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少女用過早飯,正在大花廳獨自下棋,便有小丫鬟回顧先生求見。少女喚來敏心,重新換了身碧色堆紗繡襖,冷綠色百蝶穿花金邊裙,插了支金鑲碧玉步搖簪,才邁着細碎的步子向廳室走去。
荷心已做主将顧忌讓至廳室的西側間,小丫鬟掀起煙紫色軟簾,一個熟悉的身影便轉了過來。幾日不見,顧忌已清減了幾分,依舊着一身青色布衫,頭上卻是青玉束發冠,越發清朗若竹,溫潤如玉。
少女眼角有些微濕,強抑制住心中的波動,平靜的問道:“令堂好些了嗎?”
顧忌望見她透着清貴的打扮并不意外,依舊如常道:“多虧姑娘施以援手,家母已無大礙。”
少女笑道:“先生怎麽不多陪令堂幾日?”
顧忌鄭重道:“家母既無大礙,我也該信守承諾。”
少女沉默了會兒,方道:“先生雖然重信,但一路奔波想來累了,不如歇息半日,再授課。”
顧忌并不推辭:“那就謝陸姑娘了。”
少女并不多言,喚小丫鬟領他下去歇息,午飯時為他擺宴接風。
午宴擺在不遠處的蘭雪堂,面闊三間,寬敞明亮,北面挂着一幅《臨水芙蓉圖》,正中擺着一張紅木嵌青花花卉瓷面圓桌,桌上一色是荷葉形白玉盤,盛着四素四葷,八樣菜色,配着兩雙銀鑲牙筷,兩只白玉雕花酒杯,看來異常潔雅。
少女先舉筷,挾了一筷眼前的白玉苦瓜,便讓顧忌。敏心捧着白玉扁壺,将兩人面前的酒杯倒上十成滿的碧香酒,少女微微笑道:“我敬先生一杯。”
兩人舉杯飲了一口,顧忌面露感激道:“大恩不言謝,在下日後定當回報一二。”
少女淡淡道:“先生客氣,學生不過舉手之勞。”
望着眼前的那道繡球海參,顧忌的心緒有些複雜:“于姑娘而言雖是舉手之勞,但在下卻不敢忘。”
少女察覺到了,不由頓了頓,放緩語氣道:“先生的琴藝和品格都是學生佩服的,所以學生敢以真面目示人,若是先生因此而有了生疏之意,卻違了學生的本意了。”
顧忌立時醒悟,面上有一絲松快:“還是姑娘說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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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淡淡一笑,挾了一筷蔥油冬筍,這才舉杯道:“若先生能不為身份疏遠學生,那真是幸事一件了。”她臉上雖淡淡的,但語氣卻極真誠。
顧忌舉杯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兩杯酒過後,少女便命敏心不必再添,只勸顧忌多用些熱菜,廚下又送來了一大碗肉丸豆腐湯,敏心盛了碗高麗米飯,少女慢慢用了半碗,同顧忌一齊落筷。
少女飲了半盞茶,手裏還捧着白玉茶杯,看他告辭走遠了,方放下沒有溫度的茶杯,回了自己的院落。
第二日便又開始了授課的日子,顧忌明顯對少女更用心了,态度卻更加恭敬。少女卻仍是同往日一樣,淡淡的不失客氣和禮貌,偶爾也邀顧忌一起品茶。
二月初五這日,上午少女來時異常的穿了一身素衣,神色也恹恹的,并請了下午的假。顧忌看她臉色确實不好,點頭允了,看她走了,便問最後收拾琴具的一個小丫鬟:“你們姑娘今日是怎麽回事,是不是病了?”
那丫鬟恰巧是知情的,看了眼周圍,才悄悄道:“姑娘不是病了,而是傷心,今早敏心姐姐準備祭祀的東西時,我瞧見了,今日是姑娘親人的祭日。”
顧忌呆了一呆,打發走小丫鬟,回玉蘭軒的路上便有些心不在焉。玉蘭軒面闊三間,四周沒有回廊,南牆植着幾棵白玉蘭,還有湖石點綴其間。三間上房,正中的廳室相當寬大,有一堂精巧的黃梨木幾椅,北壁懸着一幅山水畫,兩邊的高足幾架上放着兩盆春蘭,茶幾上則擺了一對天青釉瓶,一切布置得很合顧忌的喜好,高雅而不富麗。
不多久,便有小丫鬟來送飯,照樣是四菜一湯,用過飯在東首的卧室歇息片刻,顧忌便順着腳下的白石小徑出了玉蘭軒,左右無事,他信步而走,不多會兒便到了湖邊。幾條金鯉在水中自由來去,顧忌瞧着有趣,便揀了塊石矶坐下,折了枝柳條,有一下沒一下的拂着水面。
初時不覺什麽,坐得久了,漸覺四周靜了下來,有一縷極低的哭聲便順着風送了過來,顧忌坐着聽了良久,才辨出是從不遠處的月臺上傳出的。想了想,才站起來向月臺走去,走上通向月臺的階級時,發現外面并無一個人影,只有東面的紗簾內一個身影在內,隐隐聞得哭泣聲。
顧忌詫異的同時便站在了簾外,未及開口說什麽,裏面的人已覺察到,随手便扔了一只茶杯過來,哽咽的哭聲裏帶着怒氣:“出去。”正是少女的聲音。
“陸姑娘。”顧忌在茶杯摔落在地後,輕輕的叫道。
裏面的哭聲頓了下,随後臉色蒼白臉上餘着幾道淚痕的少女掀起紗簾走了出來,語氣和緩,微帶着些歉意:“我不知道是先生在外面。”
顧忌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一時......所以過來看看......”
少女淡然一笑,掩住內心的傷痛,“相請不如偶遇,先生過來陪我喝幾杯吧!”
顧忌想起小丫鬟的話,便痛快的應了下來,由她讓了進去。
白石桌上只擺了白瓷茶壺并幾只白瓷茶杯,少女察覺他的不解,也不多說,只倒了杯茶給他,顧忌接過時,便有一股酒香傳來,原來茶壺中裝的竟是酒。
少女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淡笑道:“這是上好的菖蒲酒,先生多飲些也無妨。”說完自己一飲而盡。
顧忌淺嘗一口,入口甜香,又略帶藥味,很是爽口。
他品酒的時候,少女已喝了三四杯,都是一氣飲盡。倒第五杯的時候,顧忌便忍不住道:“陸姑娘,不要喝了。”
少女倒滿,又一口飲盡,淺淡的笑道:“不用管我,我酒量很好。”
果然七八杯以後,少女的手依舊穩穩的,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顧忌有些看不下去,皺眉道:“姑娘一向聰慧,豈不聞借酒澆愁愁更愁。”
少女飲盡,偏頭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在澆愁。”說完搖頭道:“錯了,我澆的不是愁,而是苦,心裏的苦,有酒澆一澆,我心裏也好受點。”
顧忌面上動容,不禁勸道:“逝者已矣,姑娘想開點吧!”
少女倒酒的手一頓,臉上浮起一絲苦笑,轉而又續滿茶杯,澀澀的笑道:“你知道今日是誰的祭日?”
顧忌不言,少女接着苦笑道:“今日是我父王的祭日,他很怕死,所以早早的将我送出去養着,可惜卻是沒用,還是一樣......”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顧忌無法勸慰,只好依舊沉默。
良久,少女終于從回憶中回過神,繼續道:“可我大哥不信邪,硬是将我接了回來,于是他也去了......”
沉寂了一會兒,少女猛地偏過頭,定定的看向顧忌,沉沉道:“你說我有什麽理由活下去?”她頭上的銀累絲步搖垂下的那一串細珠和耳邊的那一對素銀耳墜輕輕朝他的方向晃去,眼睛卻沉定如古井般看着他。
顧忌避開她的眼睛,輕輕道:“其實我比你好不了多少,自小喪母,是父親續娶的繼母養大的。父親是商人,重利輕離別,小時候我等閑見不到他。直到我大了,這才能常常守在他的身邊。
有的時候,我想,命運這樣安排,我們雖然不能改變,但是卻可以平靜的接受。
也許,接受了,會有不同的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