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這個計劃看似漏洞百出且危機四伏,但從開展九個月以來,居然進行地出乎預料的順利。章桓不是個聰明人,他對賺錢以外的事概不關心,所以遲鈍得很。而且陸茗對此異常小心謹慎。每次活動前,他總是反複确定安排表,反複叮囑于正他們注意事項。他一定要一分一秒都按照計劃才能滿意。大篷車司機抱怨他的安排太複雜,以致他每次都記不住什麽時間會有誰來,演員們則覺得驚險刺激,一鑽進篷車就興奮地交談起來,只留下四位監督員在前排沉默不語。這種沉默保持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他們下車後,王一凡拉住陸茗,悄悄問他:“你為什麽選李小曼啊?”

陸明不知如何回答。“是一種偶然吧。”他最後回答,然後深沉的睡意讓他恢複了沉默。

從那時起,王一凡就猜到了李小曼對他的愛意。并不是眼神或肢體的流露,那些流于膚淺的猜測。他只是覺得,沒有女人能挺過那些場面,除非她是為了一個人而堅持。她完完全全不該承受這份壓力,但她選擇了悄無聲息地接受,甚至叫陸茗忘記了她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單純的小姑娘。可惜陸茗已經把身心撲在了他所謂的事業上,剩下為數不多的還在蔣涵身上,已經沒有精力注意小曼的一舉一動。

陸茗想到一個美妙的比喻。他把自己比作鯊魚。這個海洋的霸主只有不停歇地游動才能讓自己不致沉入海底。他不能停頓,如果要保住自己的成果。只不過他對自己的估計過于樂觀,稍不留意,對手就能置他于死地。随着生意的擴大,他開始考慮在外新建據點。地點就選在青湖城。章桓尚未掌握青湖城的生意,這無疑是自己的機會。有了這個據點,他也不必每次都把演員運回雨夜城。主意打定,他就開始物色場所。五月初,所有準備工作都已就緒。待到這時,他才告訴黃勝自己的決定。似乎是頭一次,黃勝意識到這個小夥子的權利太大了,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他私下裏幹的勾當完全不得而知。這更加堅定了他離開的決定。雙方都在争分奪秒,搶占尚能搶占的資源。

據點在青湖城設立後,陸續接到了幾筆宣傳邀請。都是些陸茗沒放在心上的生意。當時的局面可謂一片大好,章桓還蒙在鼓裏,被競争對手無傷大雅地分去一杯羹。青湖城的市場也頗具潛力。反正陸茗已經放棄了劇團的底線,沒有他不能參與的生意。後來他覺得有必要成立一個機構,于是也學着章桓的模樣偷偷地注冊了一個空殼公司。接着他把一些演員升級成經理,開始和黃勝分庭抗禮。只不過從章桓那兒獲得的報酬還是如數上交。

只不過管理一家機構并不像他想的那麽容易,何況他在劇團還兼有一份工作。他不曉得演員們就像一顆顆定時炸彈,說不定哪天就會将他的努力毀于一旦。他的日程是這樣安排的:星期一,到劇團報道,下午帶着演員們前往青湖城,晚上培訓她們;星期二,把演員們分派到石山城的兩家夜總會,當晚把其中的一半帶回彩虹劇團,另一半載回青湖城;星期三,參加劇團排練;星期四,從青湖城和雨夜城調出大批演員,參加盛大的夜總會狂歡,然後如數返回青湖城總部;星期五,把演員全部帶回劇團;周末是機動時間,一般章桓會安排場白天的宣傳活動,這是陸茗唯一覺得光明正大的時候,那麽他可以借此機會在後臺休息片刻。星期天晚上照例是培訓。就這樣從五月堅持到八月,從未有過例外。

經過商定,日本劇團會在這一年結束之前和彩虹劇團同臺表演一場歌劇,所以從九月起,劇團的一切事務都暫停,全心全意為演出做準備。為此陸茗很是不快。這意味着他要幾乎暫停所有業務,每周的活動僅剩在章桓夜總會表演的一場。他委婉地表達給黃勝,如果不保持合作,失去市場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如果章桓找到別人,從此以後這條財路将被永遠封閉。

“你忘記了劇團的本職工作了嗎?這裏是高雅藝術雲集的地方,不是紅磨坊!”黃勝用生硬的口氣回答他。從幾次的排練結果看來,這些演員已經徹底被夜總會的氣氛腐蝕了,只剩下□□的身姿和妖豔的裝束。他之所以如此生氣,是因為這場演出關乎重大。他邀請了文化局的副局長觀看表演,如果一切順利,那麽,終結這段不堪回首時光的機會就到了。只有何思遠知道黃勝的主意,因而他得到的命令是監督陸茗,不讓他做出越軌的事。就像鯊魚被鐵網攔住,越是掙紮就越是難以掙脫。最後陸茗只能屈服了。他暫時關閉了公司,指望演出結束後東山再起。

八月中旬,于正終于再一次見到了米庫。她是陪同劇團經理與彩虹劇團協商合作事項的。我們總以為久別重逢的戀人會表現地異常興奮。實際上,他們只會像老朋友一樣寒暄,然後沉默一陣子,接着又同時開腔。不過這時于正已經可以用日語與她交流,而米庫竟然也掌握了幾句中文。盡管所有人都知曉這段戀情,白天他們還是要坐在一張圓桌前像模像樣地讨論細節:于正負責翻譯,田雲負責具體實施,最後大家等着從黃勝嘴裏蹦出的“好”、“不好”以及“簽字”。陸茗被排除在外,為了特意體現對他的排擠,黃勝指派小曼做會議記錄。于是全劇團有用的人裏就剩他沒有真正參與談判了。

到了晚上,于正總會帶着一束玫瑰敲開米庫的房門,而按照米庫的心情,她會穿着不同的衣服迎接他的到來。在她開門前,于正就已經猜到了今天她對他的想念程度。如果她立即開門,說明她今天對他一般想念;如果磨蹭一會門才打開,說明她今天對他非常想念。他們不是每天都翻雲覆雨。有時他只會和她喝上一杯,然後在午夜之前離開。在于正看來,□□不是占據他情感的全部。而且他已經可以和米庫交流,有時候忍住欲望反而是件很有樂趣的事,就好比等待片刻再享用的冰淇淋會更有滋味。

有一次朦胧之際,他咬下一片玫瑰花瓣細細品嘗。和預想中不同,又苦又澀。他仿佛突然悟到了愛情的本質,即表面的光鮮美好只是假象。但玫瑰還是勇敢地綻放着,盡管內心是苦的。米庫也學他的樣子叼起一片花瓣,只嚼了幾口就做了個鬼臉,把它吐了出來。于正大笑着揪下剩餘的幾瓣,然後一股腦塞進了她嘴裏。“嘗一嘗吧,這是愛情的味道。”他對米庫說。接着他吻了她。

只不過他有時會有困惑。他會感覺自己從未認識過米庫,她的一舉一動對他都全然是陌生的。他難以分清想法和現實的分別,兩者對他都有誘惑,但他不能兩者兼得。最後于正确定,這是愛一個人的正常反應,而他只是對愛一個人這個事實感到恐慌。每當這時,他就會開始把玩米庫細嫩的手指,随後他們會快快樂樂地做上一回。對感情的思考越少,反而是讓它長存的不二方法。

陸茗清閑了下來。他不知道這算不算一樁好事。于是他有時間和蔣涵他們共進晚餐,這是好幾個月後的第一次。陸茗把它當作一種奇妙的體驗。看着曾經心愛的人坐在對面,以一個截然不同的身份面對自己,他試着從她身上回憶起點點滴滴,找尋愛的印證。印證昔日的愛戀,也印證這份愛戀從未死亡。蔣涵和唐黃好像最終接受了不完美的對方,因而獲得了和諧。愛情叫人變得平凡。它會使兩個人的世界交融,最後形成一個全新的世界。這世界裏的山沒有棱角,終日是溫暖的陽光和盛開的雛菊。只不過這世界是無比平凡,沒有人會拒絕承認它的美麗和安寧,但沒有人願意在此住上一生一世。

他們聊了聊近況,當然陸茗對他們有所隐瞞。唐黃說他在構思一出舞臺劇,蔣涵則說她在寫另一篇歷史專欄。在陸茗聽起來都相當無趣。其實三人并沒有多少話題。陸茗突然靈光一閃,對蔣涵說:“你還記得你曾寫過的一篇專欄嗎?介紹的是西格瑪麗居住的公寓。”

但她已經不記得這篇文章了。短暫的困惑後,她的臉上顯現出記憶複蘇的跡象。“哦是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一篇了,怎麽了?”

“現在我住在那棟房子裏了。”陸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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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根本沒有住在那裏,回到雨夜城後,他也沒有尋找過那棟房子。他講這話題無非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但她已經記不得這件事了。那麽,有什麽比牢記甚至連蔣涵本人都已遺忘的細節更卑微的事情了呢?“沒關系的。那地方确實古色古香的,改天歡迎你們參觀。”陸茗最後補充了一句。

唐黃表示很有興趣,而蔣涵則無動于衷。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像唐黃一樣潇灑。陸茗想。唐黃給他的印象是一如既往的果決、大氣。他無需世界的肯定,因為內心已經充盈支撐的力量。盡管他并非成熟,卻有敢于向外界袒露幼稚的勇氣。陸茗發覺這是他缺少的品質,所以他需要某種證明。和蔣涵他們分開後,陸茗專門向雜志社買了介紹西格瑪麗公寓的那期,然後按圖索骥找到了那棟房子。接着他真的租下了其中一間,在這一年結束之前偷偷地搬了進去。

米庫在雨夜城呆了一個月。九月底,所有事項都已敲定,日本演員會在十月初參加排練。這一次于正跟着米庫回去了。黃勝對此表示無所謂的态度。陸茗得知劇目內容時着實吃了一驚,感嘆黃勝的品味已經庸俗到了如此的程度。這是一出由浦島太郎改編的三幕舞臺劇。海龜由美麗的少女飾演,除了結尾,劇情與那個民間故事無異。少女知道浦島太郎最後一定會打開盒子,因而老死在他家門前,所以偷偷把盒子裏的內容換成了價值連城的珍珠。當然這一切沒能瞞過大家。略去一些複雜的情節發展,少年在處死少女的前一刻返回龍宮,奇跡般地沖入蝦兵蟹将的包圍,又奇跡般地帶着少女沖了出來。兩人去到了大海深處,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不知怎麽,他總覺得這故事像極了非洲之夢表演過的那出舞臺劇。“随他去吧。”于正對他說,“你還真的在乎這裏變得更糟嗎?”

他才明白,原來人人都在尋找出路。“這麽說黃勝要離開了?”他問于正。

“我覺得很有可能。”于正說。

“那誰會是接班人呢?”

“這個嘛……我想大家都是清楚的。”于正說。他明白這個人選一定不會是陸茗,但他不想坦白地對他講。這話給陸茗造成了錯覺,他以為自己尚有希望,因而對舞臺劇的排練也認真了起來。

不過排練也的确充滿了樂趣。看着演員們一點一點糟蹋這個童話故事反而給人一種快感,忍不住想要将它糟蹋地更加徹底。就這樣,在衆人的智慧下,這個劇目變得越來越偏離正軌,加上黃勝看了非洲之夢的舞蹈後深受啓發,力求在排舞方面表現出狂野不羁的風格,而日本演員們又會時常加入自由發揮的元素,這一切使每場排練都變成了驚喜豐富的盛宴。沒有哪一場彩排是完全相同的,就像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場古典爵士樂演出。只是現場比這個比喻糟得多。

十二月初,終于到了演出的時刻。陸茗發現許多陌生的、又看上去像領導模樣的人和黃勝坐在第一排,日方代表則坐在第二排。劇場已經很久沒有容納過如此多的觀衆,上一次還是一年前非洲之夢來到小城時創下的記錄。但三分之一的觀衆沒能堅持到領導致辭結束。文化局領導、日方代表和黃勝連番上陣,轉眼間就過去了半個小時。但黃勝一點也不着急。當第一幕結束的時候,又有三分之一的觀衆離開了。因為他們實在無法忍受把浦島太郎的故事演繹成這般模樣。演出終于結束的時候,陸茗聽見第一排的領導紛紛叫好,而黃勝則滿面笑容地和他們握手。不一會兒,黃勝找到他說:“你現在準備車,帶他們去石山城逛一逛。”

黃勝當然是指章桓的夜總會。而陸茗驚異于他事先向章桓打了招呼,卻跳過了自己。更教他不滿的是,這意味着他要抛下蔣涵他們前往石山城了。

他還邀請了蔣涵和唐黃觀看演出。照例是二樓的包廂,那個滿是傷心的地方,只因為那兒視野開闊。自從他們倆在一起,蔣涵對這些活動表現得漫不經心,而唐黃則表現出了十足的興趣。似乎是蔣涵不願意再見陸茗,而唐黃卻滿不在乎。生活總不會按照想象發展,有時甚至與想象背道而馳。不過除了接受,也沒有別的辦法。唐黃看到浦島太郎騎海龜前往龍宮的那一幕時,忍不住笑出了聲。事實上,還有許多觀衆覺得這一幕很是滑稽。排練的時候,大家就遇到了這個問題:如何表現浦島太郎騎海龜。叫他真的騎在女演員身上當然不行,把女演員換成個身強力壯的替身也不行。大家思來想去,最後給浦島太郎定制了一套類似裙子似的道具,就像百老彙女演員穿的蓬蓬裙一般。裙子裏用木質骨架支撐,外面覆蓋六邊形的綠色貼紋,兩側伸出四條腿、一顆頭和一條尾巴。這副打扮活像過年廟會□□時的行頭。

浦島太郎不得不一個人演完這一出。他要盡量把動作演的逼真,盡管所有的人都知道海龜不過是他穿着的一條滑稽的蓬蓬裙。這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這似乎還挺好玩的。”唐黃說。不知道他在婚禮上設置“馬”的靈感是不是源于這次體驗。

來不及跟他們聊太多,陸茗匆匆告別了蔣涵他們,乘着夜色晃悠悠地前往石山城。遠處開始顯現出一片霓虹的異彩,這曾是他差一點就征服了的王國。陸茗很欣慰地想,随着演出成功結束,他終于可以抽出工夫繼續經營自己的大業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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