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只不過領導們此行的主要目的不是玩樂。他們是專程調查石山城夜生活的。這倒并非因為他們多麽高尚,而是因為他們也觊觎這塊蛋糕。如果陸茗沒感覺錯,這次章桓的态度十分冷淡,特別是對自己愛搭不理,仿佛是礙于面子才不得不和他對話。他盡量在這個煙味彌漫的場所集中注意力思考原因,最後認為是他發現了自己的行為。
他猜得很準。章桓終于慢慢覺察出了他背地裏的勾當。想不到陸茗在一年中居然有這麽多動作,而他不明白,他做這一切的目的何在。章桓十分惱怒。他氣勢洶洶地找到黃勝,指責他吃裏扒外,這才發現他對此也不知情。于是他覺得十分慶幸。陸茗最大的失敗,就是他沒把黃勝争取到自己的陣營。那麽這家夥輕而易舉就會被他擊潰,如果他能夠聯合黃勝的話。
黃勝的确默許了鏟除陸茗的勢力,但他也有自己的主意。在他的秘密倡議下,文化局準備開展規範文化産業的整頓,章桓的生意眼看就要遭殃了。按照黃勝他們的計劃,整頓過後,這樁生意就會被文化局收入囊中,由他們統一掌管。從此再沒有人能撼動這樁買賣,也再沒有外人敢從中牟利,因為“警察即罪犯”。
沒等這一年結束,整頓就如火如荼地展開了。一夜之間,看守所被大量的□□和嫖客們填滿了。其實她們中一半以上不是□□,但是警察們不分青紅皂白,只要是穿着暴露而且在舞臺上表演的一律帶走,致使一座體育館不得不暫時騰出來容納這些人。經過了艱難的一夜,第二天,記者們如潮水般湧入街頭小巷,他們拍下的照片足夠讓一座城市重新登記一次戶口。接着,警察們開始放人。只需繳納一筆費用,就能完好無損地回家:不會被任何人知道,也不會留下任何記錄。三天後,被羁押的人漸漸回到了各自的居所,那些實在交不起錢的人被記者們登上了報紙。
重災區在石山城。這場運動簡直可以用“一個王國的淪陷”來形容。盡管失業的人并不多,但瞬間夜總會變得門可羅雀,各種宣傳活動也再難覓真人表演。暴風雨過後,新的秩序被建立了起來。文化局基本收編了這項産業,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他們暗暗操作這樁生意。
這場聲勢浩大的整頓行動并沒有給章桓帶來太多損失。夜總會以外的生意是交給別人負責的,與他并沒有直接關系。他無非是收到警告,“部分節目存在不恰當內容,應當停業整頓”。經過了一周的歇業,他也與掌權者達成了協議,因而生意照常進行。只不過他要定期接受監督,還必須雇傭有演出資格的演員。所謂“演出資格”,是說演員們從此必須去官方認定的機構參加培訓,然後才能拿到資格證書。每隔三個月,還要接受考核……一套複雜的規則背後,是文化局收獲的一筆不菲收入。章桓,還有跟他一樣靠夜生活賺錢的商人們不得不适應這種變革。至少,這樣是安全的。妥協者得以繼續生存。那些氣急敗壞想要拼得魚死網破的人統統沒有好下場。那時,他們才明白什麽叫做“同全世界戰鬥”。
那段時間裏,人們時常在電視上看到有關新聞,他們也偶爾會看到黃勝露臉。他作為彩虹劇團的團長,向大家介紹高雅藝術的魅力。他還呼籲觀衆多多關注歌劇文化,這是一個被時代久久遺忘的寶藏。這也意味着,他順利進入了文化局。春節之後,黃勝出任文化局歌劇藝術部部長,何思遠則是他的助理。田雲作為他的接班人,擔任彩虹劇團的團長。
這對陸茗猶如晴天霹靂。丢掉了生意,也沒能掌握彩虹劇團,這雙重打擊叫他瞬間覺得一無所有。但他對整件事的态度是複雜的。倘若不是經歷這一遭,章桓與自己免不了發生一場惡鬥,而他絕占不了上風。這甚至算得上救了他的命。黃勝走時,為了表示對陸茗的補償,他把他開在青湖城的公司提升為青湖城的指定認證機構,并把劇團的一份可觀的收益劃給了他。陸茗怎麽也不會想到從頭到尾黃勝都為這場整頓貢獻了不小的力量,因而盡管對他頗有微詞,但也只能對眼下能獲得的利益表示滿意。
他有時會跟于正談起這件事。演出結束後,于正打定心思去日本發展,所以他對劇團的變遷并不關心。“你為什麽還要留在這兒呢?不舒心的話就換個地方,像我一樣多潇灑。”于正對他說。
陸茗覺得他永遠不能像于正這般潇灑。誰都不相信于正會愛上一個日本姑娘,然後義無反顧地跟随她去日本。但他真的做到了。只是于正拒絕用“義無反顧”形容他的舉動。“這是一個契機。如果成功了,那我打開了全新的局面。就算不成功,我有什麽損失呢?”
似乎很有道理,但陸茗就是放不下一切奔向未知。他承認眼前這一切并沒讓他感到快樂。從接手生意,到壯大勢力,再到現在資金不愁的局面,這都是他尋求慰藉的寄托,他并不需要很多錢,他也不需要通過與章桓的鬥争證明自己的雄心。但是他需要的東西,自己得不到。劇場一別後,又有幾個月他沒見到蔣涵。每天下了班,他回到那棟古老的公寓,想象着這是他記憶裏永遠為蔣涵留存的片段。當他又一次被空虛和寂寞填滿,這次和上一次有所不同。這一次,他确信寂寞是每個人必須保持的狀态。寂寞讓人清醒,讓人煥發才能,讓人安寧。作為寂寞的好友,烈酒叫人朦胧,叫人歡樂,叫人放松。沒有了這兩者的陪伴,人類社會必然會在喧嘩中崩潰。窗外依舊下着雨,大自然在捍衛人類永恒的寂寞。
這一年中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那是陸茗25歲的生日。當時大整頓還在醞釀,而陸茗發覺自己已被章桓拆穿,想到接下來的種種可能,他變得十分不安。在這樣的氣氛下,他迎來了自己25歲的生日。唐黃想為他慶祝,但他謝絕了。事實上,他更希望靜靜度過這一天。他在辦公室裏坐了一整天,撰寫文檔、編寫郵件。快要下班的時候,有人輕輕地敲門。是小曼端着一直非常袖珍的蛋糕走了進來。她居然記得他的生日。她用一貫小心翼翼的動作把蛋糕放在辦公桌的邊緣,然後輕輕地說了說:“生日快樂。”
陸茗向她道謝。但她并沒有走的意思,好像在等待時機。陸茗詢問地望着她。最後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黑色的首飾盒,打開向他展示。是一條紫水晶項鏈。三條柱狀的紫色水晶被串在銀質的鏈子上,可以看出送禮物的人經過了精心挑選。“紫水晶可以辟邪,祝您運勢昌盛。”她小聲說到,然後用期盼的眼神觀察他的反應。
小曼的祝福來得太突然了。這是陸茗很久以來都沒有感覺到的溫暖。“謝謝你……謝謝你……”他合上首飾盒,向她擠出一個微笑,但并沒有接着說下去。他想這段對話該結束了。小曼意識到他不會再說什麽,才有些不情願地退了出來,照例輕輕地合上門。他有點不好意思在小曼面前表達自己的情緒,就算他心裏真的很感動,外表卻很平靜。
這是他收到的唯一一份生日禮物。他仔細端詳這條水晶項鏈,心想小曼是從何時對他如此用心。他們共事的一幕幕在他腦海中迅速閃過,那些小曼寓于無聲的溫柔早已深入每一個相處的細節。他真後悔沒有早些發現。不是因為他愛她,而是因為他不愛她。他坐在桌前又胡思亂想了很久,接着他開始吃那只蛋糕。對面依舊毫無動靜。但陸茗知道小曼沒有離開。吃完了蛋糕,他蹑手蹑腳地關上辦公室的門,然後離開了已經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陸茗做過幾場非常靈驗的夢。一場是預言母親會受傷,一場是預言王一凡會撞到田雲的車,還有一場是預言自己不會受到章桓的影響。這一場夢發生在他生日的那天晚上。他夢見自己丢了東西,正到處尋找。他遇見很多熟人,可他們都不認得他。更為奇怪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無論他走到哪裏,都有一群小蟲子圍着他,十分讨厭。最後他遇到了李小曼,那群蟲子就突然消失了。小曼對他說:“是紫水晶。”想到這裏,他突然驚醒,摸到脖子上真的多出了一串紫水晶。他想起來是下午的時候小曼送給自己的。他只打算在睡前試戴一下,沒想到就睡了過去。從此以後,這條項鏈便一直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分手之後,他依然帶着它,只因為覺得這項鏈已經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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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陸茗漸漸明白,那群小蟲子指的是章桓,他真的免去了和章桓對峙的災難。紫水晶仿佛真的有魔力,讓他平安度過了那段時期。只不過他拒絕承認是這串項鏈的功勞。
他與小曼之間的情侶關系只差一步之遙。這一步之遙,出乎意料的卻是他千方百計阻止自己邁出的一步。他還沒有放棄蔣涵。而且陸茗實在無法明白,究竟是什麽讓小曼愛上了自己。她見過他所有的陰暗面,她曉得他的大部分秘密,那她為什麽還沒有被吓跑,反而愈發勇敢堅定地站在了他這一邊。他以為傳達出的信息已經非常明确。那就是,他不是她想要愛的人。沒有任何幻想,沒有任何可能。她一如既往的愛戀只會讓陸茗的心腸更加堅硬。他就是要倔強地拒絕她的柔情,以通過這種方式告訴她,世上有些感動永遠不會成真。就像他不能感動蔣涵一樣,小曼也不能感動他。
就這樣他倆的情感處于僵持狀态。不過還好,他從生意中解脫出來後,與小曼的見面機會并不多。陸茗有時候覺得,除去情感上的失意,生活并沒有讓人不滿足的地方。他在青湖城的生意不冷不熱,但每月固定有可觀的收入。再加上黃勝絕不敢在劇團的份額上虧待他,他也終于可以享受吃穿不愁的生活。其實,他在劇團的地位已經僅次于田雲,他可以憑心情工作。早晨,他開着剛買的車,在九點一刻準時走進辦公室,然後,換上一身舒适的衣服,下樓買一杯咖啡。上午的時光主要在查郵件和看報告中度過。中午時分,他會展開辦公室的折疊床,把辦公室的溫度調到十分舒服的狀态,以便□□地睡上一覺。一覺起來已經接近三點,他出去視察一圈,回到辦公室後專心致志地煮一壺茶,吃頓下午茶,就已經接近下班時間。他把這段時間當做度假,以整理自己淩亂的心情。
整頓過後,随着春天的到來,劇團的生意也呈現回暖趨勢。只不過都是些彙報性質的演出。這也就意味着,最終劇團還是會走下坡路。陸茗知道未來不容樂觀。但經歷了上次一遭,他變得安于現狀。再說,再做改變的意義何在呢?他已經不知不覺放棄了雄心壯志,生活中似乎在沒有教他期待的事情了。這一年半裏他的變化是巨大的。首先,他帶着滿腔熱情帶領劇團巡回演出;然後,他垂頭喪氣地來到非洲;兩個月後,他帶着坦然的心情回到雨夜城;過了不久,蔣涵徹底放棄了他,而就在這時他被章桓拉入了泥塘;接下來的将近一年裏,他就像惡鬼一樣奮力殺出一條血路,直到最後這樁生意被文化局暗中接管。能夠體驗的他似乎都已經體驗過。不,還有愛情,他從來不曾擁有。
或許這一切都是一段感情的唆使,那麽現在,這種動力已經消失了。或者說,顯著的特征已經消失。連他自己也沒有覺察,他在慢慢改變生活習慣。他沉迷于清咖啡。開始是速溶咖啡,後來他從手搖咖啡磨,到猶如化學實驗臺的煮咖啡的長頸瓶,配齊了做咖啡需要的一切工具,俨然一副咖啡收藏家的模樣。他嚴格按照做咖啡的步驟,自己研磨咖啡豆,然後據一篇雜志專題寫得那樣,只保留三分之一最細的粉末,接着把它們放進細長的瓶子裏,看着火苗慢慢舔着圓形的瓶底,在內壁留下小小的氣泡。
泡一杯咖啡要花費一小時功夫,但他從中獲得了成就感。這項傳統延續了很久,直到他又發掘了花式咖啡的天地。他開始潛心鑽研花式咖啡。果汁,香草,胡椒,朗姆酒……各種誇張的搭配他都試過。于是每個從折疊床醒來的下午,他會再給自己磨上一杯咖啡,添加一點朗姆,再加少許海鹽。辦公室裏的小資情調越來越濃,用咖啡渣種植的迷疊香、鈴蘭和薰衣草在窗臺上一字排開,而一件古色古香的五鬥櫃裏則整齊地陳列着他做咖啡的全套工具。說起來奇怪,人們追捧的情調往往不是什麽美好的東西,比如苦咖啡,煙草,酒精和大麻。他們通過另一種折磨自己的方式逃避世間更多的苦難。怕是只有上瘾者才能道出沉迷他們的原因。至于陸茗,盡管他從不承認,但他曾多次看見蔣涵靜靜地坐着讀書,面前放着一杯咖啡。從前他總覺得奇怪,怎會有人欣賞如此苦澀的味道。後來在咖啡的味道在口腔停留了一下午之久後,他驚奇地發現,它竟變得無比甘醇濃郁。但誰會把喝咖啡的功效形容為消除口臭呢?不過真相就是如此簡單,就好比陸茗突然培養的愛好只不過是蔣涵遺留的一個陰影而已。
他也讀起了書。首先是歷史傳記,然後是戲劇和古體詩。最後兩項總算和劇團沾邊。得益于這些書籍的幫助,每次田雲找他開會,他總能引經據典地叫田雲肅然起敬。最後田雲覺得他真是個學識淵博的人,也就對他的懶散不加責備。但他的這番努力還是不能使自己更加接近唐黃的境界。每當與唐黃接觸,他總覺得他在開拓新的世界,于是原先他引以為豪的東西統統不再重要了。他深感永遠也無法追上唐黃的步伐。這反倒讓他們的友誼更加堅固。因而每每他的人生需要指導,他都會去找唐黃,而唐黃也從不叫他失望。
因為陸茗古怪的愛好,他與小曼的接觸越來越少了。事實上,小曼再沒有什麽事情需要向他彙報。他無視她,她也躲着他。算是一種平衡的狀态。但小曼從未放棄。為了每天見到他,她提出幫陸茗打理盆景。下班後,她默默地從一個小容器裏收集一天的咖啡渣,然後把它們曬幹,混合新鮮松軟的泥土。漸漸的,陸茗無需過問他的盆景為何每天都能保持最新鮮的狀态,而咖啡渣又是如何在積累到一定時候突然消失的,盡管小曼已經不是他的助手,他們之間已經不存在任何從屬關系。
有一天,陸茗突然意識到,小曼已經永遠不會放棄圍繞在他身邊。回想起這過程,他竟收獲了足夠的滿足感,足夠彌補在蔣涵那兒缺失的。小曼會是一直支持他的那個人,不管身處什麽狀态。他終于決定不再為難她,而是接受這份不對等的幸福,就像熱帶雨林裏的寄生植物終于尋到了寄主,從此可以健康地生長。就當春天開始變得燥熱之時,他把小曼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對她說:
“黃勝給了我一個人事調動的機會,是在文化局的工作。我準備推薦你去,你看怎麽樣?”
一瞬間,陸茗看見小曼在臉上隐藏了某種強烈的情感。等他欣賞夠了,才又慢慢地說:“那麽,等你在新單位穩定下來,我想我們就可以交往了。”
陸茗不知道自己怎麽有這麽大的信心,敢賭小曼會給出肯定的答複,而事實證明他确實猜對了。他一直都很享受這種感覺,這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嘲笑她,卻不會讓他們的感情損失一分一毫。和小曼在一起的頭幾個月固然是充滿歡樂的,就算他們已經是很久的合作夥伴,小曼也能讓他們的相處充滿新鮮的感覺。全新的話題,全新的感受,仿佛下班後小曼立刻變成了另一個人一般。他們的愛情就像陸茗養在窗臺上的花,他不必過問它們是如何茁壯成長,但它們就是被照顧得無微不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