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越九3

番外?越九(3)

厲莊主自小就脾性奇怪,有時候自言自語的,不過還算乖巧,老莊主便一直沒放心上。直到他五歲那年親手抓了一只鳥兒,安安靜靜地蹲在角落裏活生生将其剝皮去骨,腥血濺紅了小小的臉蛋兒,直把他的老父親驚得幾近閉過氣去。

年幼的厲莊主被抓個現行,卻只是擦擦手,溫純地對着老莊主笑了笑。自那以後,老莊主就把他鎖起來。那關人的地兒在莊子偏僻的角落裏,平日只有一兩個仆人過來照料一下,實在很冷清。

老莊主倒是每日都去瞧瞧他,厲莊主沒理會,自顧自蹲在門口處往外瞧。就這麽過了些日子,突然有日厲莊主笑着對老父親說:這兒悶。

老莊主很吃驚:我尋些人來陪你聊聊天。

厲莊主笑說:不用。

次日,厲莊主一改往日的脾性,一會兒大吼大叫像個瘋子一會兒陰聲怪氣地笑,吓得仆人都不敢上前來了。

那時候恰逢老莊主的兄弟雲凡到此拜訪,一聽這事直罵老莊主糊塗。老莊主心事重重,僅僅擺擺手,止住兄弟下面的話。雲凡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老莊主的心病就這麽落下了。短短兩三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忽覺自己大限将至,這才火急火燎地寫了信給雲凡。

雲凡趕過來,老莊主就趕緊把身後事給他細細吩咐了。雲凡又氣又笑,罵他:你倒好、要摞擔子才想起兄弟我!好賴話我也懶得提、你兒子那事,我定是不能這麽幹下去。

老莊主沒說話,權當自己已經死了。

當日雲凡就去将厲莊主提拉出來,那時候厲莊主九歲,骨架子挺拔得很,就是太瘦。他安安靜靜地讓雲凡瞧了好久,那雙黑兮兮的招子轉着轉着,慢慢滾到雲凡的臉上,然後他說:瞧夠了沒。

第二句是:看猴呢看!

第三句是:你說誰是猴呢!

第四句是:就說你了咋的!

竟自己罵街起來了,雲凡看得樂個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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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凡後來對尚存人間的老莊主說:真是個活寶兒、你也舍得。

厲莊主被放出來後就跟着雲凡學武習字,終于過起常人的日子。雲凡寵他寵得可厲害,直把厲莊主寵出另一個傻乎乎的性子,差點把老莊主氣死。

後來,老莊主臨終前把兒子叫到床邊,傻乎乎的厲莊主對着他笑,老莊主死死盯着他好一會,拉住他的手道:我兒不要怪為父。你生性涼薄殘忍,為父寧願把你關上一輩子,也不想有日你橫屍街頭。

厲莊主傻傻的笑臉慢慢沉澱下來,年幼的孩童抓緊老父親的手,認真地答道:我會看好自個。

老莊主認認真真看着他,說:那就好、那就好。說完這兩句,人就去了。

厲莊主嘴上是這麽答應的,但是事兒偏不往好的走——他自個太鬧騰了。偏偏最折騰人的是厲莊主最愛笑的時候,每每這時他自己行事會過于殘暴直接,好幾次都能把自己吓着。

雲凡後來也深感吃不消,趕緊把人拉拔大,把禦鴻莊交還給年僅十五歲的厲莊主,然後提拔了洪教頭當護院主事,自己便撒手跑了。

雲凡走後的那一夜,厲莊主獨自在房裏關了一晚上。那日之後,禦鴻莊的洪教頭就發覺厲莊主不怎麽愛笑了。

就這麽過了十五年,厲莊主的腦子一直在鬧糊塗,不見得好。

洪教頭曾想過:好不了就算了,如若能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庸庸碌碌也将就。

可惜這将就越九無福消受。

眼見四主子脫衣就要壓上來,越九一腳踹過去,直把四主子踢個半死不活。

五個主子裏頭,五主子就是個傻小孩,殺雞都怕得抖幾番;可四主子也好不了哪兒去,除去一點假把式,正正經經是個纨绔子弟而已。哪怕今日越九再吐幾口血,照樣能踹他個狗吃屎。

越九趁着四主子抱腹滾到一旁,扒拉着跑到門外撿起小鑰匙把腳鐐給卸了。

越九此刻是真想罵娘。等離了這見鬼的地兒,他便再也不去撩撥自己胸口的那根弦了——這情愛,不管是哪一種,都不是好東西。

這頭越九腳鐐才剛卸下,一個黑影大吼一聲撲過來!越九猝不及防被壓個正着,頓時只覺眼前金星四冒,一口氣被憋得七上八下!

三主子壓制着身下的越九,那嗓子帶着火氣大喊:“你休想走!休想走!你心長得可偏!我待你不好麽!我明明是待你最好的!憑啥不能是我!越九你心肝都是黑的不成!明明我才是——”話才說一半就發現越九一點動靜都沒有,低頭一瞧,原來早就被他壓得昏過去了。

越九又做起了夢。

夢裏是剪影重重,他一路走着,誰也看不見。直到他走得累了倦了,願意停下來了,眼前便只有這麽一個人。

越九又笑又哭。

他便知道,情愛從來便不是啥好玩意兒。

越九自夢中笑醒,睜眼看到的是禦鴻莊裏頭自己的住處。洪教頭就站在床頭,神色陰晴不定地盯着他。

越九也不知道該說啥,倒是洪教頭說:“先把傷養好。右上的傷沒法治了,其他的可以慢慢養着。”說罷兩人便是一陣沉默。良久,洪教頭又道:“你的事我還沒與啊涵說起,你好好待着便是。”這才心事重重地離開。

洪教頭已經四十好幾,也快到知天命的年紀。這些年對越九的照顧不少,加之涵師兄的緣故,越九也敬洪教頭為長輩。

當日越九請辭,洪教頭氣得差些取了關公刀出來将他切幾段,最後怒其不争地臭罵他一頓才将人送走。也就兩三個月不夠,厲莊主就把人逮回來關着。

洪教頭回去後想來想去又覺得不行,依越九那小子的性子,說不定還是要跑的——上次把人放走不久他就後悔,這回怎麽也不能讓他跑了!于是又匆匆跑去越九的房裏,果見越九已經準備要出門了。

洪教頭怒吼一聲,上前兩下子就把毫無防備的越九按到地上,嘴上還大叫:“小混蛋兒!想跑!問過你洪爺沒有!”

越九:“……”可憐越九只是想去茅廁蹲個坑。

後來越九茅廁坑蹲完了,乖乖被守在茅坑外頭的洪教頭拎回房裏。

洪教頭斟酌許久,才對越九坦白:“我年歲也逐漸高了,莊子裏頭的事情也有些力不從心。前幾年我寫信與雲先生聊過,想提拔個人來輔助輔助;一嘛、多個人打下手,二來也好過些年把人撥正,我好卸卸擔子咯。

“當時提的就是你。弄啥這麽吃驚!你這小子性子踏實,又是苦人家出身,能熬苦能受累。連雲先生聽了也頗為喜歡。就是他老人家的意思是多照看幾年,畢竟那時候你年紀不大,才二十出頭,處事怕不夠穩當。”

越九聽得不是滋味,答:“一幫兄弟裏頭,我功夫也是普普通通,更何況現在是個廢人。”

洪教頭哼聲:“論武功,江湖上能撈起一大把功夫比我好得多的。便是你們這群混小子裏頭,比我耍腿腳好的也不少。可這麽些年,人來來去去,能留下的都留下,要走的早就走了。能坐我這位置,沒幾個。”瞧越九還是恹恹的,他便問:“你可知道雲先生最稀罕你啥?”

越九這才提起精神。

洪教頭說:“人吶、為名為利,終是留不住的。能留下的只能靠這兒。”他拍拍胸膛,“當年雲先生救我一家,大恩無以為報,我甘願為之賣命。”他認認真真地看着越九:“雲先生說了,禦鴻莊有個寶貝,可惜凡人皆消受不起。但總得會有那麽個人,肯仔仔細細去對待。

“越九,十年吶。總有點東西是你割舍不去的罷?”

越九想起昨夜裏的夢,那麽多剪影,紛繁困擾,統統都留不住他。

可留住他的又是他留不住的。

真是何苦。

洪教頭說教完就走了,留了越九守着手中一杯熱茶慢慢變冷。

大約日頭西斜,門口窸窸窣窣有點動靜。突然一個偌大的人影鬼鬼祟祟躲在門邊,僅僅探出半個頭往房裏頭看,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影在西斜的光照中早在門口拉出一個巨大的黑影。

偷窺的人等了許久,越九還在發呆。他難耐寂寞,張嘴就問:“越九在麽。”

越九氣笑了,招手讓他進來。

五主子一見越九打理自己,頓時樂得笑開花,連跳帶蹦地進房門來撲到桌上,“越九你不要生我氣,那日說的話都是四哥教我說的!”一句話就把責任推得幹淨利索。

越九放好茶盞,淡淡地注視五主子,就是沒答話。

五主子可憐兮兮地追問:“阿九莫不是還生我氣不成?”

越九想起洪教頭一番話,沉默好一會,勉強道:“事兒都這樣了,還能咋的。又不是姑娘家,扭扭捏捏成什麽樣子。”

五主子答:“可我兩這是行了周公之禮,我要對阿九好的。”

越九臉色又紅又白,最後糾結得不行,只得頭疼地糾正:“這話誰教你的,淨胡說。”

五主子撇撇嘴,不高興。

越九就繼續道:“五主子,在這我得與您約法三章。若我當真留在莊子裏頭,之前那些事就得抹去;不然我只得走了。”

五主子瞪大眼,接着眉頭皺成兩個小山丘。越九的話一點也不中聽,完全是澆在五主子腦子裏的一道熱油,噼裏啪啦地澆死了一地旖旎。最可恨是他卻一句“不行”也撒潑不起。

五主子撇開臉,眼睛還是小心翼翼地留在越九身上。他想:我說不過阿九,我不說便是。于是收拾一下腦子,躲回去了。

三主子是被逼出來的,他自然也聽到之前兩人的對話。三主子平日是說話不經腦子的直腸子,現下卻也知道情勢逼人,他自個嘴巴吃虧的時候多着呢,說多錯多不如不說。于是臉容變幾變,最後揉成苦瓜形态,也跑了。

倒是四主子叫嚷着想出來,一直被三主子壓着出不去罷了。

越九一直觀察着厲莊主玩似得變臉,最後厲莊主似乎好一會才回過神。兩人對視一眼,越九心一沉,正正神色說:“我給您倒杯茶罷。”說罷麻利地斟茶,送到厲主子跟前。

厲主子定定地看着茶,那全神貫注的模樣讓越九都緊張起來。終于,厲主子驀地擡頭看過來,越九緊緊抓住桌邊,手上青筋都暴起。

可下一刻,厲莊主左臉頰開始抽搐,慢慢地延伸到嘴角,硬生生在左臉頰上撕扯開一個笑容。

厲莊主左臉是扭曲的笑容,與繃緊的右臉形成明顯的對比。

“越九、”他說:“走!”

話音未落,厲莊主的右手成爪,扣住越九的脖子!那力道幾乎要掐死他,越九臉色頓時漲紅!

厲莊主目眦欲裂,死扣的右掌每撐開一絲,近在咫尺的越九都似乎能聽見裏頭骨頭的磨動。

“走啊!”厲莊主怒吼,左手一掌拍到手臂上,終是将右掌震離越九的脖子。

越九滾到一旁幹咳幾下,微微發紫的臉剛一擡起,就聽見厲莊主低低地笑說:“越九、你到底是留不得啊。”

越九好容易才喘過氣來,面無懼色,也不焦急逃命,扶着牆站起身才冷淡道:“二主子要殺我也不是這兩日的事兒了。”

越九說着這話時,二主子已經把身體奪過來,從容地邊整理衣裝邊道:“既然如此,他好不容易給你磨蹭一些時間逃命,你又為何不逃啊?”

越九道:“二主子雖要殺我,但也饒過我三次命,不見得這一次不會。”

二主子挑挑眉,好奇問:“哪來三次?”

越九繼續說:“上一次二主子一劍過肩,卻避開了我要害;雖要我自刎,最後只把我逮回來關在自己不願去的地兒,這是一次。”頓頓,又道:“第二次便是在草原上,最後一直清醒的是您,怕當時我昏過去的時候,二主子也是想過要除去我的。”

二主子笑眯眯地沒反駁。

“還有一次就是、”越九咽咽喉,把揣測多年而不宣的話掏出來攤在跟前:“就是我十七歲那年。”

十七歲那一日幕天席地的荒唐事一直像個毒瘤,長在越九身體的某處,一想起就渾身不自在。

在禦鴻莊這麽多年,他不是不奇怪為何主子們對他态度隐約不似其他人。最為明顯的是五主子,他人雖然傻乎乎的,其實事兒拎得可清了。親疏有別,又怎麽可能随随便便對剛入莊子的自己掏心窩子?其他主子管教五主子也嚴厲,自然不可能不管的。

如此放任,定是有原因。

越九越想越可笑:其實自己一盞茶把心泡進去,又何嘗不是有這麽一層原因呢。如此把心泡開了,滿滿當當的,跑都跑不了。

越九壯壯膽子道:“鬥膽問二主子,越九何時得罪過您,非要讓您要下殺手不可?”

二主子一步步逼進越九,直把人逼到角落裏,才慢條斯理地說:“莫不成殺人還需要理由?”

這話說得如此荒謬,也就這人能這般理所當然。

越九斟酌斟酌,試探說:“二主子深明大義,定不是胡作為非之人。”在二主子不屑的哼笑聲中繼續說:“現下越九已經是甕中鼈,二主子行行好,也算讓我死得瞑目罷。”

二主子止住腳步,打量着越九,慢慢道:“我兄弟兩養過一只鳥。有一日它啄痛我的手,掙開跑到枝頭上。于是我在院子裏撒了它喜愛的餌,天天引它下來。終有一日,我把它抓起來攥在手裏,剝皮去骨,埋在院子裏。”他居高臨下地睨視角落中的越九,一語雙關,“越九吶、你會是那只鳥兒。”

面前的二主子已封死所有退路,他是個右手都使不上勁的殘廢怎麽可能是對手。越九緊貼着牆,背後背後陰涼陰涼的,人倒是挺冷靜。

眼看二主子掌心帶風,二話不說就狠狠拍來,途中卻無端洩了氣,不痛不癢地拍在越九身旁的牆壁上。

越九定眼一看,是四主子。

四主子恨鐵不成鋼,咬牙切齒道:“還不快走!”一眨眼就換了人,三主子轉身要施輕功跑開,卻覺得腳下生根動也不動!回頭朝越九大叫:“你快跑呀!”

越九鼻頭一酸,腳一彎就跪下來,“二主子、二主子!我不會跑了!我一輩子都留在這兒,陪着主子們。”

三主子大罵:“你這榆木腦子!你與不講情理的講理講情?!傻了罷!”剛把二主子罵完,腳卻能挪了。三主子很吃驚,猛地退到房外,待到了院子中仍一臉戒備。

三主子像個木樁子一般站了許久,果真沒見二主子出來鬧騰了,不禁暗忖:老二這回這般好說話?!

他緊張地往房內張望,又不敢再進去。良久,終是見越九站起身晃出門來。

三主子叫道:“越九你趕緊收拾東西,走!”

越九蒼白着臉,對三主子說:“剛才那句不是權宜之計,是說真的。”

一句話就把三主子後頭的話全堵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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