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隐忍
一輛車從夜色中駛來,緩緩停在路邊,就在樓梯前面。
林夭裹緊外套,遮住脖子的傷,臉上的沒辦法。
江嘉屹從車上下來,踩在橘黃色的燈光中,靠着門凝視她。
臉上的傷太顯眼,他自然發現了,只是保持着長久的沉默。
很克制,可到底從眼底中洩出生氣的情緒來,隐忍不發罷了。
兩人之間路人來來往往,偶爾有人打量坐在樓梯上的林夭。
“校園卡?”林夭朝他伸手。
“上車。”他忽而拉開車門,碎發底下的臉一片黑沉。
她挑眉,“把卡給我就行。”
誰知道他直接兩步跨向前,伸手去拉她,她下意識縮了一下,沒躲開,直接被他拎起來,按在汽車後座。
林夭沒想過清清瘦瘦的江嘉屹有這麽大的力氣。
車後座很寬,前座和後座完全隔開,上半部分只留一截玻璃可以看見,也被簾子遮住了。
林夭又累又冷,在江嘉屹面前也不怎麽講究形象,幹脆懶散地半躺在後座,擡眼看站在車門外的江嘉屹:“去哪?”
他沒吭聲,側着臉摔上車門。
林夭微愣,便看見他繞過車尾,穿過馬路向對面走去,她半支起身,撐着車窗往外看。
江嘉屹原本是半小跑過去的,到對面街的時候速度越來越慢,到最後無聲停在路邊,從背影能看見他擡頭往上望着什麽。
她順着他凝望的方向看過去,是她之前在電話裏随口跟他說的天鵝情侶酒店。
從外表看過去挺髒亂的,電線亂繞,配色低俗,招牌上的燈閃得人眼花。
這樣的情侶主題酒店,就是被偷拍的高概率場所。
他脊背筆直,立在原地不知道多久,冷風吹散他呼出的白霧,身影幾乎淹沒在車流中,隐約從縫隙裏漏出,能看見他蒼白虛握的手。
林夭忽然有種錯覺。
他這背影看着挺孤獨的。
江嘉屹終于往前走,進了家藥店。
進門便垂着頭,一路直奔他要的東西,有藥店的推銷員一直跟他講話,他一聲不吭拿東西,像沒聽見。
人皺了眉,多少有點緊繃。
店員孜孜不倦,最終還是敗給了沉默。
并且對他的不理不睬感到不愉快,時不時用不善的眼神觑他。
大約是覺得他孤傲自傲,不友善。
隔了一段距離,林夭仿佛在看一出默劇。
她忽然想起,江嘉屹還是個病人,連門都很少出的病人。
對于陌生人的靠近和接觸,會本能性地煩躁和抵觸,無法控制,像抑郁症一樣,是生理性的。
印象中,他症狀最嚴重的時期,應該是她剛剛認識他那會。
她初中,江嘉屹小學。
那時候她住在他們家,江嘉屹能整天整天的不說話不動,就面無表情地坐在一邊,跟背景融為一體,毫無存在感。
他小學時期還會去學校上學,六年級那陣子,天天手腳淤青回來,誰問都不開口,江意禾還去學校鬧過,但那時候江意禾也就初中小孩,壓根沒人在意。
監護人都沒有,報警也因為傷太輕,沒什麽用,一問學校就說小孩子鬧着玩,跌跌撞撞是常事。
後來是林夭一次放學躲林動,躲到他小學那邊去,才看見他被人推推攘攘,也不打,就是一群小孩子圍着嘲笑他,動手動腳。
那會林夭還沒跟江嘉屹講過一句話,也不知道算不算認識,就是看見他低垂着頭,臉上一片陰沉,嘴唇抿成線。
不喊不叫。
那群小孩叫他啞巴、傻子。
毫不猶豫,林夭提了一塊板磚走過去,逮住了氣焰最嚣張那個。
那小孩看見林夭兇神惡煞,又是大小孩,一下子就吓白了臉,想逃還被她提了書包拽回來。
她把人提着,也不動手,就吩咐江嘉屹:“推回去!”
江嘉屹好像第一次看見她,就這樣沉悶地擡着眼睫,眼底漆黑。
林夭也不着急,就把那小孩堵在死胡同裏,她提着板磚蹲在胡同口,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嘴裏就一句話:“你什麽時候推回去,我們什麽時候走。”
那時候是黃昏,從夕陽西斜,一直到月亮高挂,死胡同裏都是黑的,那小孩實在被吓怕,哭成一團,就求着江嘉屹趕緊推,他想回家。
晚上九點左右,江嘉屹終于動手,推了那小孩子一把。
然後林夭讓江嘉屹跟她走,她原本想牽他手,他不肯,就讓他拽着她校服的後擺,就這樣一前一後,沉默不語地踩着月光回家。
後來沒幾天,江嘉屹對她說了這麽久以來的第一句話:“我不上學。”
心理醫生也建議他留在家裏,于是之後的學習都在家裏進行。
很久以後林夭才從江意禾那裏知道他為什麽不想上學,因為那個小孩的父母找到學校裏去,大吵大鬧說要告林夭,雖然這事沒後續,但江嘉屹聽了全程。
咔,車門打開,一陣冷風灌進來,随之而來的還有一個高高大大的身影。
江嘉屹一身冷氣鑽進來,坐在旁邊,手裏提着個塑料袋。
歪歪斜斜靠車門躺着的林夭側了側臉,車門關上之後,車廂裏的燈也跟着熄滅,只有窗外斜進來的光打在他輪廓上,半明半暗。
他從塑料袋裏撿出紗布碘伏之類的東西,然後把袋子丢到她懷裏。
林夭随手接過,忽然感覺腳腕一圈涼,看過去發現江嘉屹握着她小腿,放到他大腿上。
他兩根手指一挑,高跟鞋被他取下,丢到一邊。
她眼皮子克制不住一跳:“幹什麽?”
從見到她到現在,他只說過“上車”兩個字,雖說他一貫沉默,但總感覺與之前不同,有什麽情緒壓在他眼角眉梢,話堵在嘴角,雖然沒吐出來,卻也能隐約感覺到火氣。
就等着什麽時候擦槍走火。
有什麽東西在小腿上擦過。
他用棉花團給她小腿的傷口擦碘伏。
傷口之前已經用周開祈的礦泉水洗過一下,沒血。
林夭緊繃了瞬間,又放松地靠了回去。
直到他在車門上按了個按鈕,對前座的司機大叔說:“報一下警。”
林夭眉頭一挑,忙說:“不用。”
他沒管。
林夭皺眉:“不用報了,是我先動手的。”
她搶的手機,就算警察來了,也是她搶劫未遂被人打,何況還是兩兄妹,最多就是調解,以前都這樣,久而久之她就懶得報警了。
他動作猛地頓住,呼吸深了幾度,嘴角忍耐地抿直。
林夭太累太困,以至于忘記了,她嘴裏的她先動手,和江嘉屹耳中的她先動手,是兩個意思。
他們兩個關于這件事的信息,不對等。
江嘉屹在林夭眼裏,是小孩子,大人的事情,是不需要跟小孩子解釋的。
林夭踢了踢他大腿:“讓大叔不用報。”
江嘉屹側過臉來看她,在昏暗之中、呼吸之間,無聲壓抑,最終他再次按了按鈕,口吻冰冷:“不用報了。”
他又掏出手機,指尖滑開屏幕。
林夭眼尖,忙問:“你做什麽?”
江嘉屹說:“打給江意禾。”
林夭急了,把腿一抽撲過去将他的手按在車窗玻璃上:“不行,不能跟她說!”
要是江意禾知道她被打了,還是林動打的,不知道要鬧多大,當年江意禾因為找保镖揍林動,進過派出所拘留了兩天,幸好因為未成年沒留案底。
不然林夭會愧疚到死。
所以說什麽都不能讓江意禾知道。
林夭一只手扣住他手腕,壓在車窗上,她一眼看見手機屏幕,微怔。
他還沒來得及切換界面,手機上還是微信聊天列表的頁面,只有一個對話框,備注是“林夭”。
還是置頂。
就一條對話記錄,還要置頂。
林夭愣神片刻,正準備點去通訊錄看看他的好友列表,屏幕就黑了。
他摁了關機鍵,鎖了屏。
“怎麽就我——”
林夭要問問他微信的事,忽然感覺溫熱的呼吸打在她脖子上。
她一扭頭,看見江嘉屹的側臉近在眼前,因為她剛剛撲過來的動作太急太快,他被壓在車門上,腦袋抵着車窗玻璃。
林夭一條腿跪在他兩腿之間。
“……”
她連忙松開手,發覺江嘉屹的目光死死盯着她脖子,壓不住的冷漠。
他忍了忍,最後才側過臉,将視線避開。
林夭才想起來,她脖子上的傷,大概都被他看見了。
有紅腫有淤青,還有指甲的撓傷。
林動兩只手的尾指都留了好長一截指甲,發黃又有污垢,是林夭讨厭他的其中一個理由。
她想了片刻,慢慢躺回左邊,道:“別告訴江意禾,你還不清楚你姐的脾氣?”
他寡淡地扯了扯嘴角,像故意作對:“不清楚。”
林夭閉了嘴。
他倒沒有繼續要打電話給江意禾,只是氣氛忽然壓抑起來。
最終江嘉屹還是把她的腿撈回他大腿上,開始纏繃帶,繃帶太長,纏不完,又忘了買剪刀,他就低了頭去咬。
呼吸噴灑在小腿上,頭發似有若無地掃過她腳趾,有點兒癢。
她忍不住躲了一下,被他用另一只手按住腳背,指尖不輕不重撫在她腳心上。
綁完小腿,他從袋子裏掏出一支軟膏,口吻疏冷道:“臉。”
林夭懶得起身,直接擡了擡下巴,側過臉。
他只好俯過身探手去給她塗藥膏。
江嘉屹指尖本就冰涼,加上藥膏更涼了,抹在火辣辣的皮膚上,倒有些舒服,林夭幹脆閉上眼睛睡覺:“随便去哪,到了叫醒我。”
他沒吭聲。
林夭很放心睡過去。
江嘉屹把藥膏在她臉上抹開,每一下的動作都顯得凝滞,他盯着指甲痕,仿佛透過這幾道痕跡,看到她之前做了什麽。
視線低垂,大衣沒再裹緊,幹脆松開來,脖子處一片紅紅青青。
他咬牙凝視她許久,眼底一片漆黑,還有難以爆發的沉默。
指尖往下挪了挪,想抹點兒藥膏到脖子的位置,可懸在半空,半響沒落下去。
下一秒,林夭的手扣住他手腕,拽着按在脖子鎖骨的位置,半睡半醒地說:“往這多抹一點,涼。”
即便林夭睡得迷迷糊糊,也能感覺到江嘉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她眼皮稍撐起一條縫隙,碰到他黑沉沉的目光。
老恨她的樣子。
要吃了她似的。
林夭啞着聲音問:“怎麽了?”
江嘉屹無聲無息撇開眼,不答反問:“去哪?”
“學校吧。”她随口道。
忽然想起什麽,她徹底睜開眼睛:“你微信對話框頁面怎麽就我一個?”
他閉緊嘴,半響沒有回答,手抽回去又沾了點軟膏再鎮定自若探回來,一副什麽都沒聽到的模樣。
探回來的時候不小心弄掉了塑料袋,林夭順手去勾回來,視線餘光瞥見裏面有個藥盒表面幾個刺眼的字,讓她動作猛頓了一下。
臉色古怪起來。
她下意識探手進塑料袋裏翻了翻,隐晦而飛快掃一眼那個藥盒子正面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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