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說到這裏,慕遠微頓了頓。這樣的感覺,其實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經有所體會,但是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不是他不願意說,而是不知道能與誰說,這樣的感覺有些無法言傳,聽起來既虛無缥缈,又感覺過于矯情。不過如果是紀三的話,慕遠相信他能懂。

果然,紀三露出一個了悟的神情,低聲道:“所以,慕兄的棋才這樣千變萬化,如羚羊挂角無跡可尋。因為慕兄的棋與人是融為一體的。”

慕遠微微一笑,點頭道:“是啊。很多時候,我會有一種感覺,不是我選擇了圍棋,而是圍棋選擇了我。我生來,就是為了下棋的。”

慕遠說着,低頭去看星光之下泛着溫潤光澤的黑白棋子,拈在指間,用指腹輕輕撫摸,輕聲仿若自語般地道:“我這一生,唯一想要執着的,就是好好下棋,認真下好每一局棋。”

紀三有些不确定地低聲問道:“一生只做一件事,偶爾會不會覺得有些無趣呢?”

“怎麽會呢。”慕遠擡起頭,目光穿透重重夜色,落在那漫天星鬥上,他低聲卻肯定地道:“圍棋是如此有趣,又如此奧妙的東西,就彷如這浩瀚星空,無垠宇宙,有窮盡我一生,都探索不完的秘密。”

慕遠帶着一點沉醉的神色,目光溫柔缱绻。紀三看着這樣的慕遠,有些迷怔起來,心裏有些什麽恍恍惚惚,卻抓不住的感覺。這種說不出的感覺盈滿胸膛,仿佛馬上就要溢出來一般。

良久,紀三按捺住那股欲澎湃而出的悸動,用他那一貫低沉而有些惑人的聲音輕聲如嘆息般地吐出一句:“慕兄真是一個純粹的人,讓人有些羨慕呢。”

在那一刻,紀三突然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悲傷。不知道是為這仿佛醞釀已久又似突如其來的情緒;還是為了自己大概永遠也夠不上的對方的那個境界。

恰在這時,慕遠的一聲輕笑将他從陷落的思緒中拉了出來。

“不過,确實有人說過,我是個無趣的人呢。”

棋士的生活其實很簡單,簡單到有些單調的地步。慕遠又本是喜歡清靜的人,每日除了打譜對局之外,最大的愛好是即便是出門的時候,也甚少往人多的地方去,清晨的時候,一個人到森林公園,聽鳥語,聞花香,看露珠在葉片間搖擺,體會自然之趣。基本不參加聚會,年輕人都喜歡的那些活動也沒什麽興趣。這也是為什麽他來到這個沒有電沒有霓虹燈沒有夜生活沒有微博沒有wifi什麽都沒有的時代也能很快适應的原因之一。

頂着無數世界冠軍的頭銜,挂着超一流棋士的光環,戀慕他的人從來不在少數,同性異性都有。即便有人試圖跟他親近他也沒有刻意拒絕,然而很快,當對方見識到他的日常生活是什麽樣的時候,自己便會打起退堂鼓來。崇拜是一回事,喜歡是一回事,真正要一起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活了三十多年,他連初戀初吻都沒有送出去過。雖然,他也從來都不在乎就是了。

紀三擡眼望向慕遠,對方的眉眼依舊清朗,目光坦誠,眼角帶着一絲笑意,唇角微微上揚,語調松快,帶着點調侃的話,卻沒有自嘲的意思,只不過是陳述一個事實而已。

紀三不由垂下眼眸,低聲道:“那只是,他們不懂慕兄你的境界而已。”

心裏卻為方才那莫名生出的別樣心思感到一絲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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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三努力把思緒拉回來,想了想,又道:“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情很好奇。我所見過和聽過的棋士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致力于下想贏得棋,為了贏棋,就算下出愚型也不在乎;還有一種想要下出好看的棋,追求的是棋盤上的美感,為此,甚至不惜輸掉一盤棋。慕兄以為,這兩種态度,孰優孰劣?”

慕遠淡淡道:“對于圍棋的理解,每個人都不盡相同,想要追求的境界也不一樣。不論是想要下出會贏的棋,還是想要下出好看的棋,都只是個人的選擇而已,并無優劣之分。”

紀三笑了笑,問道:“那麽,慕兄又是如何抉擇的?”

慕遠道:“其實我一直以為,會贏的棋和好看的棋并不矛盾。會贏的棋也可以下得好看,好看的棋也未必一定會輸,我當然是希望二者能夠兼而得之。不過,如果非要二擇其一的話,”慕遠停了一下,并不是因為猶豫,而是更為堅定:“我更想下會贏的棋。”

紀三目光盈盈,似乎慕遠的答案并不讓他覺得意外。

慕遠接着道:“勝負是圍棋最大的魅力之一,正因為有着對勝負的執念,許多精彩的棋局才能被創造。随着時間的發展,新的棋局不斷被創造,對于好看的定義也許會有所改變,但是勝負是永恒的。”

紀三輕笑着道:“倒是還未見過慕兄輸棋的樣子。慕兄也輸過棋嗎?也會覺得沮喪嗎?”

慕遠笑了笑:“我如今很少輸,也許只是因為我曾經輸得太多。至于沮喪,多少會有一點。只不過,想要贏并沒有錯,但是輸了也不必氣餒,更無需失态。圍棋的另一個魅力便在于你可以不斷地重來。棋盤就像一個戰場,你可以在上面體會決戰沙場的快意,運籌帷幄的樂趣,而不必真的見到血光。”

沒有什麽成功是輕易的,沒有誰的成功是輕松的。慕遠當然也輸過棋,而且輸得不少。在他剛學圍棋的時候,他的對手就是他的父親,以及父親的弟子,朋友們。一個初學圍棋的孩子,對上一群職業棋手,自然輸得很慘。輸棋當然是會沮喪的,但是他從未氣餒,而是愈挫愈勇。比任何人都更有天分的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所以才能比任何人都更快地達到一個那麽高的境界。唯一與其他成功者所不同的,也許是他從未把這樣的一個過程當成一種磨練,而是從始至終充滿了樂趣。

紀三再次微微晃了下神,這樣的慕遠總讓他覺得有無窮的吸引力,更可怕的是,他幾乎無時無刻都處于這樣的狀态中。

紀三從未見過比慕遠更為純粹的人。

紀三想了想,問道:“那麽,慕兄以為,我的棋如何?”

慕遠盯着紀三看了一會兒,才慢慢道:“紀兄的棋看似狠厲,實則穩健,并且穩中有細。在行棋方向的選擇上有時并不是最佳,然而細節的處理和應對叫人嘆為觀止。紀兄是心思缜密,行事周到而謹慎的人。”

紀三輕輕一笑,故意道:“區區幾盤棋,就讓慕兄看得如此透徹,豈非太過可怕了?”

慕遠勾了勾嘴角,認真道:“豈止是幾盤棋而已,還有一路同行的行事作為。只是因為,紀兄從未對我多做遮掩而已。”

紀三聞言神色黯了黯:“慕兄的信任讓在下慚愧。哪裏會不曾隐瞞呢,至少我至今都未告訴過慕兄我的身份,甚至我的名字。”

慕遠坦然道:“君子之交,交的是眼前這個人,而不是你的身份,名字。紀兄不也從不曾過問我的身份來歷嗎?”

被這樣的話安慰道,紀三神色複又輕松起來,故意眨了眨眼道:“那也許只是因為,我早就知道了。”

慕遠笑意愈深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慕遠相信,紀三絕對有千百種方法可以探聽到他所有的消息,甚至連他前後如同換了個人的秘密也可能被挖出。但是慕遠相信紀三并沒有那麽做,因為如同他與紀三相交僅僅是因為眼前這個人,他相信紀三對他也是如此。反倒是自己,無意中早就知曉了對方的身份,然而在對方表明之前,他也不好直接挑明。

過了一會兒,慕遠又道:“其實紀兄在圍棋上的天分并不低,只是,大概無法專注于此罷了。”

紀三聞言嘆息了一聲,點頭道:“人生在世,總有許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所以對于慕兄,我是既佩服又羨慕。”

慕遠淡淡一笑:“我此生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個棋士,最多可能會成為一個比較有名的棋士而已。然而紀兄,才是做大事的人。”

“慕兄何出此言,也許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紀三笑道。

慕遠搖搖頭,緩緩道:“紀兄看起來就不像一個普通的人,做的也必然不是普通的事。”

紀三看着慕遠,認真地道:“若有機會,我一定會親口告訴慕兄,我是什麽人,在做什麽事。”

慕遠微微點頭,低低應了一聲:“嗯。”

紀三擡頭看向夜愈深而愈閃爍的星光,略有些惆悵地道:“真希望這樣的日子,可以晚一點結束。”

這樣的日子是怎樣的,紀三并沒有說明,但是慕遠能懂。因為他也是那樣希望的。

這個夜晚,在很久很久以後,在兩人心裏,都清晰如昨。

第二天早上,幾人早早就離開了大明寺,驅車往回。

昨日上午的對局結束之後,能夠進入下一輪的棋手名單就已經出來了。而今日下午,則是所有晉級的八人抽簽決定彼此的對手,自是耽誤不得。

上了馬車之後,紀三便看到放在車廂角落裏的那口瓷瓶,瓶裏插着一朵盛放的紅荷。那股被按捺下去的情緒猛然間又洶湧而來,紀三胸口一脹,很是慶幸昨日一時興起,沒有把這朵花丢棄,而是讓墨硯養了起來。

慕遠顯然也看到了那朵花,随口說了句:“紀兄倒是還留着。這花比昨日開得更好了。”

紀三忽然笑了一下,點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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