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晉王擺明了不肯放她回國,宋緋心裏恨得牙癢,只有一邊想辦法,一邊繼續過着荒唐腐敗的生活。衛國那邊仍是沒有大哥的消息。都這麽長時間了,宋緋幾乎快要絕望。
這日,前腳剛踏進玉人館,老鸨告訴她說青青今天有別的客人,姓易,名字不曉得。老鸨說這話時眉開眼笑的,想必撈了不少好處。
既然如此,宋緋打算走人,可是身為一位僞裝的專業嫖客,紅顏知己不在,應該再物色一下其他的女人,直接掉頭就走太惹人懷疑。宋緋故意嘆了聲:“那就把其他姑娘叫過來,讓我看看有沒有順眼的。”
老鸨掩着手帕笑道:“這個倒不必,青青說世子若是來了,讓你也上去。”
宋緋心下起疑,走到青青房門口,禮貌地敲了下門進去,室內置了一盆炭火,燃燒得正旺,室內溫暖如春。晏青青端坐在榻上,擡眼見宋緋推門進來,神色頗有些複雜:“世子,一別三日,我想你想得緊。”
宋緋沒有吱聲,目光定在屋裏唯一的男子身上,他翹着腿坐在榻上,手肘撐在案上,懶洋洋的姿态,一張面具自鼻梁上方将大半張臉齊額遮住,露出方正白皙的下颚。
看一個人的手就能猜出他所生活的環境,雖然不是百分百正确,但也是八九不離十。眼前男人的手細長又白淨,養尊處優的一雙手,連宋緋都自嘆不如。
易公子也毫不客氣地打量宋緋,半晌,扯了扯嘴角:“世子,請坐。”說話的口氣好像他是主人似的。
宋緋也沒計較許多,撩袍坐下來,直言道:“有什麽話,直說無妨。”
易公子笑了:“我呢,是想請世子幫忙。”
宋緋一怔,微微笑道:“我們連認識都算不上,我為什麽要幫你?”
易公子顯然是有備而來,慢條斯理道:“就憑我知道世子的秘密。”
宋緋心想又來詐她,她才不上套,笑容愈發燦爛:“哦,你知道我什麽秘密?”
易公子瞥她一眼,也跟着笑道:“世子以為我在唬你麽?不瞞世子,我前些日子就想找你幫忙,奈何不知怎麽接近你,我費了一番周折打聽到世子在玉人館有位紅顏知己,我心想那就守株待兔吧,世子總有一天會過來的。等了四五天,世子果然來了。”炭火噼啪作響,他看着宋緋,“可是我和世子素不相識,貿然相求世子恐怕不會答應,便沒有露面,讓屬下跟蹤了世子幾天。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你說對不對?”
宋緋背後冒出冷汗,這些日子韓雲起在別館裏養傷,所以經常是田業跟随在左右,他倆都不會功夫,身後若是有高手跟蹤,還真是難以發現。
易公子繼續道:“就那麽不湊巧,我知道了青青姑娘原來是衛國的……”他壓低了聲,嘴角笑意詭異,“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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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緋強自鎮定,扭眼望向窗外,淡淡道:“兄臺是專門來講笑話的麽?青青姑娘這麽柔弱怎麽可能會是細作,反正我是不信的。”
易公子啧了聲道:“世子真是不坦誠,非要我說出來麽?我還知道負責和青青姑娘接頭的人是誰,他扮作販賣貂皮的商旅,平日往返于晉衛兩國之間,其實是在傳遞消息,對不對?”
炭火燒得旺盛,室內這麽溫暖。宋緋背後卻冒出冷汗來,這麽機密的事他們一直小心翼翼的,怎麽會被發現?心裏又隐約覺得慶幸,萬幸他們沒有發現她的女兒身。
易公子似乎看出宋緋心中的疑惑:“我此番來晉國是有任務在身,但這個任務實在是太艱巨了,不得已請世子幫忙。”
宋緋深吸了口氣:“你不是晉國人?”
“我當然是!”這句話似乎踩到了易公子的痛處,他猛然站起身來,半個身子隔案壓過來,“世子覺得怎麽樣?你若是肯幫我,好處多多,若是不肯,我就只好斷了世子的左膀右臂……”裝模作樣地嘆了一聲,“青青姑娘這樣的美人我還真是舍不得傷害!”
宋緋實在不喜歡男人的氣息離她這麽近,她皺眉:“請坐回去,還有你既然想讓我幫你,總得說說是什麽任務吧?”
易公子又坐了回去,擡手指了指西北方向,又在脖子上比劃着做出一個“殺”的手勢來,露在面具外的一雙眼隐隐露出勢在必得的笑意。
西北方向是王宮所在,所以他的目标是……宋緋簡直不敢相信,微微屏住呼吸:“你是說……晉王?”
易公子哼了一聲:“很快就不是了。”世子意下如何,此事若是成了,我放你回衛國,青青姑娘我也不會為難,你的長随和讓你們平平安安地回國。”
他說話的口氣好像晉王死了,晉國就是他說了算一樣。他是晉國人,宋緋思緒轉得飛快:“你是晉王的弟弟……”桓子義,怪不得自稱易公子。
易公子道:“咱們不談身份,只談任務,世子考慮一下。”
他沒否認,宋緋料定自己猜對了,她在心裏琢磨着,桓子義是晉王的心頭大患,如果她拿他的行蹤去和晉王交換條件,晉王極有可能答應,在她眼裏,晉王是一言九鼎的人,不答應則矣,答應了就會履行承諾。
可桓子義也不是傻子,他既然敢來,早已想好了退路,他警告宋緋道:“世子可別想着出賣我,桓止就算封閉城門全城搜索也找不到我,我勸你還是省了這份心!”
宋緋忙道:“怎麽會,公子多心了。”
桓子義站起來:“世子好好權衡一下吧,三天之後給我答複。”
宋緋回到別館,簡直一籌莫展,桓子義說讓她考慮,其實半點退路也沒給她。
她和田業商量了下,田業分析說:“如果我們不幫桓子義,結果是他找人告發青青姑娘的身份,不僅青青會死,我們和衛國的聯系也會斷掉,晉王一怒,指不定會把世子徹底孤立起來。如果我們幫桓子義謀刺晉王,晉王死了,他就是最有資格的繼承人,放世子回衛國只是一句話的事,退一萬步,就算桓子義食言,也不能殺了世子。最壞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既然如此,為什麽不能一試?”
宋緋沉思道:“萬一刺殺失敗呢?晉王殺了我天下人都不會覺得他過分。”
田業道:“無論如何都會有風險,刺殺君王也不是沒有先例,像專諸刺吳王僚,要離之刺慶忌,不都是成功的例子麽?”
宋緋緩緩搖頭,她不敢冒這個風險,一旦刺殺失敗,會牽連整個衛國。
可是桓子義那邊逼得緊,他自己不露面,頻頻通過晏青青給她施壓,宋緋無奈,只有先答應下來。
桓子義當然容不得宋緋敷衍,幾次威逼利誘。宋緋難以抉擇,田業是贊成支持桓子義的,勸道:“世子,我們不如放手一博,事成了就是海闊天空啊。”
宋緋掙紮猶豫了幾天,最後答應下來。
***
最常見的刺殺大人物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宴會上扮成舞姬刺殺,趁衆人迷醉時,可是桓子義手邊沒有既漂亮又有本事還會跳舞的女人,而且晉王貌似對舞姬并不感興趣。
還有一種,借貢獻寶物,譬如和氏璧這樣價值連城的寶貝,然接近晉王,後趁機際展開刺殺。但桓子義手邊也沒有價值連城到值得晉王多看一眼的寶物。
桓子義手邊只有一個訓練了兩年的刺客,專門為了殺晉王訓練的刺客,這個刺客就是宋緋那日在大燕樓遇到的怪異男子,他那日是去認臉的,免得刺殺錯了對象。他叫範忌,是個擊劍高手。
而宋緋的任務就是給犯忌提供接近晉王的機會。
她仔細琢磨了下,把範忌帶進王宮中基本不大可能,帶進骊山別館倒是可以。
宋緋想好了一套說辭,私下對李管事道:“我前日去賭場玩六博,對方竟然給我來陰的,我沒察覺,倒是旁邊一位看客提醒了我,事後我請他喝酒,才知道他十分好堵,最後輸得傾家蕩産,連妻子也跟別人跑了。他大徹大悟想痛改前非,可是沒個正經行當,倒是做菜的一把好手,我看他可憐,李管事能不能給安排一下?”
李管事因為外甥的事一直對宋緋心存感激,她雖然沒把缪吉救回來,但好歹使了一把力,連卿季宣也請了過來,可見是誠心想幫忙的。再加上晉王對魏氏的偏袒,令他寒心,對朝中的權貴們更是深惡痛絕。不自覺站在宋緋這邊,爽利地答應下來。
範忌混進骊山別館的第三天,宋緋就後悔了,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她已經無路可退了,只能硬氣頭皮上。
範忌每天被人呼來喝去,在庖廚裏忙活,手藝好得令人贊不絕口,這年頭,當刺客的還得舞耍得了刀劍,下得了廚房,真是不容易。
潛伏了十幾天,機會終于來了。
那日迎來了深冬時節的第一場雪,晉王帶着妹妹去清林苑賞梅,卿季宣自然也陪同在側。回來時遭遇風雪,辇車陷在泥雪中艱難地前行,因為離王宮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晉王便就近進了骊山別館。
宋緋當時正在望月亭中賞雪,其實她根本沒有賞雪的心思,只是做做樣子罷了。遠遠看着晉王徒步打門口進來,銀裝素裹琉璃般的世界,晉王身穿鶴氅裘,清俊的眉眼,嘴角隐約帶笑,似乎仍沉浸在賞梅的氣氛裏。王宗印打着傘陪同在側,微雪簌簌,玄履踩在積雪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宋緋看得有些恍惚,突然覺得這樣的人物死了太可惜。可是她還是不得不如此做。
她急步迎過去,笑着見了禮。身後的桓纓見到宋緋瑟縮了一下,顯然對那次調戲仍是耿耿于懷。晉王淡淡道:“別館後院也有梅林,季宣你帶着阿纓過去吧。”
卿季宣心裏明白,朝宋緋颔了颔首,拉着桓纓上後院去了。
宋緋笑道:“原來晉王是賞梅去了,真是好雅興。”
晉王拂了拂袖口的落雪,道:“別館也有梅林,雖然不及清林苑的梅花嬌豔繁盛,但總歸有梅可賞。”
宋緋笑了笑,沒有答話。她心情煩悶,後院縱有十裏梅林,她看在眼裏,也只是一片枯枝敗葉。不知何時能碰上願意和她不畏嚴寒一塊賞梅的男子。
日當正午,恰好該用膳了,卿季宣和桓纓還未回來,侍衛請示了下晉王的意思,晉王嗓音裏含了笑意:“我想他們應該不餓,不必打擾他們。”
左右紛紛笑了。晉王也懶得再移駕,直接命人在望月亭裏擺膳,生上爐火,溫着好酒,還能賞雪,惬意極了。
大概是自己一個人吃太無趣,晉王吩咐宋緋留下來一塊用膳。
宋緋不聲不響地坐下來,因亭中空間有限,晉王跟前只有兩個侍衛,其他的都站在亭外,一刀封喉只是瞬間的事,他們鞭長莫及,這簡直是天賜的大好機會。
晉王嘗了幾口菜,贊道:“菜做得不錯。”
王宗印笑道:“這是新來的廚子,菜做得極好,他說還有道私房菜,要親自獻給陛下。”
廚子也想往上爬,讨好了晉王,可以升級為禦廚,月錢要比在這裏多得多,衆人也沒有起疑。
晉王不知在想什麽,哦了聲道:“既然如此,那就讓他過來吧。”
☆、計劃變化
屋瓦上積了薄薄一層積雪,風一吹,檐上的雪漫天潑灑下來,紅梅在風中瑟瑟發抖。侍衛們挺立在寒風中,絲毫沒有松懈的跡象。
宋緋偷偷打量晉王,他神色如常地用食喝酒。其實若要細究起來,晉王待她還是不錯的,被禁食那次完全是她自作自受,他唯一令她憤怒的地方就是不肯放她回衛國。
遠處十裏紅梅綻放,可惜了,這樣美的景色,這樣令她欣賞的男子……宋緋收回心思,雪越下越大,甚至有些飄到亭子裏,她微微笑道:“照這個勢頭,陛下怕是回不去了。”辇車簡直寸步難行。
晉王倒是不在意,淡淡道:“坐不了車,便徒步回去。”雪花打着旋飛入手裏,他頓了頓,笑道,“徒步而行,正好賞雪。”
宋緋怔了下:“陛下萬金之軀,這麽大的雪還是緩一緩再走。”
這麽冷的天氣,飯菜擱置了一小會兒,瞬間變涼。晉王本來也沒多大食欲,便擱下銀箸,似是想起了什麽,突然笑道:“這點風雪根本算不得什麽。寡人離開秦國那年,臘月寒冬,下得雪可比眼前的大許多,千裏茫茫一片冰雪,密密麻麻的雪霰子攜着風勢打在臉上,根本睜不開眼。就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裏,寡人遭人暗殺,失足滾下雪坡,大雪覆蓋住身子的一半,四肢都是冰冷的,手臂上被枯枝劃破,沾着雪的滋味真是令人終生難忘。後來敵人追來,我幹脆掩身在雪地裏,足足等了将近兩個時辰才離開,那時我都以為自己定死了,沒想到還能活下來。”
那樣驚險的往事,他侃侃道來,一副雲淡風輕的口氣。宋緋聽得目瞪口呆:“陛下還遭遇過這樣的事?”
爐火上的酒已經溫好,宋緋拎出來,先給晉王倒了一杯,笑道:“這麽一比較起來,我做質子比陛下幸福多了。敢問何人這麽大膽?”橫豎是最後一次坐在一處了,不是他死就是她亡,不如好好坐在一處暢飲幾杯,像個老朋友一樣。
“那會兒寡人的弟弟繼晉王位,他擔心我對他的地位造成影響,便以七座城池賄賂秦國換我的人頭,我連夜逃出了秦國。”他仍是平靜的表情,嘴角勾起淡淡笑意,“原來寡人的命也是價值連城的。”
宋緋手下一頓,晉王怎麽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莫不是發現了什麽,她心裏發涼,握緊了執壺,腦中亂了。
晉王眸子眄過來,笑道:“世子怎麽了?”
宋緋垂下眸子,抹了抹汗:“我很擔心重蹈陛下的覆轍,而且在下也沒有陛下的英明睿智。真怕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晉王端着酒樽,悠悠道:“衛侯只得你這一個兒子,怕什麽?”
宋緋顫聲:“我膽小啊。”囫囵咽下一杯酒,先壓壓驚。不動聲色環顧周邊侍衛,不由開始憂心起來,範忌一刀斃命還好說,若是一刀刺下去晉王沒死呢?他肯定不會有刺第二刀的機會,到時候侍衛蜂擁而上,準将他刺成馬蜂窩。
不知道晉王身手如何?現今的貴族們大都喜歡在腰上配劍,但都是華而不實,有真本事的沒幾個。
宋緋細細想了下,不着痕跡地探問:“陛下能躲過刺客的追殺,想必身手了得。不像我,小時候父王命師傅教我箭術,我都只學了點皮毛,整日在脂粉堆裏打滾,倒是養了一身細皮嫩肉,看着好看是好看,但關鍵時刻就該癱了。要是讓我在雪地裏躺兩個時辰,我早被凍死了。”
晉王側眸看他,确實是一身細皮嫩肉,即使身上裹着厚厚的鶴氅,依然掩不住單薄的身形,領口處一圈翻白滾邊的絨毛,襯得那張臉白淨如雪,當真是抹脂粉的緣故麽?他笑了笑:“身手了得談不上,這兩年安逸不少,劍術倒是沒落下過。”
宋緋頓覺不妙得很,晉王這邊談笑風生,她是如坐針氈,正想借口如廁去後廚看一下情況,那頭遠遠地瞧見身着青衣的範忌捧着一方青銅簋走過來,簋上花紋繁缛富麗,十分精巧。
千裏冰封,他穿得還真是單薄,是怕穿得厚了手腳不靈便吧。
範忌走到望月亭外被侍衛攔住了,晉王擺擺手道:“讓他進來吧。”
範忌垂着頭,步履從從容容,絲毫不見慌亂。宋緋有些佩服他,今日不管刺殺成功與否,他都是死路一條。而在死亡面前能做到無懼無畏的又有幾個?當刺客的都有一副強大的內心。倘若他今天刺殺的是位如桀纣之類的昏君,定能名留青史,為後人歌頌,奈何晉王不是昏君。他僅僅只是個殺手罷了。
亭外細雪簌簌,範忌終于來到晉王跟前。長長的一張食案,宋緋和晉王隔案對坐,範忌站在食案的側方,他只要一俯身就能刺到晉王。
宋緋雙手攏在袖中,暗暗握緊了。晉王談笑如常,問範忌:“這麽冷的天為何穿得如此單薄?”
範忌答曰:“草民身強力壯,不畏寒。”
晉王聽到這裏,不由多看了範忌一眼。人呢,有時候表現得太鎮定反而引人懷疑,某些權貴見到君王時還會誠惶誠恐,更何況是布衣百姓,當然也有憤世嫉俗的布衣不把君王放在眼裏,可畢竟是少數。
他壓下心思,指了指他捧在手中的食器:“這是什麽?”
範忌答:“是烤魚,草民家鄉離海較近,小時候經常出海捕魚,做魚最拿手。”
晉王點頭笑道:“你是齊國人?”只有齊國臨海,占盡了漁鹽之利。
範忌點頭說是。
宋緋坐在對面,一直在觀察着晉王的一舉一動,他每個表情變化都令她心口一緊,她看到晉王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坐姿也稍微有些變化,而且他還不動聲色地端起了酒樽。
是發現異常了還是她多心了?宋緋微微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後背早被冷汗浸濕,冷風卷着碎雪刮過來,凍得她瑟瑟顫抖。
她呵着手,有些事突然想明白了,晉王不是長在深宮中養尊處優的君王,少年時在秦國為質子,整整八年所經歷的遠比她所想要多得多,剛才他說在雪地裏被人刺殺的事大概只是冰山一角,遠不能窺其全貌。
她在晉國幾個月,經歷了許多,心思極為敏感,那麽晉王的心思肯定也很敏感,而且有過被刺殺的經驗,他不可能毫無察覺。她心裏踟蹰,到底該怎麽辦?
這時,範忌彎下腰來,緩緩将食簋放在食案的正中間,然後揭開蓋子,積攢的熱氣噴薄而出,白色的水汽升騰到半空中,眼前視線都變得模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圖窮匕首見,宋緋看見雪亮的刀芒微閃,她一個激靈,猛然朝晉王撲過去,晉王防着這頭,倒沒想到宋緋會突然撲過來,她的牙齒磕到他的下巴,他一個措手不及,手裏的酒樽脫手抛了出去,酒液在半空中灑下來。兩人離得這樣近,鼻尖幾乎碰到一起,呼吸交纏。
緊要關頭,宋緋哪有心思尴尬,空中響起細微的破空之聲,刀鋒攜着淩厲之勢插入後肩,朱紅的血在雪中綻放。
天地間寂然無聲,遠處枝頭紅梅被風吹落,打着旋無聲地落在冰雪上,妖嬈綻放。
宋緋有一瞬間疼得不能呼吸,恍惚中瞧見離晉王最近的兩個侍衛沖上前來,緊接着是韓雲起,他提劍沖過來,一腳踢開範忌……然後亭外的侍衛蜂擁而來,團團将範忌圍住。
宋緋疼得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怕被人看見,忙埋入晉王懷中悄悄蹭幹眼淚,他的裘衣本就被微雪浸濕,貼在臉上冰涼入骨,她疼得咝咝抽氣,她看不到身後,不過猜想匕首刺得很深,蒼白的唇角抿出一絲苦澀的笑,不過幸好不是要害。
耳邊铿锵之聲不絕于耳,宋緋想擡頭,臉頰不經意擦過晉王的臉,他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令她害怕。慌忙垂下了頭。
晉王雙手圈着他,怕碰到他的傷處,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宋緋使不上勁,頭靠着他的肩,全身的重心都移到他身上,她神智不清,感到一溫熱的手掌貼上她冰涼的臉頰,他在耳邊問:“世子還好吧?”聲調輕柔了許多。
背部一陣灼痛感,宋緋看不清他的神色,緩緩搖了搖頭,聲音裏忍不住帶了哭腔:“不好,我要死了。”
晉王沒有說話,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冷靜地吩咐王宗印:“先傳醫師。”
王宗印忙跑着去叫醫師去了,由于太受刺激,慌裏慌張還滑了一跤。
神智漸漸抽離腦海,宋緋快要撐不住,隐約又聽到侍衛禀告說:“陛下,韓侍衛太過激動,一劍将刺客刺死了,沒能留住活口。”她這才放心地昏過去。
☆、焉知非福
宋緋昏昏沉沉地趴在床上,耳邊聽着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她竭力抓住一絲意識,隐約看到一個朦胧的身影坐在床邊,他垂着頭,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似乎是……晉王。
他輕聲說:“張嘴。”
宋緋下意識地張開,一塊卷好的棉布塞入嘴中,她嗚了聲,他說:“忍着,你肩上的匕首必須得拔出。”
宋緋含糊應着,将頭埋入枕間。慢慢地感覺到有一雙手緩緩握住了那把匕首,她禁不住顫了顫。
寝室裏一下子靜下來,宋緋疼得冷汗直冒,咬牙道:“拔吧,我做好準備了……啊!”殷紅的血濺到手背上,宋緋瞪大了眼,良久長長地吐出口氣,發出輕不可聞的泣聲來,眼一閉,昏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宋緋被一連串的哀嚎聲驚醒,她費力地擡眼看去,隔着屏風,只見李管事被兩個侍衛按在地上。
王宗印也跪在一旁,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他真是嘴賤,剛才竟然在晉王面前誇那刺客廚藝好,好像故意引晉王接見那刺客似的,晉王能不多心麽?他悔得腸子都青了。
手指在案頭敲了敲,晉王緩聲問:“你們誰先來說?”
李管事半張臉貼在地上,他疼得冷汗直冒:“陛下,臣無辜的,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啊。”
晉王還未開口,王宗印怒目相視,斥道:“人是你引薦過來的,你能不知道他什麽來歷?”
王宗印是晉王的心腹,晉王倒沒有怎麽懷疑他,垂眸看着李管事:“既然說自己無辜,那你說說你為什麽要引刺客進來?”
“我……”李管事也為難,觑了眼趴在床上臉色蒼白的宋緋,猶豫片刻,嘆道,“陛下,老臣真是無辜的。”
宋緋閉眼趴在床上,心裏有些沒底,李管事即使現在不供出她,到時候廷尉府嚴刑拷打,他還是會招的。與其讓他先說出來,不如自己坦誠。
手指動了動,她細聲道:“陛下,我有話想對你說。”
外間一下子靜下來,隔了會兒,晉王走過來,一手搭在琉璃屏風上,“世子想說什麽?”
宋緋忍着痛意道:“不關李管事的事,那個刺客是我在賭場認識的,因他幫了我一回,我心存感激,便在骊山別館給他謀了份差事,誰想到他竟然是刺客,說不定是故意接近我的,怪我識人不清,讓陛下受了驚,是我的不對。”
她趴在床上,被子将身體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腦袋來,她歪着頭,臉色蒼白如雪,荏弱得猶如寒風中搖搖欲墜的紅梅。
這話倒令晉王摸不透了,衛世子奮不顧身為自己擋刀,可是刺客又是他引進來的,前後如此矛盾,難道果真如他所說是識人不清?
他心思一轉,對李管事道:“事情果真如此麽?”
李管事忙不疊點頭。
晉王道:“那你先前為何不說?”
李管事掙開侍衛,委屈道:“臣是不敢說啊,衛世子救了陛下一命,我把世子供出來也是費力不讨好啊。”
這麽說也有理。可是晉王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他不動聲色地擺了擺手,示意侍衛把人放了。又回頭對宋緋道:“那世子好好休息吧。”
宋緋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田業和韓雲起趴在一邊小憩。她迷茫了一會兒,猛然想起什麽似的,低頭一看,她穿着一身幹淨的白色中衣,她腦中轟然一響,有羞愧有驚懼,這是誰給她換的衣服?她驚惶之下喚醒兩人,顫聲道:“這是誰給我換的衣服?”
田業道:“青青姑娘有來過。她是世子的紅顏知己,聽說世子受傷,過來看看很正常。晉王也沒有起疑。”
宋緋舒了口氣:“醫師沒有察覺出什麽吧?”
田業沒答,看了看韓雲起。韓雲起面色本來就薄,尴尬地咳了聲:“世子傷在肩頭,只需露出肩頭即可,況且那會您整個後背都是血,醫師又一門心思給世子治傷,根本沒往那方面想。包醫師開了方子就走了,傷口是……我給世子包紮的。至于後背的血是青青姑娘幫世子清理的。”
宋緋疼得哼了聲:“那晉王呢?我好像感覺到他在我身邊坐着來着,他沒發現什麽嗎?”
田業頓了頓:“晉王一早就出去了,隔着屏風,他什麽也看不到。”
宋緋嗯了聲:“那刺客的事晉王是怎麽處理的?”
“當然是要查啊,不知晉王是怎麽猜出來是桓子義所為,下令封鎖了玉都城,懸賞一千金要桓子義的人頭。”
宋緋想了想道:“照你這麽說,桓子義這會兒是過街老鼠,只要一露面就會有人抓了他去晉王面前邀功。所以他近期之內是不敢露面的,我暫時也不用擔心青青的身份被揭發了?”
田業點頭:“那是自然。而且世子如今是舍身救晉王的大功臣,桓子義就算買通了人去揭發青青的身份,對方估計也會顧及這一層而不敢揭發。”長嘆了聲,“就是讓世子受累了。”
韓雲起也是這心思,兩個大男人什麽都幹不了,屢次讓宋緋受傷,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短短的幾個月內在身上留了三道疤痕,令他們很挫敗。
宋緋搖頭笑道:“沒什麽比命來得重要。”
***
宋緋一連在床上趴了半個多月,這個時候,女扮男裝的壞處就凸顯出來了,她自己不能動彈,礙于男女有別,又不能讓田業和韓雲起幫她擦身子,而青青因為某種原因也不能來,她只能憋着。
再加上晉王着實體貼,怕她凍着,命人在寝室的東南西北四角各升起爐火,外面大雪連綿三天,寒冷冬日,寝室裏卻宛如春季一般明媚。因此宋緋時常出汗,再加上不洗澡,可想而知多麽令人難以忍受。
這日,宋緋因長期趴卧的姿勢導致脖子又酸又疼,一動就牽動到背部的傷口。她嘆了口氣:“田業,你來給我捏捏。”
田業啊一聲:“世子,這樣不好吧。”
宋緋道:“權宜之計,沒有辦法,又不能找丫頭,你快來幫我捏捏。”
田業恭敬不如從命地替她捏起來,正捏着,晉王從不聲不響地從門後走出來,田業忙行禮,晉王站立在曦光中,垂眸看他,笑吟吟的:“世子的傷怎麽樣?沒那麽痛了吧?”
宋緋虛弱地應了一聲。
晉王又道:“男人手腳不知輕重,回頭換兩個侍女替你捏。”
宋緋臉微微紅了紅。
晉王幾乎隔三差五地就來,宋緋半個多月沒洗澡,寝室裏的味道肯定稍有不對。
晉王嗅覺靈敏得很,皺眉問:“屋裏什麽味道?”
宋緋臉微微紅了,将臉埋入枕間:“大概是我久不沐浴的緣故。醫師說再過兩天就可以了。”
晉王打量了下四周笑道:“這裏太簡陋,城西的清林苑裏有處溫泉,世子不妨去那裏沐浴。”
宋緋努力做出受寵若驚的表情:“謝陛下。”猶豫片刻,“我這傷口還未徹底好,洗澡可以,長時間泡溫泉可不行。”
晉王點了點頭道:“那就改日吧。”
對于晉王賜湯沐一事,宋緋倒不覺得受寵若驚。王宗印聽到消息聞卻拱手道喜:“世子啊,你可不知,溫泉殿裏的溫泉只有晉王和公主泡過,陛下賜您湯沐,這是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我們陛下對你多好啊!”好的他幾乎要以為他的陛下真的有某方面的癖好了。
宋緋:“……”她一點也不羨慕好麽?
宋緋轉眼将這事給忘了,因為她現在還有一出戲要演。
青青的身份已經暴露,雖說桓子義現在早已躲得沒影,但為防他卷土重來,宋緋思來想去,決定讓青青先撤,免得後患無窮。
但很多人都知道青青是她的紅顏知己,不能無緣無故地消失,還有一點,青青若是離開,她以後上青樓就沒人幫忙掩飾了。麻煩真是一樁接着一樁,宋緋養傷的這些天早就琢磨出辦法,于是身體剛好得差不多,她就上玉人館去了。
王宗印望着他的背影長嘆一聲,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這出戲很好演,有句話怎麽說來着,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宋緋養了一個月的傷一直沒去玉人館,晏青青見異思遷簡直再正常不過,她找到了新的金主。金主是來自齊國的商賈,一眼看上青青,要把她娶回家。
而這個富商是有喬裝打扮的田業,宋緋借機在玉人館和青青大鬧一場,最後佯裝傷心地離去。
這麽一來,解決了青青無故消失的問題,宋緋也可以假裝對女人寒心,暫時不用再去逛青樓了,唉,她其實讨厭死了那裏濃麗的脂粉味。
這消息一傳出去,太叔棋借機嘲笑宋緋:“被個婊/子抛棄,世子做人真是失敗啊。”
宋緋哦一聲說:“是麽?回頭我去跟晉王說說。”
太叔棋立馬閉嘴不語。
宋緋抿嘴笑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這日,晉王派着辇車來接宋緋,內侍說是要去泡溫泉。
車都駛到門口了,再拒絕就是駁君王的面子,而且一直拒絕也不好,宋緋心想反正溫泉殿裏的溫泉是有單獨設置的浴間,她到時候屏退了閑雜人等,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