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雨還在下。
血混入泥水之中,打濕了地上那人的衣衫,那身極好看的綠色外衫被染成令人作嘔的顏色,他像是沒力氣了,唇邊卻依舊挂着笑:“你刻意找過來,不會是為了站在那裏看我躺着的吧?”
被喚做鬼王的黑衣男人頓了很久才一步一步地從陰影下走了出來。
陸柯詞倒抽了口氣,黑衣男人和邱岘長得一模一樣,不同的是臉側有一塊很淡的白痕,頭發也比邱岘長好多……有點像那次他在界橋上讓彼岸花全都謝掉的時候,不過這個人的表情更兇一些,唇角抿得死緊,視線落在地面:“你是哪位神?”
男人不看他了,眼皮耷拉着,陸柯詞站在旁邊動彈不得,連呼吸都緩慢下來,像是和他感同身受了似的,腹部陣陣作痛,他反問:“你要找的又是哪位神?”
“總不會是你這樣,神力無法控制,搞得整個人間都大雨不斷的神明。”邱岘沒有再靠近,血水剛好淌到他腳邊,他跟在炫耀自己能站直似的站了一會兒,實在等不到男人下一句話了,他才蹲下來,把男人扶起,靠在不遠處的樹上。
那是顆巨大的紫藤花樹,花瓣被雨水打得遍地都是,男人靠上去的時候花瓣又落了不少下來,堆積在腹部,像是在刻意遮擋他的傷口那樣。
陸柯詞還是看不清男人的臉,腹部卻疼得難受,疼到影響了聽力的地步,像有什麽東西把他從內部撕碎,一整個魂魄都撕裂開,餘光瞥見邱岘和男人說了句什麽,男人大概是在笑,肩膀都在抖,邱岘又不說話了,板着臉,兇神惡煞的。
好容易等腹部的疼痛緩和了一些,陸柯詞咬着牙擡起臉,一陣狂風卷着花瓣糊得他睜不開眼,周圍的環境被撕碎,男人和邱岘的身型逐漸消散,陸柯詞被那陣風抛向空中,像一張紙片一樣不受控制地飄落,不知道落到了什麽地方。
天空露了光,周遭的雜草長得有他膝蓋那麽高,密密麻麻地擠成一大片,陸柯詞被藤蔓纏住靠在一棵樹上,他想調動起身體裏的靈力沖破這個束縛,離開這個地方,但他連擡一下手指的動作都做不到。
前方有個挺大的屋子,門被砰地一聲踹開,剛才看見的那個長頭發邱岘走出來,氣勢洶洶地往前沖去,到了院子的石卓邊頓了頓,視線在雜草中掃了一大圈後确定了方向,大步走過去,彎腰一撈,從裏面撈出個人來。
他把那人扛在肩上,一言不發地往回走,肩上那位笑個不停,也不掙紮:“我新養的花……”
“你自己傷都沒好,”邱岘沒好氣地說,“整天鼓搗那些花花草草的幹嘛?”
那人不應他,念經似的小聲念:“我新養的花,費心費力養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結出花苞,再過不久就能結出花靈……”
邱岘拉開房門,大概是把那人抱到床上去了,陸柯詞在屋外看不見,他顧着掙脫藤蔓,把力氣重新調動回自己的身體裏,也沒注意屋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過了會兒,只聽見邱岘在屋裏說:“躺着!我去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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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那人的聲音裏裹着散不去的笑意,還有點兒喘,“你別給我弄死了。”
“……不會。”邱岘說。
說完屋裏又沒了聲音,陸柯詞的手指終于可以動了,他用手指使勁兒扯着最近的那根藤蔓,還沒扯開一點兒,門又被一腳踹開了,邱岘拎着水壺從屋裏出來,沖着方才撈人那處大步走了過去。
屋裏又傳來一聲笑,那人大聲問:“阿岘,怎麽親一下就跑,你這樣成親的時候怎麽辦——”
話沒說完,邱岘鑽進了草叢裏,陸柯詞一怔,手上丢了力氣,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哆嗦,一身雞皮疙瘩。
“陸柯詞?”陸樸懷側過臉,察覺到陸柯詞有些不對勁。
邱岘和他坐在同一邊,第一時間扶了一下他的肩膀,發覺陸柯詞像第一次在忘川邊撿了石頭那樣,還會走路,還會動,但雙眼失了神,意識不知道飄到了什麽地方去。
藍寶石的光綻開不過十秒又熄滅,落回了水中,河婆探出頭去看,它變得像顆普通的石子那樣掉到河水伸出,輕輕滾了一下激起河底的泥沙升起,河婆驚了一瞬,跳入水中查看石頭去了。
陸樸懷愣了下,眉毛皺得死緊:“他怎麽了?”
“不知道,”邱岘扶着他靠到一邊,“……之前也有這種情況,我去他識海看看。”
“……好。”陸樸懷點點頭。
下一刻邱岘的身體便朝另一邊倒了過去,意識潛入魂域又穿到識海,裏面半個人影都沒有,邱岘試着嚷嚷了兩聲也沒聽見陸柯詞的回應。
他繞到書架後頭,盯着那已經嵌了三顆石頭的法陣看,藍色的那一顆還泛着很淡的光,紅寶石的光芒雖然微弱,卻也在一片湖藍的天空下綻出了自己的光,相較之下黑色的那顆便暗淡了不少,幾乎淹沒在了書架的陰影裏。
陸柯詞的意識不在這裏,但也不在他的身體裏了。
邱岘皺起眉,剛準備把意識抽離出去告訴陸樸懷這個消息,識海旁那條河的河水忽然猛漲起來,一瞬間掀翻了書桌,邱岘一愣,連忙沖過去護住了那張桌子。
識海裏的一切都和陸柯詞的魂魄有着牽連,光是書本掉在地上陸柯詞就能失憶成那樣,桌子要摔壞了不得傻了。
雖然本來就不怎麽聰明。
邱岘把桌子放到一邊去和書架靠在一起,低頭一看,河水已經蔓到了自己的膝蓋處,而那條河還在漲高。
“……操。”邱岘低聲罵了一句,朝河水那邊飛過去,河水卻在他即将接近河岸的那一瞬間停下來,水又恢複了滿滿流淌的狀态,漫上岸的河水全都逆流了回去。
他的識海是不是很怕我?
邱岘忽然有了種極其莫名其妙的猜想。
第一次替陸柯詞整理書頁的時候也是這樣,先是兇了書桌書架一頓,才将書桌扶正,書本放回去的。
這次剛接近河水就退了,是在怕什麽?
邱岘落回地面,撐着那根彎得極其有個性的樹的樹幹往河水裏看,河水清澈見底,水面倒映着天上那顆黑色六芒星,別的便什麽都沒有了。
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腳步聲,邱岘回過頭,下意識地說了句:“你怎麽……”
後頭站的卻不是陸柯詞。
更準确的說是邱岘不知道應不應該叫他陸柯詞,他和陸柯詞長得一模一樣,穿的卻是早八百年前的廣袖長袍,十分溫和的綠色,袖擺有看不懂的刺繡印記。
他歪着頭看邱岘,過長的頭發随着他的動作從肩頭滑落下來,邱岘防備地退了一步,低聲問:“你是誰?”
他不說話,嘴唇輕輕抿着,有些驚訝也有些開心地看着邱岘。
“你……是陸柯詞?你到底,”邱岘頓了頓,“真的是人嗎?”
那人笑了,一聲不吭地走過來,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了邱岘,藥香撲鼻而來,邱岘皺起眉把他推開,滿臉警惕地盯着他看,他還是笑着,往後退了一步,天空上忽然傳來一聲:“哇——”
邱岘擡起頭,陸柯詞正從上面掉下來,背面朝着地掉得飛快,他又低頭,面前那個長頭發的人已經不見了。邱岘抿了下唇,飛起身在空中摟住了陸柯詞,把他穩穩當當地放到地上:“在自己識海裏都不會飛嗎?”
陸柯詞愣了愣神,左顧右盼好一會兒才松了口氣:“是識海。”
“你剛才去哪了?”邱岘瞥見他肩頭沾了根雜草,皺着眉幫他拿下來,“意識離了肉身和識海超過十分鐘肉身就會自動死亡,不知道嗎?”
“不要兇,不是我要跑,”陸柯詞扭頭看着他,莫名其妙地往後退了一步,“被帶過去的,去了哪裏我也不知道。”
“被什麽帶過去的?”邱岘盯着他,确定他識海內意識維持的人體依舊穩固後挪開了視線。
“不知道。”陸柯詞說。
“看到了什麽?”邱岘接着問。
陸柯詞頓了頓,表情忽然變得十分一言難盡,等邱岘又看過來的時候他才說:“看你……澆花。”
“啊?”邱岘疑惑地瞪着他。
陸柯詞抿了下唇,說:“那顆寶石帶我看到了幻境,說明我是有緣人?外面怎麽樣了,師父和河婆……”
“你別扯開話題,”邱岘在他肩上拍了下,“澆花?”
其實也不是澆花,澆花之前陸柯詞聽見那個邱岘和屋裏的人談論了半天他們的親事,他腦子裏亂亂的,塞滿了問號,看着那個邱岘澆完花将水壺往旁一放,随着那根被壺底壓到的雜草的彎曲,陸柯詞腳下一空,下一秒就落到了識海裏。
“……你要和人成親啦,”陸柯詞支支吾吾地說,“然後那個人叫你去澆花,你就去了。”
“……你是被什麽夢魇逮了吧,說些胡話,”邱岘一臉莫名奇妙,“我還沒人體的時候便記事,從未和人定過什麽親事。”
更別說澆花,他除了忘川的彼岸花以外就不愛什麽花花草草。
“不過我也看見了一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邱岘擡眼看着他,“你也看見了長頭發的我,對麽?”
“你也被夢魇逮啦。”陸柯詞面無表情地說。
邱岘反手打了陸柯詞一下,陸柯詞也打了回去,想了想,陸柯詞忽然問了句:“長頭發的我做了什麽?也在澆花嗎?”
沒,沒澆花。
只是莫名其妙地走過來抱了我一下而已。
邱岘看着陸柯詞的臉,忽然有些說不出口,清了清嗓子說:“嗯,也在澆花。”
“……哦。”陸柯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