,如果唐黃膽敢用一首情詩向她表白,她一定不會答應。如果男人用自己擅長的方式向女人示愛,他一定是不愛她。現如今,這層防線也被唐黃突破,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答應他。“可是……我們現在不也挺好的嗎。”蔣涵感覺一陣熱量湧向臉頰。她用頭發遮住面頰,支支吾吾地回答他,內心充滿了對自己的失望。
“讓事情自然地發生吧,至少我是這樣做的。”唐黃依舊貫徹簡練的對話風格,無論場景如何,他從不會多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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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涵不知如何回答,迷茫之間她說:“可是陸茗……陸茗怎麽辦啊?”
像做了萬全的準備,沒有任何遲疑的,唐黃說:“那我們就一起和他成為朋友吧。”
如果陸茗沒記錯,他來到非洲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月。起先他還給自己設下回國的期限,随着這個期限不斷推後,他最終不再計劃日期。習慣給他注入勇氣,非洲的生活似乎也不壞。只不過,這裏的生活過于接近生活的本質。人們總向往返璞歸真的日子,可一旦生活以其本來面目示人,他們又會紛紛逃離。他厭倦了洗衣服,于是總結出一套巧妙的換穿衣服的次序,以最大限度地使穿在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幹淨整潔。開始這個計劃十分奏效,直到有一天,大風襲擊了陽臺,擄走了他大部分的襪子和幾件襯衣,徹底打亂了他的安排。他的穿着越來越像當地人:寬大的襯衣,短褲和一雙拖鞋。只有于正依然保持來時的風範,他甚至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兩片碩壯的胸肌。白天的時候,陸茗看不見他的身影。理所當然的,他在和那個日本姑娘約會。到了晚上十點,他會準時敲響陸茗的房門,讓他開門放他進來。接着不管陸茗是否愛聽,于正都會把一天的見聞講給他聽。他們的房間裏開始陸續出現些小什物,首先是串成一串的貝殼,接着是火烈鳥羽毛紮成的頭冠,然後是日式風格的玩偶和風鈴。于正把這些東西堆在桌上,任由它們布滿灰塵,好像只能使用一次的道具。陸茗不知道他是如何在這缺少娛樂設施的環境裏消磨掉一整天時間的,就像他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怎樣度過了一個一個沒有蔣涵的日子。白天裏,他會與幾個女演員湊在一起打牌,然後跟随她們出去走上一圈。當玩牌的興致再次被喚起時,幾個人又會坐到桌前拉開戰局。他的身體和心靈都處在長長的假期,除了蔣涵,沒人可以将他喚醒。
田雲在努力發動大家為最後一場演出做準備。他的努力終于被當地的官僚認可,幾位部長在大劇院為他預定了位置,承諾到時會前來觀看演出。“等表演結束,我們就能和非洲之夢藝術團達成協議,讓他們去雨夜城表演了!”陸茗一直以為這協議只停留在口頭,原來當真有非洲藝術團回訪,于是對劇團事務已經多日沒有關心的他又升騰出一陣熱情。仿佛患難與共的士兵,他們鼓起勇氣發起最後一輪沖鋒。
舞蹈比賽也悄無聲息地拉開了序幕。就在第三場演出的後一天,第一支隊伍即将參賽。如果主辦方是想調動每一支參賽隊伍的熱情的話,他們是徹底地失敗了。據田雲所知,幾乎沒有隊伍對除去自己比賽的場次抱有興趣。他反倒認為這是一個好消息,這意味着他可以在比賽前盡量多的收集情報,并且不用擔心別人也會這麽做。田雲對此早就做了詳細規劃:絕不錯過一場表演,不過每一場都派不同的人前去探風,之後将情彙報給他。按照計劃,陸茗和兩名女演員會被派去觀看第一場比賽。這讓兩名演員大為不滿。結束了一晚上的表演後,第二天還要擔當間諜的任務,“而且絲毫看不出這樣做的必要。”其中一人憤憤不平地說。
陸茗沒有提出異議,他對田雲提出的種種奇怪要求已經習以為常。他開始覺得,這一切是命運安排給他的考驗,是為了和蔣涵在一起需要突破的關卡。他意識到這種充滿神秘主義的可能後,心裏忽然變得坦然了。凝視火紅的霞光和湛藍的天空,傾聽幹淨的風灌滿耳朵、撫慰肌膚,他想有朝一日能與蔣涵一道回返,在神所喜愛的土地上靜靜地生活直到永永遠遠。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蔣涵隐含的渴求所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