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這是一段冗長的回憶。當他從中解脫出來,他開始懷疑自己心中是否尚存有柔軟的角落。盡管這與此段回憶無關。就像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境,無論是身在其中還是突然醒來,都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當陸茗坐在從非洲回來的飛機上,就有這樣的感覺。他如同一個參加春游的孩子,在中途偷偷開溜,自己探索了一番再跑回大部隊裏,卻發現大家在開心的聊天,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離開。登機前,他非常擔心非洲之夢的行李會被拒絕托運。巨大的藤編的箱子、籮筐,許多看上去已經千瘡百孔的行李,卻在無數次磨練中找到了始終保持整體的平衡。但他們都順利坐上了飛機。有他們同在,他感覺非洲之行尚未結束。只不過,關于故鄉的記憶在他頭腦中漸漸泛濫,尤其是他之前日夜牽挂的蔣涵。
黃勝在機場迎接他們凱旋。只不過他毫不掩飾對非洲之夢更加專注的熱情。當天晚上,陸茗毫無征兆地敲響了蔣涵公寓的門,可惜無人開門,她不在家。他在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一會,直到困意讓他幾乎靠在椅子上癱倒,他才起身離開。半小時後,蔣涵帶着慌亂的心情踏着陸茗離去的腳印,開啓房門。
第二天一早,蔣涵意識到大事不好。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在她覺得已經無法拒絕唐黃的時候,她幾乎是從咖啡廳奪路而逃,搭上一輛出租車。這過程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唐黃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當他看着車子駛離他的視線,他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姑娘真沒禮貌。他感到很奇怪,自己怎麽會喜歡這樣一個人,一個面對真情的告白選擇奪路而逃的姑娘。只不過,他忘記了、或者從來不知道,女人在面對愛情時往往是異常膽小的。
但後來唐黃并不傷心。他不認為這是他們倆關系的結局。相反的,這是一個開始。一旦蔣涵勇敢面對她的選擇,她就會回到他身邊。他把這一切設想得如此自然,完全忘記了自己生活在一個感性比理想存在得更加豐富的世界裏。他沒有浪費時間,他馬上又投身于修改自己的小說裏。
與此同時,蔣涵已經從對自己魯莽行為的自責中恢複了過來。事到如今已經無可挽回,兩人的關系不得不翻開新的篇章。她喜歡他,她心裏清楚這一點,但這種情感還不夠強烈,不足以讓她心甘情願地投身其中。事實上,盡管她一直用時間這個理由說服自己,除了她的初戀,她再也沒有異常心動的感覺,即使她一點也說不出來是為了什麽。最終她還是不願意承認,就算相處的時間再長,那種體會也不會突然複活。
整個上午蔣涵都迷失在各種設想中,但這些想法裏,沒有一個是擔心唐黃會生氣。中午的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了,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號碼。
她仿佛突然意識到,唐黃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再沒同她聯系過。眼下這個電話好像來自于很久以前,因為這是陸茗的號碼。從昨天收到他的明信片,到今天接到他的電話,算上昨晚唐黃突然的表白,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這算是某種巧合嗎?她必須在兩者中作出選擇。不知為什麽,比起唐黃的電話,她更期待陸茗的問候。
帶着對生活的熱情和感恩,陸茗用情緒感染了她。這次交談很愉快,陸茗說他仍忙于處理非洲劇團演出的事,但是希望晚上能見她一面。猶豫了片刻,蔣涵答應下班後與他一起吃飯。也許晚上會接到唐黃的電話,但是有什麽關系呢。她忘記了,當初她就是用同樣的方式對待陸茗的。
那晚上,讓蔣涵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陸茗變得又黑又瘦,但可以看出他為了這次見面做了精心的準備:剛剪短的頭發、幹淨的襯衣。他全身上下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情。他們聊起非洲的經歷,這簡直像為蔣涵開啓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這些美好的瞬間讓蔣涵産生了某種錯覺,即陸茗完成了一次脫胎換骨的轉變,這給她的內心帶來一陣觸動。臨走之時,陸茗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座非洲木雕,戲劇般地放在臺布上,用醞釀已久的嗓音對她說:“這是我從非洲帶回來送給你的。”
這是一座不大的人像。修長的肢體上點綴着黑色的斑點,細長的眼睛讓蔣涵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上去甚至有點像陸茗的樣子。這确實是份不錯的禮物,只不過蔣涵覺得她不能收下。她禮貌地把木雕推回陸茗一邊,說:“還是留給你做紀念吧,哈哈!”
這一瞬間,她清晰地從陸茗的眼神中讀到了絕望。好像一個賭徒把所有的籌碼壓在這輪,卻還是輸掉了一樣。
“這是我從非洲帶回來的唯一一份紀念品,希望你能收下。”陸茗堅持到。
“為什麽呢?”蔣涵反問他。
蔣涵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覺得自己是個壞女人。她不知道選擇誰好,在這種情況下,她揣着那座木雕,就好比握着點亮陸茗希望的燈籠。唐黃依舊沒有聯系她。想到這裏,她的心就難過地抽動起來。陸茗邀請她這周末去看非洲劇團的演出,她答應了下來,就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答應,就像不知道為何會莫名其妙地捧着非洲木雕,又心想着唐黃一樣。
從非洲回返的最初一段時間裏,陸明的确對蔣涵有所打動。随着時間的推移,蔣涵發現,其實他并沒有改變。除此之外,她感到了陸茗的步步緊逼。他太害怕失去她了,這反倒叫他更容易失去她。他試圖向她展示,自己身在非洲時的想念是多麽強烈,而這正是蔣涵不願意聽見的內容。那些漫不經心的話語,那些精心安排的會面,蔣涵簡直可以看見陸明那顆可憐的心髒是如何脆弱地顫動,因為不能進一步接近而産生的絕望。當她的心終于對陸茗失去希望之時,她投入唐黃懷抱的日子就不遠了。
當女人的心對你漸漸變冷,這種變化是顯而易見的,只不過從來沒有男人願意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轉變,即她已經漸漸地不愛你了。他會死死抓住女人所剩的溫情,用假象欺騙自己,只要還有一點機會,他就不會放棄。只不過當他采取此種玉石俱焚的方式時,只會增添他悲情的成分,絲毫不會幫助他贏得愛情。
Advertisement
唐黃終于屈服了。他決定不再等待蔣涵做出選擇,而是勇敢面對。只不過他錯誤地認為蔣涵是真的不喜歡他,而他能做的就是向她解釋一切後轉身離開。一天下午,就在唐黃回來後不久,唐黃捧着一束花出現在蔣涵所在報社的樓下。那是一束金黃色的太陽花。蔣涵的眼神觸碰到他時,她只覺得心頭一顫,伴随着暖流擴散到她的臉頰。她沒料到的是,唐黃微微顫抖地把花送到她懷裏,然後說:“很抱歉,我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接着居然頭也不回地走了。
每到這時,蔣涵都忿忿不平,為何總要自己出面解決危機。短暫的猶豫後,蔣涵終于叫住他:“你為什麽送我花?”
唐黃仿佛很不情願被叫住,他轉過身,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你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情呀。”蔣涵接着引導他。
這下輪到唐黃漲紅了臉,他摸摸鼻子,撓撓後腦勺,卻仍擠不出一句話來。蔣涵意識到,他是真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于是她只好接着說:“如果我們還能見面,我會很高興。”
此後,他們的關系又恢複到了從前。兩人時而一起品嘗咖啡,時而讨論歷史,但他們都對之前發生的事保持緘默。這整件事對唐黃來說都充滿了莫名。他不敢再越雷池一步,而他也實在說不出,自己究竟是為什麽具備了超凡的耐心,以至于仍願意與蔣涵維持着若即若離的親密關系。
陸茗慢慢發覺,蔣涵喜歡的人是唐黃。他開始揣測在他離開的一個多月裏,他們兩人發生了什麽。他試圖用漫不經心的問題試探唐黃,他常常在蔣涵面前提起唐黃,但他最終沒有打探到有價值的信息。
最後陸茗想到一個主意。非洲之夢的那場告別演出,他同時邀請了唐黃和蔣涵,并讓這種安排一點也不刻意。那時蔣涵已經與唐黃講和,感情處在在逐漸升溫的階段,但他們努力表現得像普通朋友一樣,出于所謂的周全考慮。多虧了演出嘈雜的環境,他們并沒有許多交流。演出進行到一半,正當火烈鳥變成的女人被村名綁在柴堆中央,蔣涵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她在黑暗中握住了唐黃的手。唐黃的手掌汗津津的,指尖是冰涼的。他好像很不好意思,迅速在褲子上摩擦了幾下,然後準确無誤地握住了對方的手。他們早就在等待這一刻,沒想到第一次牽手會發生在另一個愛她的人面前。
不幸的是,這一輕微的舉動還是被陸茗看見了。借着閃爍的燈光,他們的剪影深深地印在了他眼中。與其說他不願看見這些,不如說他一直在等待這些跡象,好證明自己是真的失敗了。他沉默了好久,連演出結束的時候也不願說一句話。他不想迎合歡樂的氣氛。倒是唐黃非常不知趣地一直與他搭話,從非洲見聞,到演出風格,這些陸茗只願意與蔣涵分享的經歷。就連蔣涵也沒有發現,他是真心誠意地關心陸茗的生活。
接下來的事情就如同水到渠成一樣自然而然。盡管陸茗感覺自己的希望越發渺茫,他還在等待最後一擊。六月即将結束的時候,他得知蔣涵終于做出了選擇。這沒讓他傷心,相反的,他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愛一個人是種負擔,如今他終于可以卸下這個包袱,走向旅行的終點。只不過他從未真正放下這段感情。有很多事實可以證明這一點,比如他從未因為失去蔣涵而傷心欲絕,躺在床上寧願死去。如果一個人不能就一種轉改抒發真實的情感,就代表他永遠也不能從中解脫出來。
唐黃履行了他的承諾,他在努力讓三人成為朋友。對此最難接受的是蔣涵。她沒法裝作什麽也沒發生一樣和舊情人相處。但唐黃說:“如果你不能面對自己的內心,就不能面對一切。”盡管蔣涵同意他的說法,但這種說法似乎和此事毫無關聯。而且事實上,她是個膽小的女人。為了唐黃她在不斷克服自我,只因為她非常愛他。這種尴尬一直到陸茗和李小曼成為情侶後才有所緩和。不過,這也許只是時間的作用而已。
蔣涵不得不承認,比起戀人,唐黃似乎更适合朋友的角色。這是一段颠倒邏輯的情侶關系。如果要形容它,就像一片灑滿陽光的雛菊田,靜谧、樸實、真摯,卻沒有屬于情侶私密的角落。雖然這是蔣涵一直憧憬的精神境界,這也并沒有顯得十分美好。原來戀愛是件很累的事。小事變成了大事,彼此變成了一切。對此最不能适應的是唐黃,他不得不考慮和在意他從未想過的事情。兩人就像綁在一起玩“兩人三腳”游戲,卻總不能做到步調一致。只不過蔣涵比唐黃樂觀一點,當唐黃在苦惱自己的行為時,蔣涵在為他的進步感到欣喜。
陸茗在經歷一段艱難的時光。作報告,安排演出,宣傳策劃……鋪天蓋地的事情讓他忙昏了頭腦。所幸的是,非洲之夢的所有演出都非常成功。這在某種意義上挽救了劇團,雖然他不知道劇團的生意已經獲得了挽救。看過了非洲演員奔放的舞蹈,人們突然又對舞蹈劇燃起了熱情,加上黃聖花錢雇小報記者寫的專欄,雨夜城舞臺劇的聲望可謂空前暴漲。非洲之夢走後,田雲适時對劇目進行了調整,不僅有完美複制非洲之夢的舞臺劇,還有他突發奇想讓演員們在傾盆而下的大雨中跳舞的劇目——就是現在彩虹劇團最為出名的那個——都獲得了熱烈的反響。直到兩個月後,人們發現再也沒有非洲舞蹈的靈魂存在于演員們的肢體中,從屋頂傾瀉而下的流水不過是噱頭,這場熱潮才算過去。
如果這一切能在艱難歲月中帶給陸茗一絲安慰的話,那便是這些成就都是他創造的。何思遠在另謀出路,于正居然開始學習日語,看來他打定主意要去日本了。他與黃聖的溝通取得了進展。黃聖幾乎已經答應安排他與日本劇團合作,因為據他吹噓,他一直與米庫所在的劇團保持良好聯系。而事實上,于正成功了。後來彩虹劇團真的與日本劇團有過幾次交換演出,而他也趁着這個機會在日本劇團裏謀得一職,最終去往日本發展。黃勝少了一個需要操心的人,于正也終于和米庫走到一起,可謂雙贏的局面。
非洲熱潮逐漸褪去之時,也是他終于可以把每天想念蔣涵的時間省出來之時,這對他是莫大的恩賜。只不過他把這些時間花在了打開一瓶瓶烈性啤酒上。當世界變得朦胧,它也變得更加美好。他從來都是用這種方式派遣煩惱,直到他幾乎能從酒瓶中嘗到嘔吐的味道,他才終止。只是他從未喝醉過。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在家獨酌,然後在淩晨六點半準時起床,換掉一身衣服迎接雨夜城濕漉漉的朝陽。
這次挫折帶給陸茗一種轉變,即他渴望追求人生的真相,在遍嘗人生經歷後獲得純粹的信仰,讓他能夠真正平靜。就像渴求知識的浮士德,就算與魔鬼做交易也在所不辭。他需要許多答案。他放任命運将他帶向未知,并帶着好奇的心思,想要看看上天對自己還有哪些安排。不過促使他轉變的,還有一個契機。
七月的一天,黃勝神秘地把他請進辦公室,沒有和他談劇團的事,倒是說起了章桓,這個幾乎讓陸茗忘記的奸商。當他聽見這名字時愣住了,黃勝卻以為他是在裝傻,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快。事情是這樣的:陸明走後,黃聖成功地和章桓做起了生意,定期把演員送到他那兒,以獲取可觀的出場費。但他漸漸意識到,他不能直接負責這種生意。他必須尋到一個容易控制的人接管。陸茗當然是不二人選,只不過無論是黃聖,還是章桓,都低估了陸茗的野心——他與魔鬼合作,最終希望變成比魔鬼還厲害的魔鬼。
很難判斷陸茗是出于什麽想法接受了這個差事。但他把它诠釋成屬于自己的崇高使命。如果能達成目标,通過什麽方式都無所謂,只要心中是光榮的。他們談話結束時,黃勝問他:“你需要助理嗎?我可以在劇團裏給你安排一位助理。”
于是陸茗說出了他想起來的第一個人:“那就安排李小曼吧。”
回憶幫助他整理思路,他突然發現,小曼是他心中僅存的柔軟角落。她是支撐他走過肮髒世界的理由。比起他,她簡直是天使。只不過,那時的他沒有發現,自從他們第一次相遇,小曼就愛上了自己。而他,直到一年之後才有所覺察。他不斷回味兩人共事的那段歲月裏,小曼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敲響辦公室的門,又是如何惶恐地帶上門。就這樣她來了又去,留下一團凝固的辦公室的空氣,寧靜的下午到六點鐘她關上隔壁的門作為結束。回憶都變得鮮活起來,他回憶起她給他端來家鄉的神秘的紅茶,她怯生生地向他彙報,念錯字的時候,她抿緊嘴唇的樣子。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覺,她的羞澀。因為她本不是個羞澀的姑娘。
他愛上她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因為那時,他覺得他不可能再愛上別人。這不算對蔣涵忠誠,而是對自己的忠誠。但他終究需要撫平傷口,盡管他并不承認自己受了傷。這種需求演變成了對小曼自尊的壓榨。他在這種發洩中尋得了自信,得到了滿足。也許他從未真正愛上小曼,因為他沒有見過她真正的樣子。但已經太遲了。他瞬間就失去了兩個女人,一個是他不願舍棄的,另一個是他不能舍棄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