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這是一段美好的回憶,盡管陸茗當時不是真的愛她。他試圖用“反正小曼也沒有損失”為自己開脫。他曾聽過一句話,“在這殘酷的世界裏,人人都只為自己着想,沒有必要對別人仁慈。倘若不是被你掠奪,最終也會落到別人手裏。那麽,請以一個好人的身份盡情享用眼前的盛宴吧。”他不認同這話,卻也有時對別人提起。大概他終于明白,人都有弱點,因而可以為了某種需求轉變人生信條,做出以前被自己不齒的事。于是,變成自己讨厭的人似乎是個不可避免的結局。只是這份負罪感突然在5年後的這個下午突然壓得他喘不過起來。他停下腳步,抓住路邊的欄杆,努力平複一陣眩暈。而與此同時,小曼寫完了郵件裏的最後一個字符,點擊發送。兩秒鐘後,這封郵件出現在了陸茗的郵箱裏。
蔣涵結束了蜜月之旅,回到了家中。唐黃堅持要在回家的第一天裏去公司報道,所以此刻只剩她一人,面對一堆全新的家具不知所措。她擦去蒙在沙發上的一層灰,呆坐在那兒沉思。這時電話響了。是陸茗打來的。經過了短暫的問候,他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題,問起了她是否知道小曼的動向。“婚禮結束後我就一直沒見到她。你是和她在一起時間最多的人了,你知道她是怎麽了嗎?”
最壞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蔣涵想。倘若陸茗不是無比絕望,他斷然不會向自己求援。但停頓片刻後,蔣涵還是決定不告訴他自己的推測。這還是一個月前的事,從她們偶然的對話裏,小曼得知蔣涵是陸茗從前一直追求的那個人。雙方都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蔣涵驚異于這麽多年裏,陸茗竟沒對小曼說起。而小曼的驚訝是理所當然的,她竟不知道蔣涵和陸茗的歷史。雖然這件事很快過去了,但蔣涵總隐隐覺得,小曼對此耿耿于懷。或許她最終不堪重負,将5年來的歡樂統統化為了屈辱,才選擇如此決絕的離開。如果這是真相的話,這真相叫蔣涵害怕。她不敢對任何人講起。身邊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分享。“我不知道,她好像沒什麽異常呢。”她對陸茗說。為了避免他追問下去,蔣涵又說:“我剛從機場回來,家裏已經一團糟了,改天我們再聊好嗎?”
她知道她不該對陸茗如此殘忍。放下電話,她依舊坐在原地發呆。原來快樂是這麽容易分崩離析。這場婚禮好像打破了某種平衡,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她覺得,都是壞消息。她胡思亂想了好久,最後說服自己站起來脫離這些臆想,因為這不是她的過錯。她真的開始做清潔了。一旦她進入狀态,事情又突然變得美好了。想到晚上将與唐黃在嶄新的桌旁共進晚餐,一陣暖意便湧向心頭。一個時代結束了。從此唐黃就是她的全部。
放下電話,陸茗悶悶不樂地回到辦公室。盡管他沒有寄希望于蔣涵,但這個希望落空後,他如同丢失了最後一棵稻草,徹底迷失在消沉的海洋裏。他沒有泡咖啡,而是直接坐在椅子上打開電腦。當他漫不經心地查看郵件時,只感覺有血一下湧向了腦袋。他分明看到了一封小曼發給他的郵件。他迫不及待地點擊閱讀,在載入過程裏,他簡直怕自己的心髒撐不到郵件全部載入的那一刻。出乎意料的是,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一句寫給他的話。這反倒像一封問卷調查:
我最喜歡的食物
我對你說過最喜歡的風景
我感冒時最難受的時刻
我曾弄丢的那枚耳環的經歷
我為什麽喜歡那家冰激淩店
……
洋洋灑灑一共一百道,全是類似的問題。而答案就藏在她和他相處每一天的對話裏。陸茗從不後悔自己的行為,包括從事肮髒交易的那段時光,而現在他才發現自己離經叛道的地步竟是如此出乎意料:他從未珍惜過哪怕是他們在一起的一天時光。他幾乎完全不知道答案。這種情況只會出現在夢裏,當我們将要參加一門考試,卻從不記得自己學過有關這門課的任何知識。今天,這個空落落的下午,陸茗真真實實地置身于這場考試裏。他悔恨,他痛心,他困惑,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以至于小曼甚至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他死死盯着屏幕,卻無法思考。最後他覺得自己再也看不下去了,就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朗姆,然後蜷縮在角落裏,任憑刺激的液體流過喉嚨。
當他再次恢複意識,時間已經莫名地過去了4個小時。慘白的熒光燈發出輕輕的躁動的聲響,照亮辦公室猶如手術臺一般。所有人都下班了。周圍安靜的不可思議,仿佛不忍心再恫吓他脆弱的靈魂。等等,他看見王一凡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見他醒了,才慢慢地說:“逃不掉的,你還是要收拾自己犯下的錯誤。”
“你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陸茗說。
至于他是怎麽叫來了王一凡,他又對他說過什麽,統統不記得了。他并不想從王一凡那兒得知交談的進度,兩人繼續對坐無聲。電腦還維持他上次看到它的樣子。陸茗覺得他恢複了讀完郵件的勇氣,于是耐心地翻動滾動條,忍着心被一刀一刀肢解的傷痛,想着小曼也曾經歷同樣的過程寫完這些問題。
王一凡依舊默不作聲地坐在對面。過了好一會兒,他看了看表,然後站起來對陸茗說:“到時間了,我們一起去找美人魚玩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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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魚是雨夜城的居民對□□的愛稱。盡管現在已經不多見,但夜幕降臨時,總有幾個女人打着透明的雨傘,穿着彩色的雨鞋,一動不動地站在街邊,毫無疑問地向路人昭示她們的身份。這種風氣盛行的年代,她們統一的制服就是彩色的雨鞋。以至于有些商店老板甚至恥于銷售這種式樣的雨鞋,因為這是□□穿的玩意兒。這種傳統也催生了一個有趣的事情。每當有外地人到訪,無論男女,熱情的本地人都會勸他買上一雙彩色的雨鞋。“你會非常需要它的。”他們總不忘加上一句。雖然現在彩虹雨鞋的趣聞已被漸漸淡忘,寂寞的男人們還是會依靠搜索雨天路人穿的雨鞋式樣來判斷對方隐藏的身份。
“我不去。”陸茗固執地把目光收在屏幕上。
“快別為難自己了,你到底是為什麽要回答這些問題?”王一凡反問他。
陸茗找不到回答他的話。盡管如此,他還是賴在自己的座位上。“走吧,我知道對你有益的事。”王一凡不耐煩地走過去把他拉起來。
陸茗不好意思提起他在此方面經驗的匮乏。就連李小曼也是他幾乎未開墾過的土地。再說他頭疼得很厲害,沒有對女人的興致。但王一凡沒有放他走的意思。兩人打着傘跌跌撞撞地在雨中走着,穿過大街,避開熱鬧的人潮,在一條條污物橫流的小巷裏尋找穿彩色雨鞋的女人。朦胧中,陸茗覺得喝下的烈酒已經在小腹裏積累了太多,而這種壓迫感反而喚起了他的欲望。涼飕飕的晚風從襯衣露出褲子的部分吹進身體,竟讓頭疼的感覺減輕了許多。就當陸茗快要失去耐心,準備叫王一凡送自己回家時,王一凡停住腳步,穩住陸茗,然後指着街角站在一個小賣部旁的女人說:“我發現一個!”
不得不說,如果她是□□的話,她是十分好看的。她長得不高,略有自然卷的頭發紮成個馬尾垂在右肩上。柔和的蠟色均勻地抹去了她的線條,把精巧的五官襯托得更加奪目。她的眉毛挺濃,眉心微微上挑顯出動人的神色。只不過可惜地是,透明的雨傘,彩虹雨鞋,她是個□□。陸茗多麽希望她不是這樣的角色。那樣的話,将是件多麽大的幸事!王一凡也對她十分滿意,他振了振衣領,然後拉着陸茗走上前,對她說:“嘿,我們去快活一下吧。”
出乎意料的是,這女人歪着腦袋,不解地打量着來人,卻不搭腔。王一凡預感自己犯了錯誤,卻忍不住脫口而出:“多……多少錢?”
沉默了片刻,那女人突然喊道:“哥,他們非禮我!”沒等陸茗反應過來,後腦勺就被重重敲了一下,他彎腰的功夫,肚子上又挨了一拳。王一凡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這一切發生得太快,5秒鐘後,他們還在浸滿雨水的街邊打滾時,那女人已經和一個男人一同離開了。好不容易爬起來,陸茗瞥見一旁的店主正極力忍着笑打量他們,而他的貨架上正巧在顯眼處擺着幾雙彩虹雨鞋。
再沒有比這個夜晚更糟的回憶了。陸茗怒氣沖沖地在前面走,卻也不說清到底是生誰的氣。他知道回家的路了,此刻他只想回家換掉一身濕漉漉的衣服以結束這個夜晚。路過幾處偏僻街道的時候,他又看見路邊站着幾個穿彩虹雨鞋的女人,從她們的打扮看來,這次應該不會錯。王一凡拉了拉他的衣角,但他沒有搭理。于是王一凡只好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後面。快到家的時候,不知不覺他已經沒有尾随他了。洗過澡,漫長的一天終于在陸茗眼前劃上了句號,一身沉默的聲響閉合了他的思路,讓他痛苦運轉的大腦獲得了麻木的感覺。他突然想起那個女人。他隐隐地渴望再見到她。不幸的是,上天在讓他數次失望後,偏偏滿足了他的這個願望。
陸茗曾和一個充滿狂想的商人交談過。他是個全身上下的每個細胞都充斥着自信和雄辯的人,但因為過于滴水不漏,反而叫人厭惡。他曾說起自己做的一個項目,他稱之為“空白空間”。那是些經過特殊隔音處理的隔間。房間沒有窗戶,內部統統刷成透亮的白色,精心設計的壁燈均勻地照射每個角落,把本來空無一物的空間照射得更加空虛。一旦走進去,你便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衣服變皺的聲音、鞋底摩擦地板的聲音、呼吸聲、心跳聲、眨眼的聲音。他介紹說,這是個絕佳的自我反思的地方。十五分鐘內,能想通一年也想不通的事情。
陸茗最初聽到這個計劃的時候,心裏暗想這個人一定是瘋了。“那這項目收益如何?”他試探地問。
“非常好!”此人回答。“你關注了最近的新聞嗎?其中一半的重大發現都是從我們那兒産生的!”
陸茗第二天的狀态,使他又想起了那個瘋狂的商人。此刻也許他正好需要這樣的房間。他翻閱手機,最後找到了他的號碼。撥通的那一刻,陸茗很驚奇他居然記得自己。只聽他親切地問候陸茗:“陸經理,劇團還好吧?”簡單寒暄後,陸茗得知禁閉室還在運營,而且據說還十分火爆,甚至需要提前一個月預定。但他十分爽快地答應了陸茗的請求。于是一個小時後,陸茗出現在郊區一棟宏偉的寫字樓前,按圖索骥找到了十三樓,而此時他早已在此等候。時隔一年,這些房間的內部還是如此嶄新,似乎在關上房門的那一刻,時間就在此凝固。“半小時後我來叫你。”那人滿懷期待地看着陸茗,仿佛三十分鐘後一種不可思議的變化就将在他身上發生。接着他把陸茗留在了透亮的房間裏。
剎那間的安靜讓陸茗覺得自己回到娘胎裏。盡管沒有人知道娘胎裏是個什麽樣子,但大概和此時的情況差不多吧:整個世界塌陷成包裹肉體的薄膜,只剩下了自己。再沒有任何聲音刺激耳膜,于是陸茗發現自己的身體竟像一架發動機一樣铿锵有力的運轉。五分鐘後,許多古怪的細節開始在他腦海裏浮現。比如唐黃反複用一把小勺刮着咖啡杯內部的泡沫,比如王一凡嚼食物時叫人難以忍受的聲音,比如田雲那碩大的不對稱的眼袋,比如蔣涵露在高跟鞋鞋面外的腳部血管。最後一條是他是很喜歡看的,他不得不說,觀察蔣涵的腳讓他很有興致。
他不知道自己的腦子裏默默地裝着這些細節。而眼下,他只需要訓練它專注,就能發揮巨大的潛能。這是頭一次,他覺得三十分鐘如此漫長,比田雲開會還要漫長。終于結束的時候,他已經快要被高速運轉的大腦弄得精神崩潰了。他開始明白,噪音不是有害的。它們是保護你的肉體不被高度集中的精神壓垮的手段。“難怪您的項目這麽受歡迎!”他最後不得不承認。陸茗不知道,後來這位商人因為精神失常住進了療養院,而他的這個點子,其實是童年時期常處于類似的環境而萌生的想法。
從房間出來後,陸茗撥通了高斯的電話。他請求他調查一個郵箱的使用記錄,追查使用者通過網絡最後登陸這個郵箱的地點。“姐夫,你怎麽突然要我辦這事啊?”高斯為難地問。
“你放心,我沒有做違法的勾當。我只想查到李小曼的下落。”陸茗盡量讓這句話不顯得詭異。經過他的百般勸說,高斯勉強答應了下來。“那我最快明天給你答複。”他對陸茗說。
陸茗暗暗為自己得出的解決方案感到滿意。等待總是叫人煩躁的,但他十分确定,明天他一定會得知小曼的所在地,接着,揭開全部的謎底。也許他非常害怕得知真相,但他想到了王一凡的話。自己造成的後果,必須自己收拾殘局。不過他遠遠低估了此事的難度。盡管他在事業上獨當一面,感情方面卻尚未入門。某種意義上,他甚至不如唐黃。他即沒有的男孩的真誠,也沒有情場老手的技巧。但他以為他都有。
一個小時後,他回到辦公室,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然後靠在椅背上,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态貪婪地嗅着咖啡的香氣,微笑着又一次浏覽了一遍那封問卷。接着,他把小曼的郵箱地址填在了發給高斯郵件的正文裏,點擊發送。差不多同一時刻,小曼又一次打開了郵箱,輕輕敲擊着辦公桌面等待載入。還是沒有回信。她的嘴角擠出一個生硬的微笑,“正合我意。”她說。
“那就證明你不愛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