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人的病一直反反複複了整整一個月,我清楚的記得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撐着傘跑進醫院的時候裙擺已經被雨水打濕了,那天我穿了一條淺綠色的裙子,同色綁帶高跟鞋,長發從脖子左側順過來,微卷的發一直垂在胸前,淡妝,戴了一枚珍珠發夾。
老人盯着我看了半晌,輕輕開口:“小許,你這樣真是像極了青萍。”
他這樣說着,眼淚瞬間就滑了下來,他說:“我對不起青萍,對不起林岚,也對不起孩子們,我這一輩子這麽失敗,青萍要是知道北北和我關系這麽差不知道會有多難過,我都不敢去見青萍,我沒臉下去見她......”
從老人的只言片語中我漸漸拼湊出當年的事:身為孤兒的任老先生在改革開放的春風裏狠狠賺了一筆,從窮小子變成了小富翁,但是世事無常,小富翁做生意投資失敗,又變成了窮小子,就在他人生的低谷,心髒病複發倒在街頭的窮小子遇上了書香門第的漂亮女孩蕭青萍,兩個人迅速墜入愛河,但是蕭青萍作為大學教授的父親卻不認可這個女婿,蕭青萍為了一個比她大十歲的男人和家裏鬧翻,兩個人私奔,流離在外。
幾年後,窮小子白手起家,蕭青萍也終于過上好日子,就這個時候,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任遠之出生了,這是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孩子,乖巧伶俐,很是讨父母歡心,五年後,蕭青萍再度懷孕,蕭青萍是大學老師,她懷孕後她的學生林岚常來看她,兩個人是忘年交,情同姐妹,後來的事就很簡單了,蕭青萍母親病危,她趕回北方照顧母親,直到七年後母親逝世才回到任家。
林岚一直很喜歡任遠之,在蕭青萍走後還時不時來任家看望任遠之,一來二去和任老先生就熟悉起來,兩人暗生情愫,但是這點情愫還不足以讓任老先生背叛愛妻,直到有一天任老先生醉酒歸來,正逢林岚在窗下教任遠之做作業,那場景溫馨美好,妻子久不在家,這個妖嬈萬千的女孩子好像剎那就裝進了他的心裏。
酒後亂性,兩個人發生關系,不久以後林岚就珠胎暗結,彼時正逢蕭青萍趕回任家,得知這件事後震怒異常,一邊是相愛了十幾年的丈夫,一面是自己視為至交的學生,無可奈何之下她選擇遠走高飛。
兩年之後,她的死訊傳來。
自那以後,任老先生就背着愧疚過日子,連新出生的小兒子都沒心思照顧,而林岚,跟着任老那麽多年,卻連個名分都沒有。
我走過去輕輕擁抱那個脆弱的老人,他抓着我的手斷斷續續地說着:“青萍若是不肯原諒我怎麽辦,我這麽軟弱,這麽沒用......”
渾濁的眼球裏卻滴出這樣幹淨的眼淚,我輕聲安撫:“不會的,伯母那麽愛您,不會不原諒您的。”
“真的嗎?”
“真的。”
也許是我的眼神太過堅定,老人終于安靜了下來,我抽了紙巾遞給他,老人放開抓着我的手,接過紙巾平複情緒,許久才開口:“小許,讓你看笑話了。”
我搖頭,卻不知道說什麽好,半晌終于問出那個深埋已久的問題:“你既然這麽愛蕭北和他母親,為什麽......”我沒有說完,但是我相信他應該懂。
“他若是恨一個人,就還有活下去的勇氣,總比我,連恨誰都不知道的好......北北的名字還是我取的,只是他一直不知道而已,他母親是家裏的獨女,我一直想讓他随母姓,他自己改了正好,省得我多費口舌,他一向是我說什麽就不聽什麽的。”
Advertisement
那樣蒼涼的話用這樣淡漠的語氣說出來,好像這些事情都與他無關一樣,老人說了半天話,精神明顯不是很好,我扶着他躺下,一直守着他,直到下午。
下午兩點,老人醒過來,精神明顯好了很多,說是要吃葉受和的糕團和酒釀餅,我拎了雨傘就往出跑,外面的雨一直沒停,嘩啦啦淋濕了裙擺。
醫院太偏僻了,不好攔出租,我踩着三寸的高跟鞋跑出去很遠才攔到一輛出租車,冷風灌進來,我卻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出租車東繞西繞,總算是買到了老人要的點心,我想了想,又挑了幾樣一起打包,最後司機一路飛馳,趕回去的時候也已經是兩個半小時以後了,老人的病房擠滿了人,我匆匆忙忙跑進去,正好看見醫生用白布蓋上老人的身體。
蕭北看到我,面無表情地對我說:“老爺子走了。”
嘩啦一聲,手裏的糕點砸在地面上,幾塊糕團被摔的亂七八糟,我終于知道我好的預感是什麽了,老人今天的反常,不就是回光返照嗎?
但是老人在支開我的時候,我還是選擇了離開,留下他一個人孤零零面對死亡,我懼怕離別,所以我不想眼睜睜看着他離開。
我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過長輩的溫柔了,即使任老只是因為我長得像他已故的妻子,但是那真真切切的溫暖卻是絲毫做不得假的,眼淚順着臉頰從下颌滑落,我伏在蕭北肩上,泣不成聲。
據說老人的葬禮很是盛大,但是我卻沒有參加,南方的梅雨時節極其漫長,連身上都潮濕的可以長青苔了,我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的事宜。
第三天回到公司,因為老爺子去世,公司進行了一次很大的變動,忘記提的一件事是老爺子的遺囑裏提到了我,除了兩套房子和一些股票外,還有他家族産業的5%的股權,很奇妙的是,老爺子手裏握着65%的股權,每個兒子20%,餘出來的5%給我,意思很明顯,不論哪個兒子想成為最大的股東都必須通過我這一關,我氣極,原來老爺子骨子裏居然是和任遠之一樣的惡劣。
到我的辦公室之後卻忽然一怔,我一個月沒來上班,我的辦公桌後面竟坐了一個妖嬈妩媚的女子。
“你是?”我遲疑的問。
“嗯?你就是許安安吧,我是新的副總秘書,你離職時間太久了,副總說讓你回財務科,那邊是你的東西。”
玉指纖纖,我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個紙箱子可憐巴巴地趴在角落裏,我微笑,緩步走過去抱起我的東西,真是狼狽的驅逐啊,我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聽那女子嘲諷着說:“以為攀上高枝兒去做鳳凰了,原來還是上不得臺面,讓人趕出去可真是丢人。”
我只是淡淡微笑,這要是擱在我以前年輕氣盛的那會,早一個嘴巴招呼過去了,現在老了,沒時間也沒心力和這些小姑娘家家的計較。
回到財務科辦公室,無視一切八卦眼神,我開始認真撰寫——辭職信。
說不幹就不幹,姐姐要回家!
下午把打印好的辭職信拍在任遠之的桌子上,這厮淡淡的說股東會的事還沒結束,讓我多等些日子,我悻悻然回到辦公室,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晚上下班的時候,任遠之風騷地倚到財務科門口:“安安,要不要來我家吃晚飯啊,你嫂子新學了一道菜,嚷着要讓你去試吃呢。”
三分邀請七分威脅,他就差拿把刀壓着我去他家吃飯了。
“好,好啊,正好我也想小桀了。”
任遠之滿意的過來拉起我就走,鳳眼微眯,高傲慵懶。
才走到大廳,蕭北鬼魂一樣飄出來,伸手把我拽過去,一言不發,我無奈,反正都是被動,誰也無所謂了,但是剛剛出寫字樓大門,又看到一臉單純無辜的任瑾瑜。
“安安你終于出來了!”看到我他眼睛一亮,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沒有一點貴公子的儀态。
“任先生,你找我有事嗎?”我下意識的往蕭北身邊靠靠,男子因為我這個動作愉快地眯起眼睛。
“是這樣的,我媽媽非要我來請你吃飯。”大男孩兒腼腆的撓了撓頭發,臉色微紅:“安安,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不可以。”任家另外兩個兄弟異口同聲。
“唉?大哥二哥,你們什麽時候來的?”大男孩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好像剛剛看到他的兩位兄長。
“剛剛你約安安吃飯的時候啊,安安答應我今天要去家裏看小桀的。”任遠之抱臂而立。
“我和安安有私事要處理。”蕭北言簡意赅。
最後三個人以猜拳形式決定了我的去留,蕭北帶着勝利者的笑容拉着我揚長而去。
“你要辭職?”
車廂裏,蕭北悶悶開口,忘了說了,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了輛車子,不是新車,坐起來卻滿舒适,性能也不錯,我一直發呆,沒注意他說了什麽,直到他又問了一遍才恍惚地嗯了一聲。
“怎麽突然就想回去了?”
“想家了呗,我老大不下了,要落葉歸根。”
“小安,你不是說過嗎,有你的地方就是我家,你不想,再給我留着這個家了嗎?”這大概是蕭北和他女友分手那年我說的話,不經大腦,或者說那時候我根本沒有腦子,所以我很明智地沒有接話。
須臾,蕭北從駕駛座上伸手過來抱我,前提是,我們談話的時候已經把車靠在路邊了,我心不在焉地拍他的手,他吃痛,卻沒有放松對我的鉗制。
“蕭北,你能不能別再來招惹我了?”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冷靜:“你要是為那5%的股份,我明天就轉讓給你行不行,從今以後,咱們各不相幹好不好?”
這話有多傷人我心知肚明,果不其然,蕭北的臉色驟變,但随即,他雲淡風輕的微笑:“那我把我的股份給你,你回來我身邊好不好。”
我炸毛:“蕭北,你以為你是誰啊,你讓我來我就來,讓我滾我就滾,你兩年前明明白白說不喜歡我,你現在又說這麽不明不白的話幹什麽?因為我長得像你媽媽,所以回來懷念一下?”
不得不說,任老爺子的話還是給了我一個很深的打擊——“不笑的時候只有兩分,笑起來的時候就有五分相像了,尤其是那雙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像月牙兒,總是帶着那麽一股子倔強,像極了青萍年輕的時候。”
我很怕蕭北是因為我長得像他母親才會對我這麽好的,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這麽多年的相知也就全化為泡影了,那些溫暖,不是給我的。
蕭北盯着我看了許久,忽然疑惑:“你不說我還沒看出來,還真是有點兒像媽媽,奇怪,這麽多年怎麽都沒注意啊。”
我卻撲哧一下笑了,主動去擁抱他:“哥哥,我好累。”
他一只手墊在我的後背上,一只手從我的膝蓋下面穿過,猛地一用力就把我從副駕駛上抱過去,我驚呼一聲環住他的脖子,忽然就想起他第一次抱我的時候,我也是這樣驚呼着環上他的脖頸。
他把連埋在我的長發裏,有些眷戀的呼吸着我的發香,但是我卻不合時宜地嘴賤:“蕭北哥哥,你是想玩兒車震嗎?”
“許安安,你,你還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