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天啓界的地面是白色,像雲那樣最上面繞着一片有些清涼的霧,踩上去卻沒覺得綿軟。
處處都有白色的房子,沒什麽辨識度,句芒把他們倆帶到天界,把阿岘的住處安排在孟春隔壁,只休息了兩日,仲春便抱着一大堆書上門教課。
孟春還有一點點難過,所以上課的時候趴在書桌上有氣無力地聽,仲春和他說的,教給他的句子都記不住,成了耳旁風,又是幾天下來,他快把書桌上有多少根紋路都數清了,也沒記住仲春說的一丁半點兒。
句芒來看他們,見孟春有氣無力的,便和他說:“那位婆婆已投胎去了,明日便會降生,你要不要去看?”
孟春愣了愣,猛地擡起頭:“要去!”
說完他又抓起旁邊阿岘的手。替他回答:“阿岘也要去!”
“嗯,”阿岘點點頭,“我也去。”
“去可以,但在那之前得記住仲春教你的東西,”句芒把手裏的食盒放下,沖孟春說,“記住了,我允許你下界。”
“好!”孟春應得飛快。
句芒點點頭,問仲春:“教到哪了?”
仲春将書頁翻給他看:“這裏。”
“啊……這,這裏,這裏要學嗎?”句芒盯着看了半天,“我當初教過你這個?”
“您當然沒教過,我險些因為這個神力破碎的時候是季春教的我,”仲春面無表情地将那頁書頁遞到孟春面前,嘴上還在和句芒說話,“如此不負責的神只有您一個了吧。”
句芒也不生氣,摸着下巴樂了:“行,那便交給你教他,我放心。”
說完便起身走了,孟春低頭看着那頁書,上面寫些看不懂的文字,仲春又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他只能扯了扯阿岘的衣服,小聲說:“這是什麽意思?”
阿岘湊過來看了眼,同樣小聲道:“意思是你還不是真正的神族,得學會修煉,練成了,得到句芒的認可,才能正式登入神籍。”
“怎麽練?”孟春問。
“不知道。”阿岘搖了搖頭。他只知曉鬼族的修煉法子,神族如何修煉他是一竅不通。
好在這時候仲春終于開口了:“我們是春神句芒座下的弟子,主修木靈根,卻也不可放棄其餘四道,金木水火土缺一不可,這個你拿去。”
他從袖中摸出一串黑色玉珠的手钏,手钏間每隔幾顆玉珠便有一顆透明的寶石,他抓過孟春的手,給他戴上:“你呆在天啓,按我說的法子一一修煉,直到這些寶石被五行之色填滿了,便可登入真正的神籍。”
孟春擡起手看那串手钏,五顆透明的寶石看不出什麽花樣,手钏的樣式也不算新奇,倒是旁邊的阿岘盯着看了半天,最後問道:“修煉會導致神力破碎?”
“不會,我當初是因為句芒大人忘了給我這疏通五行的石頭,五行之力在體內打轉,險些爆體而亡,”仲春說着,挽起袖子給他們看,他的手腕上也戴了一串手钏,上頭五種顏色散發着十分漂亮和溫和的光芒,“如今沒事了,你記得別把這東西摘下來也不會鬧出什麽事。”
“洗澡也不能摘嗎?”孟春問。
“不能,”仲春道,“我們終究不是真正的神族,不像句芒大人他們那般自行疏通五行之力,稍有不慎便會神力錯亂,你小心些,神力破碎的神,神魂暴走,會被埋在苦宏石下以防危害到其他界,永世不得翻身。”
孟春盯着手钏的眼神一下子小心了起來,他甚至覺得他那一條胳膊都珍貴極了,小心翼翼地放下來,說:“那,不修煉行不行?”
“不修煉現在就可以拉去埋了,”仲春面無表情,“你不是還要下界找什麽婆婆?”
“……哦,”孟春嘆了口氣,無奈極了似的,往阿岘身邊蹭了蹭,為了讓自己安心些一般還将腦袋擱在他肩膀上,“那怎麽練?”
天啓界每行一步都是踏在靈氣十足的地方,空氣中蘊含的五行之力自動往每一個神族的身上依附,孟春要學的是如何将他們分開塞進手钏裏,在要用時又将他們取出,揉成一團以木為大然後釋放出來。
整個過程異常繁瑣,孟春還沒這麽認真的學過什麽東西,他能感受到身體裏有一些不屬于他的東西在流動,他要順着身體裏的血液将那玩意兒引出,身體裏一會兒有火燒,一會兒是土腥,一會兒又如同窒息一般被水淹住口鼻。
阿岘在旁邊看得擔心得緊,又不敢打擾他們,那神力巨大,他在孟春和仲春開始練習後就被趕到了門口,只能遠遠地望着他們,生怕孟春一個不留神,像仲春說的那樣,把自己給炸了。
好在孟春沒蠢到那個地步,由句芒創造又有仲春親自引導,折騰許久後終于在手钏的一顆寶石中蓄起了一絲綠色的光,那抹光很快如細沙般沉入底部,被寶石吸附在表層,比起別的寶石來是要綠了那麽一點點。
但孟春沒力氣了,往後一仰,大喘着氣,仲春撐着臉看他,指尖在桌上輕輕點了點,問道:“我一直想問你,你這趟去人界,怎麽帶了個鬼族上天啓來?”
“嗯?不可以嗎?”孟春往下睨他,“在婆婆家遇到他,就邀請他來天啓了。”
“……修為尚淺的鬼族不應當會随意離開冥界,”仲春依舊撐着臉,袖子滑下來,露出那串手钏,“長期不攝入死氣,鬼族便會魂飛魄散。”
“他就是為了死氣才去婆婆家的。”孟春胳膊往後撐,坐了起來。
“冥界內處處都是死氣,”仲春道,“他何必為了人死時那一點死氣跑那麽遠?”
孟春愣了愣,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他耗費了太多的靈力,這時候腦子裏有些暈暈乎乎的,卻還能想起來,他問阿岘是不是為了死氣來婆婆家那次,阿岘并未回答他。
對,沒有回答,是孟春當他默認了,此時才能說得如此理所應當。
仲春又說:“天啓界內靈氣四溢,不适合他修行,他跟着來天啓做什麽?”見孟春久久不言,仲春抿了下唇,輕聲道,“不過天啓之內有不少寶器丹藥,服用便可免去繁瑣修行,穩固魂魄,直升鬼王。”
孟春暈乎乎的,随口問了句:“那些東西,為什麽不給我用?”
“你用什麽,連五行之力都不會運轉,用了也白用,”仲春沒好氣地說,“他用了,才是真正的一勞永逸。”
孟春又趴回桌子上,眯縫起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他不說話了,仲春也不再繼續說這個,畢竟天啓界內防範還沒有差到足以讓一個修為尚淺的鬼族随意偷盜的地步,只是提醒下孟春罷了。
等休息夠了,他們倆又開始教導,足足過了好幾個時辰,孟春累得苦兮兮地看着阿岘,仲春将自己引導的神力收住,回頭瞥了眼阿岘:“你進來吧。”
阿岘這才急匆匆地進來了,孟春看着頹靡,沒什麽力氣,卻在阿岘靠過來的一瞬間立刻抓住了他的手,然後又躺回地上裝屍體,仲春無奈地瞥他一眼:“今日便到這裏,你要去看你那位婆婆出生你便去。”說完又擡手,招了幾個仙童來為他引路。
孟春一下子就有了力氣,一下打挺坐起來:“人界現在入夜了嗎?”
“剛入夜,”仲春說,“快去吧。”
“走吧,”阿岘站起來,又回手把孟春拉起來,“我們現在就下去。”
孟春應得飛快,再也沒了方才頹然的樣子,他盯着阿岘拉着他的手看,嘴上卻笑着:“好!快走!”
仲春手癢了好幾次,終究是沒再把人抓回來練個十遍八遍,他側過頭看着那倆人手牽手跑出屋子,又朝着界階的地方飛奔而去,打了個呵欠,搖搖頭起身出了孟春的屋子。
人界此時剛入夜,他們倆拿了句芒給的地圖,跟着上面的指引到了婆婆要出生的這一家,是個富人家,院落大得吓人,裏頭燈火明亮,下人們忙裏忙外,屋外一個男人焦急地等待着,見裏頭的産婆出來了,匆匆問上一句又不敢多耽擱。
孟春和阿岘落到院落裏最高的那棵樹上,聽着裏頭吵吵鬧鬧,孟春坐在樹上,呆了許久才輕聲道:“婆婆不記得我們了吧?”
“不記得了,”阿岘說,“她會認識很多很多新的人,也會有很多人對她好。”
孟春還是笑了,笑意卻不像平日那樣,更像是為了迎合此時的場景刻意提起的嘴角。
阿岘看了他一眼。
不多時,一聲啼哭從屋內傳來,屋內的人都松了口氣似的,産婆出來,說是個女孩兒,男人更是欣喜。
“去看看。”阿岘握住孟春的手,口裏念了句訣,将二人的身形都藏起來,他們悄悄跟着産婆一起進了屋子,找到那個剛出生,還啼哭不止的孩子。
孟春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像是看愣了,好一會兒才笑着說:“好醜。”
“她要抽你了,”阿岘也是目不轉睛地盯着,“似乎新生的孩子都這樣,皺巴巴的。”
“看慣了還是不醜的,”孟春沖她揮揮手,“不醜的。”
他們倆又在屋裏盯着孩子看了好半天,直到她哭累了睡着他們才想起來要走。
下人們還在忙裏忙外,沒事兒幹的也跟着跑,裝得自己很忙的樣子,孟春和阿岘出了院子便該回到天啓,從哪兒來的便從哪兒回去,界階在挺遠的地方,他們得慢慢飛回去。
孟春還沒太掌握飛行術,被阿岘拉着搖搖晃晃地起飛,直到飛到界階邊。
還是冬季,空中幾顆星星寂寥地挂在天上,界階上缥缈的霧氣手指一勾便散開,阿岘卻不随他上去,孟春有些疑惑地看過來,他說:“我要回冥界了。”
孟春怔愣了會兒,眼睛慢慢瞪大了,他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抓住阿岘的手,頓了頓:“怎麽突然就要回去了?”
“你什麽表情,我又不是再也不來找你了,”阿岘覺得好笑,“我是鬼族,長時間不攝入死氣是會死的,明白麽?”
當然明白了。
仲春不久前才說過這件事。
孟春當然不覺得阿岘跟他來天啓是來偷東西的,阿岘來天啓是他先開口提的,怎麽可能是有所圖,難道他會預知,早就知道自己要帶他上天啓不成?
但這會兒阿岘說要回冥界了,理由還很正當,孟春找不到什麽理由拒絕,他本就不能拒絕,只能問:“那你什麽時候才來找我?”
邱岘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的魂魄內像是被誰揉進了什麽東西,睜開眼正好對上陸柯詞的眼睛,他愣了幾秒才發覺對方眼底蓄滿了淚,他像是笑了,擡起手在邱岘臉上輕輕碰了碰,邱岘腦內的聲音更大了些。
“冥界長什麽樣子?”
“你來找我之前我都找不到你了嗎?”
“那你要早點來找我,特別特別早。”
他看見阿岘又和孟春說了好多話才分開,一個往上一個往下,界階上的身影逐漸遠離,阿岘深吸了口氣,快步沖下界階,落到冥界內,印入眼簾的是熟悉的昏暗天空以及源源不斷的死氣。
新生的鬼從地面冒出來,承載他魂魄的物件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好,見了阿岘有些懼怕地繞了道,沒走出兩步又被別的鬼吞噬殆盡。
弱肉強食,冥界一向如此,有不少鬼族為了省去修煉步驟強大起來,無所不用其極。
這麽一想,仲春懷疑他去天界是為了偷東西還挺合理的。
那倆在屋裏大概沒發現自己說話聲音有多大,被阿岘聽了個明明白白,正好阿岘也該回冥界了,天啓對他來說靈力還是過重,壓得他有些難受了,回冥界也好。
他一步一步走到前方,那片荒蕪的地面上有一個不大的土坑,土坑旁是座不大的木屋。阿岘将人型散去,煙霧狀飛入了木屋中,過了會兒又将頭部探出來,盯着昏暗的天空愣神。
那日冥界少見的祥雲籠罩,春神句芒與冥王有事相談,卻沒注意手中玉瓶瓶口傾斜,落下一滴水,剛好落在那棵樹上。
樹接神水,開靈識,有神魂自內孕育而生,靈識通透之日,神力激蕩,與冥界死氣沖撞,自樹旁又生出一縷虛弱的魂,靠在樹下,得神樹庇佑,吸死氣而生。
阿岘将身體徹底散開,維持一個最舒服的姿态,視線卻落到了那個土坑上。
孟春不記得了。
不記得也正常,畢竟那時候他還只是棵樹,卻也因此無法詢問他究竟為何會去往人間,還得了肉身的事。
阿岘将視線挪開,潛心吸取冥界內死氣,還在想,下次見面時,他不要再忘了我就好。