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至于那晚的演出,陸茗并沒有太多的記憶。熱烈的掌聲和呼喊,耳熟能詳的音樂,并沒有什麽不同。不等演出結束,他就拿着花兒離開了劇場。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燈,他又着實吓了一跳。他看見于正面無表情地平躺在床上,甚至沒有扭頭看他一眼。但他沒有發問。把馬蹄蓮插入寫字臺的花瓶後,他又重新關燈,學着于正的樣子如屍體般橫在床上。兩人就在沉默中各自想着心事,度過了賽前一夜。
第二天陸茗醒得很早。用過早餐,他就帶着那個女演員去約定的地點與參賽隊伍彙合。一行人清點東西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只見一個個身影飛快地把各種什物堆在車尾。沒等任何人示意,車子就急忙發動了。事實上,出發後半個小時才有人想起來,他們把還在大廳收拾樂器的鼓手給忘了。大家哈哈大笑,對此并不在意。陸茗自然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他被香水味熏得快要窒息,而清晨雪山吹來的風又迫使他不得不關緊車窗。迷糊間他看見随行的一個黑人姑娘有一頭藍色的秀發,當她注視他時,她的雙眸也分明是藍色的。他被她的打量弄得很不好意思,仿佛自己才是長相奇特的那個人。車內第二搶眼的算是個穿着紫色衣服瘦瘦的黑人。他戴着淺紫色的齊劉海假發,黑色的嘴唇上似乎塗了一層發亮的口紅,耳朵上則穿滿了金色的耳環。陸茗太過專注于車內的情況,等他回過神來,車子已經遠遠地駛離城市,在一條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公路上前行,好像直通天堂。他從未見過如此廣闊的風景。大約過了兩個小時,最近的一處雪山已經依稀可見,他正想看看非洲的雪山長成什麽樣,車子突然駛離了主幹道路,朝一堆石頭砌成的平臺開去。接着沒有任何預兆的,車子停在了那裏。
車上的人們停止了歌唱——他們在兩個小時的行程裏從未歇過——像待發的戰士一樣躍出車廂。接着,他們在平臺的一側搭起簡易的演奏區,在另一側搭起了更衣室。評委們在舞臺下支起一柄柄巨大的陽傘,然後席地而坐。陸茗從未聽見他們有過溝通,一切卻進行得井然有序。那場面真是光怪陸離。他不明白這石磚搭成的平臺有何重要意義,值得千裏迢迢地驅車前來。不過他最驚訝的事情在于,他們居然真的能找到這裏。難道劇團團長告訴主辦方的地點是,雪山下一座古老的平臺?
接下來的表演是震撼人心的。他們通過舞蹈向觀衆講了個故事:一群獵人追捕火烈鳥群。在逮到的幾只火烈鳥中,竟然有只變成了位美麗的姑娘。獵人們都感到很奇怪,把姑娘連同其他捕獲的獵物帶回村子交給長老,向他請教。長老也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但他斷言,這是某種不祥的預兆。最後,村子的首領們決定将姑娘作為祭品獻給神靈。正當大祭司準備把刀□□姑娘的胸膛時,一位年輕的獵人挺身而出,奪過了祭司手中的刀,他因此收到了嚴酷的懲罰。衆人把他和那位姑娘捆在一起,丢到火裏。此時天空突然降下一場大雨,千萬火烈鳥盤旋在村子上空,用打濕的羽毛灑下雨露,撲滅了大火。接着它們俯沖下來,叼起木樁,帶着年輕的小夥和姑娘一起離開村莊,去到遠離人煙的湖泊旁一直幸福地生活了下去。
任何言語的形容都比不上現場的扣人心弦。獵人驚心動魄的狩獵場面,火烈鳥扭動身軀時的楚楚可憐,年輕獵人堅定的行動,火烈鳥群狂舞的盛況,無一不深入人心。火烈鳥變成的姑娘由藍色頭發的女人飾演,她有一副異常柔軟的身體,跳出的動作卻也力量十足。當她首次脫去粉紅的羽毛,以一個人的姿态展現在獵人面前時,她真的像一位仙女一樣超凡脫俗。只不過在中國,這樣的仙女所代表的動物是鶴。評委們從未如此嚴肅認真過,平時輕松愉悅的氣氛消失不見了,一切都顯得肅穆莊重,與背景中巍峨的雪山十分相稱。或許這就是地點要選在這兒的原因吧,陸茗想。有如此動人的表演存在,他們有什麽優勢取勝呢?
表演結束時上午已經過去,至少陸茗的手表這樣提醒他。有陰沉的雲從雪山上升起,然後緩緩地下沉至平原,猶如兌入清水中的咖啡。周圍變得壓抑而透亮,這是暴風雨的預兆。一行人收拾東西,轉眼又回到車上。幾個人帶頭唱起歌來,他們仿佛永遠不會疲倦。半小時後,一聲巨響突然從車底傳來,接着是尖銳的金屬摩擦聲,讓車子不得不停下。他們遇到了在非洲非常常見的兩個現象:車半路抛錨、車上的人都沒有手機。當兩種情況同時出現,外加身處遠離城市的野外時,災難性的境遇就出現了。一天以後,當一行人饑腸辘辘地回到市區,主辦方就迅速修改了規則:今後所有比賽都設在市內進行。但陸茗并沒有抱怨自己的遭遇。他目睹了最為壯麗的演出。某種意義上,他甚至感謝這次獨一無二的經歷,為他的非洲之行充盈了色彩。
不過眼下他卻懷着完全不同的心态。從回程已經用去的時間估計,他們距離市區尚有一小時的路程。盡管從這輛老舊車子的狀況看來,應該不算太遠,但這距離一定毫無懸念地超越了現代人的行走極限,如果不考慮他們一丁點食物也沒準備的話。天空陰沉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向地面發起突襲,攜帶着數以噸計的雨滴沖刷平原上的一切。陸茗從未在非洲遇見如此惡劣的天氣。他産生了錯覺,自己不是在陸地上,而是置身于海洋的一場風暴中,巨浪不斷拍打着船體,企圖将他瓜分,以教訓這群魯莽的闖入者。車身在暴雨的沖刷中危險地搖晃着,外面什麽也看不清。但車廂裏歡樂的氣氛依舊。突然一個人像想起了什麽,大聲向同伴宣布自己的打算後,人們紛紛支持。衆人從車尾挑出幾面結實的非洲鼓,将牛皮面拆開,包住鼓的邊緣。接着男人們脫去衣服,一個接一個地沖進雨中。有人拉着陸茗一同前往,但他吓壞了,用搖頭拒絕了他的好意。不一會兒,就有人捧着裝滿水的鼓回到車內。他把水罐遞給女人們,待她們喝完,就又捧着容器出去了。原來他們在蓄水。陸茗看不清他們的行動,但暢快的呼喊不斷從外面傳來,他們在接水的同時也在狂歡,享受大自然帶來的愉悅。
夜幕降臨時,情況依舊沒有好轉。看來他們只能寄希望于明天會有人來找他們了。車外變得異常寒冷,呼嘯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帶走土地中留存的濕氣,以及任何失去保護的生物身上的熱量。大家在車裏抱成一團維持溫度。陸茗被一個強壯的男人緊緊抱着,而他則抱着那個随行的女演員。姑娘的信念已經被摧毀,她在人堆裏哭個不停。此時陸茗想到了人類永恒的話題,不過這不是愛,而是死亡。他沒有想到蔣涵,他想到了昨天擁抱他的非洲姑娘。生命偶然的邂逅,帶給彼此的溫暖卻勝過主觀中認為的注定,如果相信瞬間的美麗勝過永恒,那麽生命在任何時候凋零,都能欣然接受。在廣闊的宇宙中,又有誰會在乎一個人的逝去呢?
第二天中午,總算有人找到了他們。盡管在野外停留的時間不長,陸茗對于獲救仍表現得欣喜若狂,他覺得自己已經積累了動人的故事,預備講給蔣涵聽,而除了她,他再也不舍得同任何人分享。
陸茗回到房間,發現于正還是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帶着失魂落魄的神色。他在愛情中迷失了。與米庫共度一夜後,事情沒有按照他預想的那樣,他已經不能全身而退。最讓他不能接受的是,他真的愛上了米庫。不僅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他的一切都愛她。這是以前不曾有的體會。這種轉變讓他害怕,即将分道揚镳的痛苦折磨着他的靈魂,而最糟糕的是,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他卻不能說服自己采取行動。這次陸茗覺得有必要問問他的情況,于是他小心地坐在于正的床沿,先是試探了他的呼吸,确保他還活着後,他問:“你這是怎麽了?”
于正沒有說話,好像在等待更有力的開場白。
可惜陸茗再找不到開場白了。他又提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發覺于正并不搭理,只能作罷。他迫切地需要一個果決的人解決眼下的難題。突然間他想到了唐黃。如果唐黃在這兒,他會怎麽辦?最後他意識到言語都是無力的,只有行動才能将于正拉離這種狀态。想到這兒,陸茗去接來一杯水,接着毫不猶豫地倒在了于正頭上。
多年以後,于正還會向陸茗提起那天下午的那杯冷水。那時他已經追随米庫去了日本,在米庫的劇團裏任劇團經理。陸茗只能從他寄回的明信片裏了解他的近況。有一次日本劇團巡回演出,于正專門在雨夜城設下一站。演出結束後,老朋友在過去常光顧的酒吧敘舊。于正與陸茗碰過一杯,但他并沒有喝,而是出其不意地把酒潑在了他臉上,接着哈哈大笑:“這是你潑給我的一杯水!”他們的友誼持續了很久,但潑水事件并不是促成長久友誼的原因。也許只是因為于正享受作為陸茗的導師帶來的優越感,而陸茗最後也坦然接受這種模式的緣故吧。
當于正再次出現在米庫門口時,她意識到某種變革已經來臨。他們走到了全新的狀态中。于正沒來找她的一天裏,她開始明白,這段感情即将結束。雖然她早就清楚會出現的結果,也準确預料到了于正終結他們關系的手段,但真的走到今天,她還是萬分痛苦,并強烈渴盼着感情還有延續的機會。她極力配合于正,就是希望他不要丢下她。如果不能通過言語傳達,就通過行動傳達。但她從未放棄希望。再次見到于正,她就像實現了夢想的小女孩似地緊緊摟住了他,真叫人心碎。接下來的幾天,他們每天都相守在一起。只是越來越沉重,也越來越悲哀。終于米庫的劇團完成了表演,大部分演員要提前返回,只留下團長等待結果。分別的那天裏,于正脫下自己戴着的翡翠,用非常清晰的日語對她說:“我會去日本找你的。”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兌現的諾言。
田雲對陸茗的悲慘遭遇動了恻隐之心。他從此不再要求他旁觀比賽。聽了陸茗的彙報,他表現出了強烈的危機感。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想了很久,終于從嘴裏蹦出一個詞:“精細!精細!”他決定把東方舞蹈的精細發揮到極致,用一種與非洲舞蹈全然不同的風格征服評委。經過仔細的排練,演員們的動作終于讓他十分滿意,而她們一個個看上去像極了打太極。“那究竟之前的演出是為了什麽呢?”姑娘們紛紛表現出不滿。有人甚至怪罪陸茗,如果他不把非洲舞蹈團的表演形容得如此傳神,她們就不至于再次遭罪。不過陸茗對此并不在乎。歸期已經臨近。眼看團隊一支一支地完成表演,好不容易就要輪到他們了。不過他不知道,在他回國前,還有嚴峻的考驗在前方等待。
他簡直想不到,曠日持久的比賽居然如此近在眼前了。這場景是如此熟悉,于正和他安靜地沐浴在閃亮的星辰之下,彼此想着心事。自從那晚和米庫度過了激情的一夜,于正就很少再與他分享故事。事實上,從此之後他就很少外出。他總是待在米庫的房間裏,陪她一起看電視。當得知日本代表團住的房間裏統統配有電視時,陸茗憤憤不平地說:“中國人居然刁難中國人,對日本人卻寬容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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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于正的立場改變了。此刻他只想多陪米庫呆一會兒,并不在乎其他事情。他們有時也故技重施,□□一直十分完美。不過于正對于細節絕口不提,就像陸茗舍不得把那場演出的細節透露給除蔣涵之外的人一樣。
原歸正傳。人們往往會記得許多往事的細節,卻不記得整體。記憶不是年鑒,它只挑選感興趣的片段刻在腦海。陸茗記得他們比賽的場地。就是那個後來改成露天市集的地方。商販還在不遠處叫賣,好奇的金發游客駐足觀望,有的甚至拿出藍色的美元,尋找一定存在于某處放錢的罐子。聽說西班牙街頭常有舞者跳鬥牛舞,他想不到有天他們也會成為人們觀察的風景。田雲強調他在追尋一種生活化的感覺,不過他的真實想法是宣傳東方舞蹈,所以不惜讓表演在市儈的鬧市舉行。他也記得自己是如何緊張萬分地盯着舞者的每一個動作,生怕她們出錯。他還記得評委們是如何擺出無比嚴肅的面孔,從臉上讀不到任何感□□彩。但沒有人用筆做記錄。每個人的大腦就是打分的儀器。一曲終了,旁觀者發出熱烈的呼喊,紛紛用各種語言鼓動她們再跳一曲。田雲适時地放起了夜上海,他舉起一只手向演員們比劃了一陣,示意她們繼續。
評委也沒有打斷他的意思。不過接下來演員們的行為誰也沒有料到。只見一個姑娘帶頭沖向田雲,把他拉進舞者中間。緊接着,他就像個玩物一樣被姑娘們随意擺弄。他臉上被抹上了紅豔豔的胭脂,黑色的西裝上則滿是粉底的顏色。有花兒從四面八方扔來,人們拍着手,大笑着觀看這場既像事先預備好、又像即興發揮的演出。評委們終于笑了。只有田雲的喊叫聲提醒陸茗,這不是事先安排好用來讨好評委的表演。但沒人理他。他們的比賽就在一片歡樂的海洋中落下了帷幕。
不過,黃勝對他們另有安排。比賽前,他沒向任何人透露過,也沒人仔細揣摩小冊子上列着的最後一項。直到某天晚上,他接到田雲的越洋電話,告知已經圓滿完成任務後,才告訴田雲,主辦方還安排了最後一項活動:跟随非洲居民體驗原始生活。而在此之後,當地劇團才會與他們一同回返。“你完成得非常出色!”黃勝對侄子說。“接下來所有演員可以回國了。你、陸茗、于正和何思遠則要留下來體驗非洲原始生活,然後同當地劇團一起返回。我這有份中文的活動細則,你看完後照做就好了,祝你們好運!”
接到傳真,就連田雲也被吓壞了:他們要同非洲居民在簡陋的村落裏生活一周時間。這下他終于明白機票上空出的一周時間是用來做什麽的了。“黃勝,你這個混蛋!”他忍不住罵到。想到不久之後,陸茗他們也會暗地裏這樣罵自己,他不禁嘆了口氣。
距非洲之行結束,尚有最艱難的八天時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