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将遇

到達海市的第一天, 林夭很快在一個老城區租到一個地下室。

一條逼仄的泥坯樓梯往下,陰暗潮濕,偶爾下雨會漏水。

林夭不怎麽計較, 這裏對她而言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

她去影子攝影團隊報道的沒幾天,見到了周開祈。

他一邊坐在高腳凳上, 一邊跟整理器材道具的林夭講話。

他說他要在海市定居了。

“我雇了你們團隊作為我團隊的長期專業攝影。”

周開祈成了她的甲方。

這個身份變化讓林夭停下手,靠坐在桌沿,側頭點了支煙,呼出一口茫茫煙霧才說:

“你也有病?”

“我沒病, 我是網紅,全國這麽大我可以随便去,不一定非要在西州。”

他是個溫和的人, 沒有絲毫作為甲方的強硬, 連乙方暗諷他有病,也斯文地笑笑。

“你不是跟江夏知在一起嗎?她會讓你跑到海市來定居?”

“我跟她只是各取所需,我哄她開心,她給我資金支持,她現在也是團隊的老板之一, 我跟她說西州生活太慢,在海市這個大都市發展會更好。”

林夭不置可否地悶笑了聲。

江夏知要是知道周開祈拿着她的錢、追着別的女人跑到海市, 怕是要氣死。

江意禾要是知道,應該會很開心。

“我對于江夏知,只是一個代替品而已,她也不是非我不可, 也不需要我整天粘着,我有空飛回西州跟她見面。”

周開祈無所謂地聳聳肩。

林夭捉住一個關鍵詞,指尖頓在半空:“代替品?”

他說:“我也不清楚, 她身邊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挺微妙的,我也不在意。”

她盯着他,視線從他眼角眉梢開始,最後荒誕地扯了扯嘴角。

“你也挺人渣的。”

他笑了:“那我們是同類人。”

林夭沒再理他。

後來的接觸裏,周開祈很少打擾她,他是一個很好說話的甲方,尤其對林夭提出的建議,他總是無條件說好。

好說話的程度,讓影子攝影團隊的老板産生懷疑——周開祈是不是在做好事給他們送錢。

林夭幹脆不提了,讓自己的同事跟他交接。

這一年,林夭跟着團隊,一邊接商業單,一邊走世界,一個背包、幾臺相機去了許多地方。

她很忙。

但經常會給江意禾發一些旅途的照片。

也經常提醒江意禾要是遇到林動,就裝作她們鬧掰了,很久沒聯系。

開始的時候很艱難,商業單的錢除了工資就是旅途的經費,團隊還不出名,經常遇到許多脾氣古怪難纏的單主,幾乎無法溝通。

事前怎麽問怎麽給看樣片,都說随便,好看就行,結果拍出來,挑三揀四。

規矩是不會重拍的,但單主投訴工商局又報警,在他們工作室大鬧,無法做生意。

于是林夭帶着團隊來來回回跟着單主爬了五次山,在爬第六次山、拍第十次同造型的時候,她隊裏一個年紀最小的姑娘中暑了,單主堅持繼續。

林夭擦掉額角的汗對單主笑了笑,說了聲對不起。

然後在單主尖酸刻薄的目光中,背着小姑娘轉身下山。

單主大鬧團隊,不肯付尾款,也不接受退款,一定要林夭公開道歉,道歉還要置頂在微博。

林夭倒在地下室的床上,放空。

老板打電話跟她說:“林夭,要不算了?”

林夭笑了笑:“要不您辭退我吧。”

“不行。”

他很愛惜林夭的才華。

林夭挂掉電話,盯着斑駁的天花板,疲憊地閉上眼。

手機響了很久,江意禾打來的。

她坐起身接通。

“怎麽了?”

“……”

那邊是死寂的沉默。

林夭皺眉把手機拿下來再看一眼,确定是江意禾的電話。

“喂?”

“嗯……林夭,你還好嗎?”

江意禾的聲音很蒼白,字與字之間的凝滞明顯。

她們不算長時間斷聯,偶爾也會打電話,她從不會這樣說話。

林夭眯起眼:“出什麽事了?”

又是一陣沉默:“沒事。”

“你騙我。”林夭篤定。

她們認識快十年了。

“你呢?你還好嗎?”江意禾啞了聲音。

“我很好。”林夭笑。

“你不也騙我?”

兩個人同時沉默了,兩邊的背景都寂然無聲,像茫茫無際的黑暗,把她們淹沒。

林夭抱着膝蓋,一邊低頭抵着,一邊輕笑:“我真的很好,沒騙你,你怎麽了?你不說我就飛回西州找你了。”

“你有錢嗎?”

林夭心裏咯噔一下:“你出什麽事了?”

她不吭聲。

“我明天飛回去。”

“不用,你飛回來也沒用,我……聯合股東策反了,把我爸氣進醫院,去世了,夏家那個女人要告我和江嘉屹,向法院申請資金凍結……”

江意禾吞吞吐吐,明顯有所保留。

林夭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和江嘉屹的處境,江元慎去世得突然,正是争家産的重要時候。

這個事情,林夭的确回去也幫不上忙。

“你要多少?”

“兩萬吧,官司不知道打多久。”

兩萬,只是保證最低的生活需求而已。

林夭重重呼了口氣,道:“我有,今晚我就給你轉賬。”

挂掉電話後,林夭對着黑暗兀自出神了一會,然後翻開網購軟件,把她省吃儉用剛剛下單的最新機型的單反退掉。

打開電腦,編輯道歉微博,打字、發表、置頂。

把尾款的分成拿到之後,湊了兩萬塊錢給江意禾。

這次之後,林夭遇到再刁難的,她也咬牙忍了下來。

大概兩個月左右,江意禾告訴她官司贏了,因為江夏知的母親意外去世,江夏知雖然在江家,但是一直沒有入江家的戶口。

只是江意禾的口吻聽起來并沒有想象中愉悅和輕松。

她很疲憊。

仿佛有許多事壓在她心裏,無論林夭怎麽問,她也是笑着說沒事。

再不知道多久之後的一個晚上,林夭接到一個很奇怪的電話。

她洗完澡回來,要是晚一步,大概也就接不到了。

一個陌生的號碼。

接通之後對方一聲不吭,沉默了好久。

“喂?”

林夭一邊擦頭發一邊随口應。

那邊像一個虛無的深淵,無聲無息,只偶爾低低傳來細微的呼吸。

林夭拿下毛巾:“你好。”

對面依舊死寂。

林夭懷疑是推銷詐騙電話,率先挂斷,并沒放在心裏。

同樣是這一天,淩晨兩點的時候,林夭修完圖剛剛沾上枕頭,還沒來得及深睡,那個電話再次打了過來。

她意識不清地撐起眼皮,接起。

“喂。”

對面的呼吸重了些,隐隐約約的,林夭似乎感覺到對面的人想說些什麽,但聲音都被濃烈的、深沉的情緒消磨掉了。

于是剩下無盡的空白。

林夭困得不耐煩:“說話!”

這次是對面先挂了電話。

這個號碼便如同衆多推銷詐騙號碼一樣,存在過,又毫不重要地消失了。

有一天,她給一個服裝品牌拍攝廣告圖,有個高高瘦瘦的模特,稍長微卷的頭發,輕輕壓了眉眼,眼底沉冷地一擡眼。

原本沒感覺,就是這一擡眼的瞬間。

林夭忽然發覺,這個人與他有着似有若無的相似。

她收回視線看向相機屏幕裏的模特,驀地有些意興闌珊。

拍攝途中,林夭舉着相機寥寥拍了幾張,然後把相機交給同事,出去抽了好久的煙。

結束後,這個模特問她要微信。

她端詳了他好一陣子,剛才的相似好像錯覺一樣消弭殆盡。

她拒絕了模特。

似乎是第一次這麽冷漠地拒絕一個追求者。

林夭在這座城市輾轉了五年,換了三次房子,從地下室一路換到高級公寓,她付了首款,背上了房貸。

五年時間,江嘉屹沒找過她,她也沒找過江嘉屹。

他們默契的互不相幹,像從未認識過。

江意禾時不時會提起他,但似乎是千萬裏之遙的事情,并不真切。

逐漸的,江嘉屹的模樣在她腦海裏淡化,她偶爾一個晚上閉上眼睛想回想他的臉,忽然發現,她記不起來了。

他唇角似乎是緊閉的又似乎不是。

都忘了。

只有一個朦胧的影子。

江嘉屹徹底成為了閨蜜的弟弟,僅此而已。

這五年裏,林夭有許多追求者,她曾經有意與一個長相優越、品性溫和的男人交往,可一旦發展到可以接吻的階段,她就覺得沒勁了。

從前是三個月,現在還沒正式開始,就覺得沒勁了。

林夭忽然發現,她失去了愛任何人的能力。

看過心理醫生,醫生讓她放松,別太緊繃了。

林夭後來再也沒去看過。

她覺得自己很放松。

離開西州之後,她沒再被林動糾纏,聽江意禾說,林動找過她,但次次無功而返,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現在做的也是她一直想做的事,雖然忙碌,但很享受。

她沒什麽緊繃的。

海市的冬天悄然無聲來了。

跟西州不同的是,這裏會下雪,鵝絨一樣在天上飄,林夭疲倦地坐在陽臺,交疊了腿,任由雪花飄到臉上。

她點了支煙,煙霧散開,和幹燥的冷氣彌漫在一起,她淡淡望着海市飛雪的夜景。

萬家燈火都在風雪中變得模糊不清。

林夭困倦地緩緩閉上眼。

一道手機鈴聲驚擾了寧靜,江意禾打來的。

她眼睛也不擡,就這麽懶洋洋接起。

“嗯?”

一聲含糊不清的悶哼聲。

“林夭,你明天晚上有空嗎?”

林夭淡笑道:“怎麽?你要過來?你過來我随時有空。”

江意禾跟着低笑,半響才說:“不是我,是江嘉屹。”

“他簽約了海市的一個畫廊,明天晚上飛機到你那邊,今天張離才告訴我,江嘉屹簽得匆忙,沒來得及幫他看房子,你有沒有空去接一下?”

林夭仰了仰脖子,煙霧在嘴角跳升,模糊了半擡的眉眼。

平靜而随意——

“你弟弟,我肯定會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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