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于正對于後續安排并非表現出不滿。事實上,自從米庫離開,他對一切都抱着無所謂的态度,仿佛不會出現比此時更糟的情況了。陸茗熟悉這種狀态,就是他前段時間所處的那種。但他來不及幸災樂禍地将它稱為愛情對于正的懲罰,就被他的憂郁感染了。思念會傳染,從女人傳染到男人,再從男人傳染到男人。他再一次陷入了對蔣涵痛苦的思念,并且并不希望這份情感變淡。仿佛愛情真正的滋味是苦而非甜。接下來的幾天裏,他們團裏的演員回國了,各大劇團的演員們都回國了。印度人是最後走的,當陸茗在酒店的電梯裏再也嗅不出任何香水味時,他知道他們終于成了最後的停留者。不知為什麽,這家飯店少有游客入住。盡管城裏變得越來越熱鬧,他卻覺得越發孤單。除了于正,他再找不出第二個朋友,可這個朋友剛剛被愛情擊倒,正對生活恍惚着不知所措。而他最後發現,他自己的狀态也好不到哪兒去。
最後一支代表團的表演結束後的第三天裏,比賽結果公布了。主辦方竟然虎頭蛇尾地沒有安排閉幕式和頒獎典禮。不過就情況看來,似乎确實沒有必要安排這些,因為剩下的人寥寥無幾。陸茗看見名次,忽然覺得中庸之道似乎存在于世界各處:凡是參加比賽的一律有獎,而為了照顧遠道而來的參賽隊伍的情緒,越是距離遠的代表隊獲得的名次就越靠前。陸茗他們和日本代表隊獲得了并列第一名,印度代表隊則和土耳其人還有津巴布韋人分享第二名。為了突出非洲代表隊的實力,特等獎是一支非洲隊伍,翻譯成中文叫做“非洲之夢”。整個名次安排得天衣無縫,而這只會讓陸茗更加難過,因為這使他們前段時間的努力顯得毫無必要,名次早就定好了。
拿到名次的那天,田雲請剩下的幾位吃了一餐飯。本來這餐飯可以算到上次的幾位部長頭上,但他們明顯對墜落燈籠的事耿耿于懷,因而從那天起對田雲采取了不理不睬的态度。地點安排在熊貓飯店的餐廳。要不是田雲的邀請,陸茗簡直不知道這裏還能做出美味的中餐,一個月以來受到來自面包的折磨頓時煙消雲散。只不過這種狀态僅僅持續了很短的時間,随着最後一點米飯在他胃裏被消化,未來的殘酷突然在他眼前變得無比清晰。盡管他一直是孤獨的,從現在起他将真真實實孤獨地面對這無情無義的局面,好像藏在山洞裏的野獸,用焦慮消化肚裏的食物,又用同樣的情感想着明天的歸宿。至少明天不會悄無聲息地把我一口吞掉,最後他想。事實上,未來從來不會把你一口吞掉,經常發生的是過去将你逐漸蠶食,而未來只需咀嚼一番就能達到效果。
清晨,田雲把他們喚醒。盡管劇團的離去與陸茗他們并沒有關系,田雲還是堅持把他們從睡夢中叫醒。他們吃到了真正的豬肉培根,塗滿黃油的烤面包發出誘人的香氣。演員們興奮地圍在一起叽叽喳喳,好像搶奪盛宴的麻雀。其間有一位服務員送來一束玫瑰,讓女人們爆發出一陣驚叫。這是大家最興奮的一天。晚些時候,當演員們帶着行李坐上去機場的巴士,一輛怪裏怪氣的篷車來接田雲他們離開。這是非洲之夢的篷車。綠色的篷子上貼着一只獅子,在它身後還有兩條長長的長頸鹿。陸茗産生了一種錯覺:他們要參加馬戲團的巡回演出了。他預感當他朝車裏張望時,會看見關着獅子和老虎的鐵籠。黑暗中黃銅色的眼睛瞪着陸茗,強烈的惡臭和沉重的喘氣聲充滿了整個車廂。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把行李裝進車廂後,一雙雙眼睛開始友善地眨動,有柔軟的手臂将行李接過來,并引導客人們坐在空出的板凳上。接着車子發動,一路的煙塵完全掩蓋了行蹤。他們的加入猶如在咖啡中注入了冰塊,不僅沒有使氣氛變冷,反而使它更加融洽。有人敲起了手鼓,霎時演員們唱起了非洲歌謠。
這旋律讓陸茗覺得非常熟悉。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這與他唯一看過的舞蹈表演的那天裏,演員們唱的旋律相似。原來他去看的就是非洲之夢的比賽。他簡直不敢想象這種種巧合:他只看過一場表演,卻正好趕上了最精彩的一場,充滿曲折的經歷後,今天的相遇又将延續他們與非洲之夢的緣分。這多少讓他寬慰了許多。而那個藍色頭發女人的形象竟然無比清晰地出現在他眼前。
隐約中,城市的印記逐漸消退。陸茗感覺到他們又行駛在一望無際的戈壁中,雪山派出鷹作為信使,打探這群陌生人的消息。就在他以為還有很遠的時候,車子拐了個彎,唐突地停下來。
這是個自成一派的小村落。無比結實的石塊鑿成的磚頭歪歪斜斜地支撐起一棟棟小房子,屋頂則多半由粗壯的草莖覆蓋。高大的棕榈樹在庭院裏直挺挺地站着如衛士一般,依稀有紅色的花朵長在樹下。有一片并不茂盛的玉米地在村莊南邊,除此之外,周圍全是開闊的戈壁。湛藍的天空映襯白色的雪山,作為視線的盡頭。一下車,一陣強烈的風就迎面吹來,讓剛剛萌生的希望瞬間變得冰冷。
陸茗他們被安排在村子中央一所較大的房子裏。推門進去,陸茗發現它看似堅固的外表其實是假象,不然的話,也就不需要在屋子裏支撐起圓柱了。地下鋪着石磚,石磚上是各種獸皮。這樣的裝飾沒有起到理想的效果,因為這讓房子充滿了野獸的體氣,好像參觀動物園時一樣。這裏顯然沒有通電,大塊的動物油脂被浸在一個玻璃容器裏,接着從容器底部引出了一根燈芯。然而最讓陸茗驚訝的是,他居然沒覺得這裏比熊貓飯店差。
有四張床排列在屋子兩邊,而屋子中央則是一張桌子。田雲和何思遠選擇了左側的兩張床,陸茗和于正則選擇了右側。默默地收拾好行李,四人坐在各自的床上沒有言語,也沒有人外出。最後田雲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好不容易和非洲居民同住,大家出去體驗一下非洲風情吧!”見沒有人相應,他好像也是非常不情願地站起來,掀起遮門的毛毯出去了。瞬間許多灰塵在射進的陽光下飛舞起來。
當地居民用一頓豐盛的午餐招待了來客:半生的牛肉、烤白蟻、加了濃重香料的蔬菜、玉米面和水果。他們統統用手抓起粘稠的玉米面,拌着蔬菜送入嘴裏。田雲坐在村長身邊,可以看出他對眼前的食物恐懼萬分,但還是強作笑顏抓起一小把玉米面,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裏,最後實在推辭不過,還吃下了一把烤白蟻。這行為好像最終為他打開了一扇門。緊接着他吃了帶血的牛肉、鮮牛心,還吃了剛剛做好的烤蝙蝠,最後抽了一口遞過來的水煙,竟跟着大家跳起了非洲舞蹈。從他的行為,陸茗斷定食物裏是加入了一種神秘的藥,可以迷惑人的神智。等客人們喪失心智,就把他們都賣到遙遠的地方做奴隸。這故事他好像在某個神話故事裏聽說過。但是這些都沒有發生。第二天早晨,田雲又精神百倍地把他們從睡夢中搖醒。看他的樣子,完完全全沒有變傻,反而變得更有活力了。
只不過除了睡覺,實在無事可做。他們不可能一戶一戶地走訪這個村莊,而如果光從全貌參觀,他們已經完成了這個過程。每個人都對他們十分友善,小孩子好奇地打量他們,頭頂水罐的女人們路過也會報以微笑。非洲之夢的篷車不見了,也許他們去某處演出了。同樣消失的還有田雲,而陸茗怎麽也想不到,他居然跟婦女們在作坊裏染布。中午時分,田雲帶着滿手的藍色顏料回到家裏,才發現其餘三人還在昏睡。“你們!”他喊道。
“難道我要養着三個孩子嗎!”
有人端來食物。這是玉米面和炖蔬菜,還有盤白色的像米粒一樣的東西,大概是烤白蟻。四人在房子中央那張桌上吃完午餐,田雲催促他們外出,尋找能夠幫忙的地方。沒有人贊成,也沒有人反對。大家指望田雲的這種不人道的行為能得到老天的譴責。而在此之前,他們只有順從他的意思。
陸茗漫無目的地在村子裏閑逛。他看見了染布作坊,還有用羽毛制作工藝品的作坊。村莊雖小,去處卻有不少,只不過這些去處都不能消遣時光。正在他猶豫要不要直接走過去加入他們時,有人向他招手。這是一個包着頭巾的老年婦女。她在給一個木雕上色。當她看見這個年輕的小夥子時,她擱下了手中的畫筆,招手示意他過來。她需要端詳他。陸茗走過來坐在她對面的一張椅子上,不知做什麽好。而她并沒有要求他做什麽。只見她拿出一只鉛筆開始在紙上構圖,卻并不是畫他的輪廓。她在進行一次創作。她要把陸茗身上的氣息融入她的雕刻作品中去。
于是整個下午的時光都是在沙沙的鉛筆聲和雕刻刀剝落木屑的聲音中度過的。陸茗出神地看着她用堅定的手腕削去一塊塊棱角,形成木雕的雛形。他感覺很舒适,盡管他并不知道他是哪兒幫到了她。他的思緒距離一切都很遠。蔣涵好像是一段久遠的回憶,而雨夜城的生活在他腦海裏逐漸變得生疏。人的每一種情緒都有特定的氣味,只不過這種氣味是通過眼神,通過神态,通過動作散發出來的。這裏的人善于捕捉這種氣味,就像老婦人看出了陸茗的迷茫和不安。雨夜城的人們善于言語,卻不能從中捕捉到對方的心情。
在村莊裏的日子不算壞。陸茗甚至認為,這是他在非洲度過的最美妙的一段時光。當跳動的火苗熄滅,黑夜張開臂膀将他擁抱,給予忘憂的安撫;當清晨玫瑰色的朝陽從雪山升起,女人的拖鞋摩擦地面的聲音将他喚醒;當他坐在老婦人堆滿木雕的房間裏,嗅着桐油和咖啡混合的氣味,端詳已經逐漸成形的木雕,這一切都帶給他直達內心的寧靜。這也叫他充沛了勇氣,對未來的未知不再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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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他學到了雕刻技巧。她教他如何削木塊,以及如何給木塊打磨。最後,她拿出一盒顏料,細細地給木雕上色。等顏料幹透,她又在表面上了一層桐油。這是一尊人像雕刻。她将豹子的形象與人的形象巧妙地融合,在本來是黃色的人的皮膚上點綴了好些黑色的斑點。而細長的眼睛,平滑的面部使這件作品具備了亞洲人的特質。陸茗不能說這是按照他的樣子做出的人像,這一點也不像他。等木雕最終完工,老婦人小心地把它放在屋子的一角,然後起身拿來一套茶具,在一個杯子裏斟滿了異香的咖啡遞給陸茗,自己則點燃了一支煙鬥。從始至終他們沒有對話,但陸茗知道他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或者說,他在非洲的生活結束了。比起最初想到回歸那近乎歡呼雀躍的心情,此時他非常平靜。但他并非舍不得這裏。這是一種複雜而簡單的情感。複雜在于連陸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期待什麽,簡單則在于事實上,他什麽也沒有期待。
他居然認識了一些非洲之夢的演員。有一個足足有兩米的大力士,他的名字叫普羅米修斯。盡管他長得難以想象的強壯,不過他其實是個表演噴火的演員。陸茗見他在村子裏表演過一次噴火。他先喝下了半瓶略顯黃色的液體,接着點燃了一支火把,放在嘴巴前方。經過短暫的停頓,突然間,他噴出一股液體,引燃了火焰,猶如噴泉般湧出來,像爆炸一般壯麗。小孩子們尖叫着躲開落下的火焰,還有大人們為他喝彩。陸茗真覺得他像為人們帶去火種的普羅米修斯。
普羅米修斯有一個妹妹,就是那位藍發的少女。陸茗始終沒有弄清她的頭發是自然的還是染的,因為那藍色是如此純粹,連最靠近發根的地方也是藍色的。她有着很好的柔韌性。除此之外,陸茗還認得一位胖胖的演員,他能從喉嚨中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冒泡聲,好像抽起了水煙。他叫他咕嚕。他的種種見聞都暗示,非洲之夢更像一個馬戲團,而不是一個舞蹈團體。不過非洲之夢就是舞蹈團。
有天早晨陸茗醒來,發覺有些不對勁。周圍異常安靜,而前幾天的這個時候,總是有腳步聲把他叫醒。帶着好奇心,他起床撥開窗簾,發現街上居然一個人也沒有。似乎是某種召喚帶走了所有人。帶着一種恐慌的情緒,他慢慢地走過村莊的主幹道,一邊東張西望搜尋人的蹤跡。不幸的是仍舊不見一個人。在村莊東邊的盡頭,他終于發現了村民的身影。只見不論男女老少,一律靜坐在一片廢墟裏。他們都面朝太陽的方向,似乎在舉行某種儀式。但這儀式的具體方式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塵土中。這裏是曾異常繁榮的古代文明的廢墟。所有保存完好的建築材料都被村民拆走用來蓋房子了,剩下的只有較大的不便移動的巨石樁。當地人用靜坐的方式緬懷祖先,貼近自然。
歷史好像是循環。紅極一時的文明消失後,人們又從近乎原始的方式起步,追趕被落下的進步歷史,直到下一次的文明衰落。但似乎沒有什麽真正改變,就像嵌入房子裏的古老的石塊。看見如此多人靜坐在廢墟裏,對于陸茗來說是一種震撼,他也找了個空位子坐了下來。雖然是早上,太陽卻異常毒辣,數千年如一日的太陽穿透空氣,照射沒有任何遮擋的地面。但沒有人退卻,他們好像把這當成是承受祖先還沒有來得及接受的懲罰,這是他們的信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