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清晨六點半,是李小曼起床的時間。無需鬧鐘,她總能準時醒來。像一種奇妙的力量存在于她體內,這力量甚至能滲透進她的夢裏,告訴她時候到了,該起床了。而當她從夢中被喚醒,通常距離六點半還有五分鐘時間。自從與陸茗分開,她一直遵循早起的作息。接着,晨練,洗澡,聽電視,吃早餐,一切度過時間,好讓她在八點半準時出門去上班的事情都做。內心的痛苦已經逐漸被她利用,化作推進自己向新生活邁進的力量。她還能清楚地記得離開陸茗最初的幾天,她簡直不成人樣:

活像中世紀修道院裏發瘋的修女,幾乎要把手腳綁起來,才能不去接陸茗的電話。她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希望像生命垂危的病人一樣意志模糊。但不幸的是,她的意志卻十分清醒。盡管,這一切是自己精心計劃的,但真正走到這一步,她還是痛苦地要命。好在有充足的時間和空間讓她緩沖:她已經事先把所有的東西搬出了居所,一部分存在地下室,一部分搬到了孫雪喬家裏——也是她在最初幾天呆的地方。她早已向單位申請了調動,還有一周才會進入新的單位。作為她的情感疏導師,孫雪喬的任務就是幫她執行她的計劃,即阻斷一切與陸茗的聯系。孫雪喬出色地完成了這個任務,閨蜜在情感問題上倒是異常狠心,甚至超過男人。無論李小曼怎麽掙紮,也沒能與陸茗取得聯系。接着,無休止的咒罵、規勸、談心。小曼覺得自己已經口幹地無法張開,但每當一陣難過湧上心頭,她又會如同忘記了她們之前取得的成果一樣,重複一遍幾小時前她剛說過的話。最讓她痛苦的,不是自己的感受,而是想到陸茗此時的感受,想到他焦急地像個瘋子一樣沒頭沒腦地尋找她,将一切置之度外。每到這時,孫雪喬都會按照吩咐對她說:“不要忘記他的謊言!”

所謂謊言,是陸茗從未向她說起過,他以前追求過蔣涵。如果僅僅是這樣,她完全可以在大發一頓脾氣後與陸茗重歸于好。她隐隐感覺陸茗從未放棄過對蔣涵的追求,他的心始終留有一個房間,一個專門為蔣涵設置的房間。就連她也無權知曉。倘若如此,也許他從來就沒愛過她,也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昭示了他深愛着蔣涵、而不愛她這個事實。她開始明白,陸茗為什麽避免自己與蔣涵見面,并巧妙地抹去刻意的痕跡;她也逐漸體味到,每當陸茗的眼神觸碰到蔣涵時透出的憂傷;還有唐黃,她看得無比清楚,他是陸茗崇拜的人。如果不是崇拜,他可能會毅然決然地斬斷與兩人的關系。這種關系突然變得無比複雜,她說不清是出于什麽情感讓陸茗和唐黃成為了莫逆之交,同時依舊愛着蔣涵,還有——與她厮守。屈辱,她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屈辱。第一次從蔣涵口中無意得知這個消息,她簡直震撼地說不出話來。倘若不是蔣涵的婚禮,她恐怕永遠也不會有機會與她單獨相處,也就永遠無從得知蔣涵與陸茗的歷史。但越是屈辱,她就越是要忍受,這是她獨特的報複方式:絕不是一次天翻地覆的争吵,也不是數次的冷戰,而是叫陸茗遠遠地看着他曾經那麽輕易就能得到的東西,如今無論有多麽懊悔,多麽努力地付出血淚,除非自己回心轉意,否則絕無法得到的可能。而到頭來,還是要咬着牙走這條路。這也是唯一的方法,證明他對她的愛。如果他曾經愛過她的話。

這個計劃是慢慢醞釀成形的。她一面不動聲色地觀察陸茗,一面安排自己的消失計劃。那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随着時間的推移,這決心愈發堅定。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女人柔軟的心竟然能變得如此堅硬,竟然能如此條理分明的、精細地考慮每一個細節,而這一切,竟能一直瞞着所有人,直到婚禮的最後一刻,陸茗也沒有發現李小曼在暗中觀察他,仿佛是她最後一次給自己回心轉意的機會。可惜的是,已經沒有回轉的餘地。陸茗的态度終于在她面前暴露無遺。

只有孫雪喬知情。沒有她的話,這個計劃也無法實施。小曼料定她會因為堅持不住毀掉整個計劃,于是她選擇最初的幾天在孫雪喬家度過。但這一切的意義是什麽呢?她究竟是為什麽要通過如此殘忍的手段獲得答案呢?經過幾天痛不欲生的經歷,她說服自己,這是一場游戲,如果陸茗不能通過的話,不安定的因素就永遠不會消除,因而,她的所作所為都是值得的。

想通之後,她恢複得很快。全新的作息時間,全新的穿衣風格,全新的發型,她感到從內而外的、從未有過的解放。此刻自己的生活正走向新的頂點。當她覺得自己恢複地差不多、足夠重新面對陸茗時,她開始按照計劃一點一點從他手中奪回主動權。報複的時候終于到了。

讓故事繼續下去,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如果不了解陸茗的心路歷程,我們恐怕永遠無法揣測,荒誕游戲背後的真實性。雖然陸茗是在何時對小曼真正投入感情已經不得而知,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但絕不是他向黃勝建議,讓小曼做自己助理的時候。那時的他在尋找另一種人生意義,以便在戰場上存活下來,以便讓自己覺得并非一無所有。

再次見到章桓已經是十月份,石山城的秋天總是來得特別快,一夜的秋雨橫掃過城裏為數不多的大樹上的蟬聲,瞬間讓空氣寫滿了落寞。章桓穿着一件棗紅色西裝,用很響的聲音吮吸了一口茶,然後劈頭蓋腦地向陸茗噴出一陣吸煙的口臭。這無疑讓陸茗對他的印象壞到了史無前例的地步。他們約在章桓所謂的文化公司見面。這是間很小的公司,而且無處不給人一種随時準備逃走的預感。如果陸茗沒記錯的話,他清楚地瞥見了幾個熟悉的身影,這些人曾屬于他們的劇團。這一切與他曾定義的成功相去甚遠,但現在看來,這真是劇團極為輝煌的一段時光。只不過對此知情的人都選擇了隐瞞。

“這是?”章桓看着李小曼,帶着古怪的口氣詢問陸茗。從陸茗走進這間辦公室,章桓就展現出了咄咄逼人的姿态。他指望通過這種态度傳達出自己絕對的主動權。他甚至不用假裝關心陸茗的近況,而是直接擺出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簡單寒暄後就推辭說,接下來要見客戶,于是早早打發他們離開。但陸茗并沒有氣惱。他早就做好了打算,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再多的羞辱也會忍受。他對李小曼說:“不久之後他就會知道我的厲害了。”

然而讓章桓領教陸茗的厲害是一年以後的事情了。在他接手時,這生意已經趨于成熟,讓陸茗的發揮空間十分有限。而且他明顯看出,劇團處于劣勢地位。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演員偷偷溜到章桓這邊,成為他“正式加盟的模特”。他們的資源正在一點一點被抽幹。黃勝對此不聞不問,只是用大量招聘的演員補充這些空缺,有時他甚至直接招進些除了漂亮而毫無舞蹈經驗的人,就是為了送去章桓那邊。但他漸漸尋到了對策。每次演出後,他都親自收下薪水,然後只把很少的一部分發給演員,剩下的作為“保證金”存起來,按月定期發放,但絕非按照平均的額度。他給更乖巧的演員發更多薪水,并且故意當着她們的面一個一個地發薪。有時他自己不方便收錢,就叫李小曼代勞。恐怕她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了。

計劃大體如此,實施起來還是花了他不少功夫。他要準确把握每一絲風吹草動,一旦私下有人不滿,他就采取分化手段将她孤立起來,以避免消極情緒在演員中蔓延。憑借敏銳的洞察,他成功挫敗了不少的密謀,而李小曼更是不遺餘力地為陸茗提供情報。在他們倆的手腕下,這個組織的控制權漸漸回到了他們手中。但陸茗常常擔憂章桓會找到替代品,把他們一腳踢開。他想了很久,決定打造一批專門針對章桓的演員。為了實現這個目标,每場演出他都會坐在吧臺邊,一邊仔細觀察表演,一邊偷聽顧客們的談話。如果一個人肯花如此多的心思在一件事上,他必然能掌握它的每一個環節,甚至超出事情本身的因素也能把握。他把自己的觀察總結成報告,定期給演員培訓,甚至把建議精确到每一個人。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這些努力帶來了巨大的成效,章桓對劇團始終保持着贊不絕口的評價,無論是真心的還是假意的。只不過陸茗心裏清楚,他并不需要章桓的首肯。種種跡象表明,他可以對自己階段性的工作表示滿意了。

這個計劃還有個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讓章桓覺得,一切都沒有變化。為達到這個目的,陸茗煞費苦心地避免章桓與演員的接觸。他全程都陪着章桓,不讓他有機會和演員們獨處。如果他想要女人,陸茗會給他特別安排,但絕不是演員中的一位。起先章桓确實覺察到了陸茗的花招,但他認為這小子絕不足以對自己構成威脅,也就沒放在心上。

表面上看來,章桓還是這樁生意的老板,但陸茗已經摸清了所有套路,同時掌握了安排的主動權。他仍舊對章桓保持着恭敬的态度,而且從不多貪一分利益。後來章桓主動增加了陸茗的分成,他以為他只是要錢而已。其實不然。自從那天他從章桓的辦公室走出來,他就發誓要拿下石山城的天下,以此維護他失去的尊嚴。這是一個把尊嚴看得比生命更重的男人。為了這個宏偉的目标,他可以不斷游走在聲色場所,說着違心的話,兩面三刀地應付各色生意人,卻保持內心的絕對寧靜。

他說不清自己撫摸過多少女人的身體,吻過多少女人的雙唇。但這些感官刺激卻沒有帶給他美妙的夢幻,不過都是逢場作戲而已。被酒精浸潤得冰冷的唇接觸在一起,就像貼在肥厚的蟲子身上,這便是陸茗真實的感受。但他從未跟女人上過床。在他看來,似乎這也沒什麽樂趣。其實他只是不想把身體浪費在這些毫無價值的女人身上。這是他對蔣涵的忠誠。

他從未對小曼有過分的要求。每次都是他只身前往,然後小曼開車載着爛醉的他回到賓館。坐進車子的時候,他總是對她說:“這是為了更高的目标。”但他沒有向她透露過“更高的目标”具體指什麽。

黃勝也對□□毫不知情。他按時收錢,然後對一切保持不聞不問的态度。不過他漸漸發現,沒有演員辭職了。但僅此而已,他盡量撇清與這樁生意的幹系。有了這筆收入的支撐,劇團得以走出困境。田雲組織日常訓練和演出,于正似乎真的謀到了日本劇團的合作,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運轉着。當他不用為每場演出的收入發愁時,他開始考慮未來的出路。呆在劇團絕非長久之計,這裏是個會讓自己越陷越深的泥潭,尤其是目前劇團一半的收入是來自夜總會走秀和拉皮條。最終他把眼光投向了省文化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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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茗把大部分時間花在了明争暗鬥上。他發現自己對此頗具天分,這股陰暗的力量原來一直存在。而他也不止一次問過自己,他的歸宿就是做個了不起的皮條客嗎?後來他總結道,既然魔鬼已經被釋放,就姑且聽之任之吧。如同浮士德最終贏過了魔鬼,他也會找到辦法的。在外拓展疆土的那段時期,陸茗與蔣涵他們的聯系甚少,或許是他羞于教她知道,他在幹着什麽勾當。想到已經有了一個可靠的人陪在她身邊,他竟感到了莫名的安心,只因為他們不會突然從他的世界消失。關于蔣涵的事,他都是從王一凡口中得知。有時他們一起喝酒,有時他們一起去夜總會觀看表演。王一凡從沒問過他任何問題,陸茗姑且認為這是一種支持。他有時會詢問王一凡的建議,而他也從未讓他失望。王一凡就像阻止他走向崩潰的剎車,當然李小曼也是,通過另一種更加默默無聞的方式。盡管見識到了陸茗無比陰暗的面目,她依舊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

十二月帶來了寒風和墨點獎的結果。唐黃獲得了銅獎,排在最後一位。這無疑叫他十分氣餒。這是他第一次遭遇現實無情的否定,因而産生的影響更大。“或許我不該從事寫作。”他對蔣涵說。蔣涵對他無端的全盤否定非常不滿,她解釋說想要獲獎除了作品本身,還有許多因素。作為一名新人他的表現已經非常不錯。但唐黃打斷她說:“對于我最大的否定就是別人在慶祝我眼中的失敗。”

不久之後,蔣涵收到了好消息:米亞加德之環可以出版了。而唐黃堅決謝絕了這個機會。在他看來,即使出版了也不會受到多少關注。無奈之下,蔣涵只得瞞着他偷偷出版了幾千冊。她覺得無比委屈,自己怎麽做也不能讓唐黃滿意。大概這就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她之前也是個憧憬完美的人,正是這個原因讓她愛上了另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只不過從此以後,世界處處都顯出了心碎的差強人意。約會的時候,為了尋到理想的餐廳,唐黃會拉着她走上很久很久,而這種地方又往往被人捷足先登。兩人的交談又往往落于日常瑣事。“為什麽就沒有一件事能叫我完全滿意呢?”唐黃總對蔣涵這樣說。盡管他不是指責蔣涵,但她還是把這些話照單全收入心裏。戀愛的樂趣正在飛速消退,兩人的關系幾乎讓她窒息了。與此同時,唐黃也有這樣的感覺。明知道平淡和庸俗無法避免,為何還要愛上一個人呢?他産生的疑問大于收獲的肯定。有一次他忍不住向王一凡請教。王一凡耐心地聽他說完,然後只對他說了五個字:“你們上床吧。”

于是時光不緊不慢地流逝着。春節之前,于正參加了日語考試,當然是以慘敗收場。不過作為一個小插曲,陸茗并不關心。次年六月,于正通過了日語二級,而緊接而來的七月帶來了日本劇團的消息:他們已答應同彩虹劇團合作。于是劇團的經理們急忙從一堆爛攤子中抽身出來,迎接日本劇團的到來。這是大家都始料未及的狀況。就連黃勝都暗自覺得,放在這個自顧不暇的時期,和日本劇團合作簡直是浪費時間。“一定要在這個時候嗎?”他甚至當面對于正說。

從春天到夏天,劇團的生意雖然大有起色,卻在堕落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多半是得益于陸茗的努力。二月的一天,當人們從新年的腦滿腸肥中逐漸清醒,陸茗發掘了新的商機。他在一場演出中結識了另一家夜總會的老板。盡管章桓在排除競争對手的方面做得萬無一失,但還是有疏漏的時候。此人除了頭銜比章桓更多更響亮外,與章桓無異。除去毫無新意的對話,陸茗發現了一個一直被忽略的問題:為什麽要在章桓這一棵樹上吊死呢?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與別人合作。這個想法叫他又一次膨脹了起來。

最終流程是這樣的:陸茗把一批演員裝上大篷車,然後在石山城外把車停下,等待分屬不同夜總會的卡車把演員們分別帶走,等演出結束再用同一輛劇團的大篷車運回。如果演出是同時進行,章桓就不會發現自己的演出不是獨一無二的了。陸茗還叮囑他們在宣傳上盡量做到含糊其辭,因為出于“安全的考慮”。那麽最後還剩一個問題:如何讓他們在送回演員時不至撞車。約定時間肯定不行,誰也無法預料演出何時會結束。陸茗計劃了好久,也毫無懸念地攻克了這個難題。他叫司機在演出結束後把演員運到不同的賓館,等她們被全部運達,再用秘密的貨車分批把她們送到城外劇團大篷車所在的地方。過程雖然複雜,事實證明确實是十分安全。雖然會場增多,陸茗還是沒有放松監督。他獲得了王一凡和于正的幫助,王一凡監督一個會場,于正監督一個會場,李小曼監督一個會場,他坐鎮章桓的會場。一晚四場演出,從未超過這個數量。除此之外,白天的活動他只與章桓合作,因為白天想要神不知鬼不覺實在太難啦。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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