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二天早晨,來自埃塞俄比亞的代表和彩虹團讨論組建海外劇團的事宜,這才把陸茗勉強拉回現實。為了迎接他們,田雲特意穿上一件粉色的襯衣,還十分艱難地扣上了領口的最後一個扣子。然後打上一條金絲邊領帶。陸茗則穿着黑色的襯衣,打着藍色的細條紋領帶。黑色與他依舊瘦長的身體顯得相得益彰。略微出乎意料的,埃塞俄比亞人沒有穿奇怪的白色長袍,沒有大大的頭巾,沒有顏色鮮豔的襯衣,也沒有沉甸甸的金飾。取而代之的,一律潔白的襯衣和亞麻西褲。外方代表中還有幾個中國人。一個翻譯,一個經理,還有一個助理。助理是個光頭,健壯的身材簡直更該稱之為他們的保镖。但他只負責會議記錄。田雲簡單介紹後,會議正式開始,那人拔出一支筆,沒等任何人開口,就迅速地在紙上寫着什麽。直到兩個小時後會議結束,他都沒有擡頭看過任何人。
陸茗發現,翻譯似乎有些多餘,因為至始至終都基本是那個中國經理和田雲在溝通。漸漸地,他們的交流變成了蜜蜂般嗡嗡的響動。開始的時候,陸茗還嘗試着跟着交流的步伐。但這場談判就如同一個人彙入了茫茫人海,很快就讓他難覓蹤跡。他的思維飄忽了半個小時,接着總算着陸在某處。他開始幻想和小曼的重逢。這件事将發生在不久以後。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精心安排的一次相遇。他會再次贏回她的芳心。這也許需要一束鮮花,一次痛徹心扉的悔過,一張憔悴的臉龐。但他究竟要承認什麽錯誤呢?他覺得,承認錯誤的功效,形式大于其內容。你需要向老師承認錯誤,你需要向老板承認錯誤,另一種形式的悔過,便是沒完沒了地向女朋友承認你不曾犯過的錯誤。這是一種屈服,代表你對她絕對的服從。那麽,如果進行順利,接下來,他該如何經營這段關系呢?思緒越來越混亂,恐懼的成分也越來越多。在陸茗記憶裏,他和小曼沒怎麽吵過架。當然他不知道,這是小曼一直以來的遷就。記得有一次,他們大吵了一架,三天沒有說過話。第四天下班的時候,小曼穿着一件藍色的大衣,提着一只榴蓮在劇團門前等候。許多好奇的同事從她身邊經過,她都沒跟他們打招呼。直到下班的時間,陸茗從辦公室走出來。遠遠地看見他的身影,小曼就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慢慢踱着腳步。于是兩人不說一句話,一前一後地在街上走着。陸茗只覺得好笑,想要上前去牽她的手,但她很快甩開了他,恢複到安全範圍,才又不緊不慢地踱步。陸茗跟着她的腳步,來到一家日式料理店。她挑了一個四人座,卻依舊不讓他接近,只用手堅定地指着對面的一個座位叫他坐下。接着,她點了一杯麥茶,之後掏出一本書開始閱讀。
迫于無奈,陸茗給自己點了一份照燒牛肉飯,給小曼點了一份鳗魚飯。接着打電話取消了晚上的聚會。等待菜肴的時間是十分難熬的。他嘗試給她打電話,但她不予理會。好不容易端上來了牛肉飯,只見小曼快步走上前來,從容不迫地端走了托盤,然後把準備好的那只榴蓮擱在他眼前。最後,她拿過一把勺子,□□開裂外殼的縫隙裏。
那一晚上,為了求得小曼的原諒,陸茗吃掉了一整只榴蓮。那股濃烈的氣味在他身上停留了三天。無論是呼吸,尿液還是糞便,統統是濃濃的榴蓮味。他不得不說這一招太狠毒了。從此他永遠記住了小曼那件藍色的風衣,還有她生氣的味道,那是榴蓮的氣味。現在他嘴裏又彌漫起一陣榴蓮味。他舔了舔嘴唇,碰到了前些日子被揍時嘴唇留下的傷痕,很疼。這時他意識到自己走神的表情已經被大家覺察,于是趕緊恢複傾聽的狀态。他只聽見田雲說:“感謝各位的來訪。下面我們請陸經理做個總結吧!”
萬萬想不到田雲竟是個記仇的家夥。陸茗只能非常不情願地站起來,停頓片刻,用訓練有素的聲音說:“這次很高興能迎來各位的到訪。關于提出的方案,我很感興趣,也非常願意謀求進一步的合作。埃塞俄比亞是一個很美麗的國度,我曾經去過那裏,我也願意故地重游。同時,這也是個富有藝術激情的國家。因此,我對合作計劃滿懷信心,相信東西方藝術的融合能夠産生更加絢麗的火花。”
他對自己編出來的總結頗為滿意。田雲閃過一絲失望,而其他人似乎對此很受用。他重新坐下的時候,田雲開腔道:“感謝各位的參與,看看時間也不早了,中午由陸經理陪各位吃個便飯,下午我們繼續。”
到底自己和田雲是合作夥伴還是對手呢?陸茗問自己,為何他每次做決定都不通知自己呢?或許這是因為他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這是陸茗最不喜歡他的一點。他十分不情願地把來賓帶出大廳,腦袋裏思索着适合的餐廳。下到大廳的時候,有個人在那兒等着他們。這是個年輕的女人。她帶着一頂寬沿草帽,穿着一雙紅色的涼鞋。聽到腳步聲,她擡起頭,鎖定目标後,站起來向那個身材魁梧的助理走去,叫了聲“哥”。不經意的目光與陸茗相遇後,他簡直要當場石化。此人正是兩天前的晚上他們誤以為是美人魚的那位姑娘!
陸茗試圖漫不經心的移開目光,并祈禱她沒有認出自己。但不打照面是不可能的。只見那個被稱為“哥”的助理把她推到陸茗面前,向他介紹說“陸經理,這是我妹妹秦阿囡。”
陸茗與她握手,頓時感覺到這只手變得十分沉重。如果可以離開此地,就算把手臂留在這兒也無妨。非常不幸地,秦阿囡還是認出了他。她的眼睛裏閃起了火花。只見她狡黠地抿嘴偷笑,然後對陸茗說:“陸經理,我不是的……”看來她已經明白了那天晚上誤會的始末。“啊……”陸茗支吾着。好在那位哥哥沒有察覺出異樣,只因為秦阿囡故意壓低了聲音,好讓這句話顯得不那麽重要。“各位失陪一下,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接着陸茗在沒有任何人回應的情況下徑直離開了他們。
第一件事,他撥通了田雲的電話:“田總,我突然想起來一件緊急的事情,中午不能作陪了。”不等田雲回答,他就挂斷了電話。第二件事,他走進洗手間,用冷水沖洗已經被羞辱染紅的面部。一想到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要見到秦阿囡,而對方竟是非常重要的合作夥伴,他就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挫敗。這種感覺比得知唐黃和蔣涵開始交往、比得知要體現埃塞俄比亞荒蠻的原始生活、比眼見自己深陷罪惡的泥潭更加強烈,更叫人虛弱。他呆呆地對着鏡子看了5分鐘,這才覺得躲在洗手間裏也無濟于事,有些事不得不面對。回到大廳的時候,代表團們已經走了。他不敢問田雲他們去了哪裏,只有餓着肚子坐在大廳裏等他們回來。
一個多小時後,于正帶着他們回到了大廳,但唯獨沒見秦阿囡。不等代表團裏的人發問,于正就把他拉到一邊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一言難盡。”他最後回答他。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在于正面前有所隐瞞。從前他覺得于正在這些方面無所不知,因而與他分享也是樁有益的事。這次則不同,他決定誰也不告訴,哪怕是罪魁禍首王一凡。
然而事情并沒有結束。下午開會的時候,仿佛是故意給他增加心裏負擔,秦阿囡大大方方地走進會議室,挑了個靠近助理——同時也是靠近陸茗的位置坐了下來。
陸茗不知道對方的意圖,只好任憑她的擺布。但她只是靜靜地坐着,似乎在聆聽發言,又像是偷偷地觀察陸茗。偶爾和陸茗的視線相遇,她只是抿嘴一笑,随即垂下目光。好不容易結束了一天的會議,陸茗找了個機會湊近她,悄悄地問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盡管他已經仔細斟酌過語句,話一開口還是硬邦邦的。只是秦阿囡并不介意,她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沒有什麽意思啊。”卻又并不接着說。
“秦小姐,那天晚上是個誤會……”陸茗終于忍不住繳械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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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啊!”秦阿囡非常幹脆地打斷他,“在雨夜城,穿彩虹色雨鞋的人是……”
她突然提高了嗓門,着實叫陸茗慌亂不已。其他人還在附近呢!情急之下他開始哀求她:“你不要對別人說起。”
“當然可以呀,只是下面你要負責帶我們參觀雨夜城。”秦阿囡一字一句認真地說。
“我們?”
“就是代表團啊,你要做我們的向導。”
于是毫無辦法的,陸茗答應她,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陪他們游山玩水。
他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定,喝下一杯苦咖啡後,神情稍有緩解。今天第一次打開郵箱,一封來自于高斯的郵件已經躺在那裏。這是一個地址,下面還有一行字:郵件是從這個區域附近的服務器發過來的。他趕緊打開地圖,在那附近查找地标。一所幼兒園,一小排店鋪和一片荒地,那是個靠近郊區的地方。陸茗突然想起來,一年前幼兒園已經搬遷到別處,他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講述文化局準備發展新興教育産業,選址就在那所幼兒園。黃勝曾經說過,是一個讓大款們重溫上學時光的項目。小曼極有可能在那裏!他猶如一個勝利者般微微一笑,原來如此簡單就找到了小曼。卻對接下來要承受的挫敗渾然不知。看一看表,已經将近下午5點,小曼很快就要下班了。來不及多想,他帶着重新煥發的活力下樓,在樓下的花店買了一束大大的玫瑰,接着把花丢在後座,發動了自己的汽車彙入即将下雨的城市的車流中。
李小曼突然意識到,她已經走神了好久。她照例打開郵箱,還是沒有任何關于陸茗的回複。她在等待,但她不承認自己仍保留希望。她只是感到忿忿不平,那個不回應的人是陸茗而不是自己。難道她應該先認輸嗎?絕不會,從她忽略他的第一個電話起,小曼的心就變得異常堅硬,而這種力量正來源于陸茗不斷的争取。于是她漸漸變得軟弱了。
擡頭看鐘,已經到下班時間。她慢慢站起來,舒展蜷曲了一天的脊椎。周圍靜悄悄的。從她進入辦公室到離開,這裏始終是寂靜一片的。這間辦公室有三張桌子,目前卻只有她一個,而近期有人填滿這些空位的可能并不大。不過她此刻最需要的,就是獨自享受寂寞。她住在離學校不遠的宿舍,似乎在一夜間,她的生活煥然一新。沒有和朋友聊天做指甲,沒有熟悉的粉刷成淡黃色的牆壁,沒有需要修改的稿件,也沒有陸茗。她像只遁入寂靜深海的海豚,在那裏成功變成了一只永不上浮的深海魚。
她默默地下樓,一路思索如何打發晚上的時光。就在走出校門的一瞬間,她猛地瞥見一個人,一個她最想念也最痛恨的人。
雨夜城破例堅持到現在沒有降雨。一團暗色的雲被撕開個口子,讓沉甸甸的夕陽照射大地,明暗的鮮明對比使重逢格外生動。陸茗吃了一驚,小曼已經不是他記得的樣子了。她穿着印滿花的連衣裙,換了一頭棕紅色的短發。她消瘦了,就算有頭發掩着,臉的輪廓還是分外明顯。當她看見他時,她的表情并沒有變化。眼神傳達出的凄涼和冷峻,讓她徹徹底底與陸茗的印象不同了。小曼停住腳步,猶豫了片刻,然後徑直向陸茗走了過來。
陸茗有點慌亂,他不知道用什麽做開場白。他沒有想到小曼會如此鎮定。而且,他不得不承認,她突然變得無比美麗。她就像太陽下一朵驕傲的太陽花,大膽綻放着無需認可的美。“跟我回去吧。”陸茗放棄了尋找開場白的想法,直接對小曼說。
“為什麽?”小曼突然瞪着他,眼睛裏滿是陌生。
“為什麽……”他重複着她的話,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抓了一下胸口的襯衣。他感到壓力的時候總喜歡這麽做。小曼也知道他的習慣,因此他意識到在小曼面前,他已經居于下風。“我們到底是怎麽了?”他最後說。
但再含蓄的表達也會觸動女人的神經。他無疑在問她,自己究竟是哪裏做錯了。“你不知道嗎?”小曼問他。
“那你來找我做什麽呢?”她轉身就要走。
“等……等一等。”陸茗想抓住她的胳膊,但小曼回頭的眼神告訴他,如果他碰到她的皮膚,一定會被冰封,并且會将寒意傳播到五髒六腑。他知趣地收住了手。
但小曼停住了腳步。她說:“按照我的規則來,不要破壞它。首先你要回答我的問題,否則你永遠也得不到我的原諒。”話說完,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本來不想加上最後一句的。純粹是為了解恨。她以為自己過不了這道坎。她以為再次見到陸茗,她一定會丢盔棄甲,放棄所有的計劃。但事實上她沒有。她心裏的溫情已經蕩然無存,陸茗不過是個陌生人。
只不過她還愛着他。否則的話,小曼就不會回頭給他提示,盡管是以她不曾料到的方式,卻異常有用。其實她打心底害怕陸茗從此收手,真的與她老死不相往來。如果我們真的能走過這一遭,就能永遠在一起生活了吧。她想。然後,一直堅持到坐下來吃晚餐時,她才把眼淚灑在冒着蒸汽的米飯上。吧嗒吧嗒的淚珠滴在米飯上,如同雨滴打在土壤上。雨夜城還是下雨了,就在他們分別後不久。
陸茗坐在電腦前,盯着那封郵件,卻不知如何下筆。他在傾聽雨聲,仿佛這件事情更有意義。直到小曼離去,他才發現手中的那束花已經掉在了地上。他沒有去撿。想起小曼冷峻的态度,這束花的出場顯得格外可笑。十分丢人。這是陸茗的自我評價。在小曼面前,他從未遭受過如此失敗。盡管如此,他又會想起小曼的驚豔出場。陽光下閃爍的紅發,脫胎換骨的冷豔,她從未像今天那般美麗,那般招人憐愛。但眼前的這份問卷,着實給他澆了一盆冷水。
我最喜歡的食物
我對你說過最喜歡的風景
我感冒時最難受的時刻
我曾弄丢的那枚耳環的經歷
我為什麽喜歡那家冰激淩店
……
原來他一點兒也不了解她。這樣的想法叫他遲疑了。究竟這段感情是否有挽回的必要?原先他對這問題毫無懷疑,但現在,他不知道。不過小曼沒有給他限定時間,那就意味着他有充足的時間考慮。想到這裏,他關閉電腦,躺在床上,莫名地想起了秦阿囡那叫人好氣又好笑的表現。
第二天的朝陽照例照在濕漉漉的房屋上,天氣好到幾乎讓人忘掉前一天的不快。今天沒有會議,喝完一杯提神的苦咖啡,陸茗又開始琢磨那份問卷。他正準備寫下“香草冰淇淋”,一個電話打斷了他。
陸茗看清來電,頓時覺得如臨大敵。是孫雪喬。她怎麽會突然來電?難道要痛罵他一番,因為他前一天的突然襲擊?
但接到電話,孫雪喬并沒有劈頭蓋臉地罵他。她突兀地說:“你在哪裏?快來找我!”
“什麽?”陸茗疑惑不解地問。
“叫你來你就來!”孫雪喬沒好氣地說,“有事要你幫忙。”接着她吐出一串地址。
“我還有別的事呢。”陸茗嘟囔道。
“陸茗!你到底來不來!”孫雪喬通過聽筒吼道。陸茗覺察到她的語氣不對,好像真的生氣了。雖然不明就裏,他還是說:“好好好……馬上到。”
經過一路忐忑地駕駛,陸茗在一間咖啡廳前停下了車。孫雪喬約他在這裏見面。一進門,他就看見了另一個憔悴冰冷的女人。
孫雪喬披着頭發,神情冷漠地注視着放在桌上的手機。陸茗走到她跟前,她也沒有發現。“陸茗!”她見到他就直奔主題。
“你去給我找幾個人收拾收拾安迪!”
陸茗想,這幾天盡遇到怪事。“我不明白……你怎麽了?”
“你幫我叫人就好了!”孫雪喬說。
她顯得心煩意亂,語無倫次。陸茗陪她坐了好一會,期間還挂掉了好幾個田雲的電話。等孫雪喬情緒稍有穩定,才斷斷續續地告訴他事情始末。
原來安迪多年來一直被富婆包養。早在和孫雪喬交往前,他就被人包養。而且和孫雪喬在一起的時間裏,他依舊是富婆的情人。倘若不是他近期大膽的舉動,孫雪喬一直都不會知道他的本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